齐常红
(安徽大学,合肥230039)
作为先锋派小说作家登上文坛的格非多了一份高校教师的温文尔雅。传统的叙述及西方文学的冲击,使其作品呈现出传统与现代相融合的景观。其长篇新作《月落荒寺》在回归传统的同时也延续了先锋小说的神秘特色。以楚云的失踪为悬疑点,通过叙述林宜生及其亲人、情人和朋友所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勾勒出社会众生相。本文从《月落荒寺》古典的叙事语言、神秘的叙事氛围以及叙事价值三个方面分析其叙事艺术。
在中西方文学滋养下成长的格非,通过引用华美的古典诗词、演奏典雅的古典音乐、阐释形而上的古典哲学等来形成小说古典的叙事语言风格。其小说语言融合了东西方古典精髓,一直处于被创造状态中。新作《月落荒寺》弥漫着书卷气,语言婉转偏古,传统与现代、诗意与写实相融合,呈现出浓郁的古典气息。
格非吸收借鉴中国传统叙事风格,将古代诗学与现代叙事相结合,刻意援用并改写古典诗词,赋予小说以古风古韵,这些古典诗词也承担着补充叙事的功能。如林宜生在喝着下午茶时会冒出“落日已沉西岭外,却被扶桑唤出来”的内心独白——这是出自《金瓶梅》的一句箴言;月夜与赵蓉蓉独处,林宜生会吟诵杜甫“林风纤月落”的诗句;就连林伯远的告白信——“跟我浪迹天涯,笑傲江湖啊!”以及蓝婉希的拒绝回信——“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都带着古风,使小说语言与世俗语言区别开来。文中出现的古典诗词不仅与小说内容遥相呼应,也体现了格非言简意赅的文学寄托。如:“假使如今不是梦,能长于梦几多时。”衬托了楚云飘忽不定、无所依存的命运;茶社墙上的诗句:“停来跛履登山屐,振起灰心对酒歌。”烘托了茶社清幽雅致的氛围;小说结尾以典雅的笔触提到《古诗十九首》,彰显了作者扎实的古文功底。
在《月落荒寺》里,格非对古典音乐给予倾心的礼赞,并借由诠释音乐来超越现实中的樊篱。作者在小说中反复出现古典音乐、曲目名、作曲家等和古典音乐有关的事物,构成了小说叙事语言的古典基调。从小说命名来看,“月落荒寺”是德彪西《意象集2》中的名曲,当张逸聪演奏德彪西的《月光》时,一轮明月恰好越过正觉寺的废殿,准时升至四合院的树冠和屋脊之上。[1]200勾勒出了月落荒寺的场景。在迷离飘渺的琴声中,所有的躁动和喧响都安静下来,仿佛停顿的时间,使人忘却了尘世间的恩怨情仇;它将现实与理想互相交织,又以古乐为切口,揭示了知识分子虚弱空洞的精神世界。
“古典音乐发烧友”杨庆棠话题总离不开音乐;而曾留美学习的楚云对古典音乐涉猎广泛,且有独到见解。二者通过对德彪西《意象集2》该如何翻译而展开的讨论,宛如一场视听盛宴。古典音乐在小说中不是一个空洞的能指和炫耀性的符号,而是存在于叙述逻辑之中。以德彪西、肖邦、布鲁克纳等为代表的古典音乐相互交融,古典意象和古典音乐的反复渲染,烘托了小说典雅的叙述基调和形式美,弥补了小说语言因过度概念化而导致的枯燥乏味的叙述缺陷,充盈着灵动活泼的气息。
《月落荒寺》充盈着的大量古典哲学元素,既烘托了小说主题,又增添了小说的古风古韵,加重了文本的思想含量。格非不仅框定了林宜生的人设(一所理工大学的哲学老师),且文中频现著名古典哲人哲语、哲学课程、哲学著作等,刻意烘托出古典基调。
小说引用富于哲理的话语,如卢卡奇关于时间的论断:“在不断消逝的时间框架内,个人在堕落。时间因此成为无所顾忌的无情机器,它摧毁、废除、毁灭所有个人的计划和愿望、所有的人性以及人格自身……”[1]51格非用哲人的语言道出了知识分子的危险处境——堕落,已成为他们面临的最大价值危机。作者从经典哲学家著作中精选出来的话语,不仅奠定了小说的叙述基调、提升了文章的形而上意味、增添了小说语言的古典蕴味,而且直接探讨古典哲学问题的场景,如辉哥与林宜生关于如何对抗资本主义而展开的讨论,古典哲学之幽思又带给我们更多的自省与反思。
作者通过对形而上古典哲学的阐释,戳穿了人类空虚羸弱的精神世界,表达了一种幽微的隐喻和救赎。在第二十四节中,作者通过林宜生和老贺父亲的对话,引出法国哲学家萨特的演讲:“为什么文学作品中所体认的绝望和虚无,作为自我觉醒的必要前提,不仅不是‘悲观’,反而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乐观’?因为生活从来都有两种。一种是自动化的、被话语或幻觉所改造的、安全的生活,另一种则是‘真正的生活’,而文学所要面对的正是后者。”[1]72那什么才是真正的生活呢?格非留给读者去思考。
格非曾在他的自述中提到:“……我希望重新让小说回到神秘的过程,重新来看待我们的生活,生活中其实包含非常多的层面,这样才能在新闻媒体包括自媒体占主导的话语空间里,重新寻找(到)小说写作的动力。”格非创作《月落荒寺》是为了让小说重回神秘感。列维·布留尔也说过:“‘神秘的’这个术语含有对力量、影响和行动这些为感觉所不能分辨和觉察但仍然是实在的东西的信仰。”[2]为了营造小说的神秘感,格非主要通过时空观的架构、有意的留白以及离奇的氛围来为小说拉上神秘的面纱。
格非有意将叙述时间加工与变形,将读者置于跳跃的时间线索迷宫中,以预叙、倒叙、插叙、重复叙述来完成神秘的时空架构,颠覆了传统小说的线性叙事风格,给读者留下悬念,又通过复述将谜底和真相一点一点抽丝剥茧,先是请君入瓮,后等水落石出。
首先是用预叙、倒叙及插叙手法来营造始料未及的神秘氛围。预叙多见于中国古典小说中,即事先讲述或提及以后事件的叙述活动。[3]它将小说中未发生的事件提前告知读者。第三十五节是对小说第一节的回溯和重述。小说第一节充满着隐喻性的物象:血腥的车祸、不吉利的曼珠沙华、一蹶不振的茶社生意、濒死的枯树以及凄凉的院落等,这些物象组合构成的诡异事件为小说设下了悬念,让读者预知了故事的发展。再回到第三十五节:楚云的消失,其实就是开篇那场车祸后发生的事情,故事至此完成了预叙。然而格非却暂时抛开这个诡异的序幕,又回到正常的叙述。小说的第一、二节按照顺序来叙述。在第三节又开始用倒叙设下悬念,并不时用插叙描述林宜生周遭的生活及朋友圈,来解答先前被打乱的时间线所留下的疑惑。
其次是重复叙述产生循循善诱式的神秘效果。作者或明或暗地使用了重复叙述的手段来营造神秘的氛围。重复叙述指的是叙述频率,即叙事与故事间的频率关系,[4]同一事件、同一意象或者同一人物等都可能再发生或者重复。作者通过反复叙述某一情节或者意象,使读者反复考量加深思考的深度。小说中车祸场景就出现了三次,分别在第一节、第三十五节和第五十一节,这与后来楚云的消失有着莫大的关联。像“鸠摩罗什”“月落荒寺”等意象的重复出现,不仅含有隐喻,也设下伏笔,形成了迷宫式的悬念,让读者不禁遥想这些意象背后隐藏的深意。
空白是中国古典叙事学中一个非常老的概念。很多诗论家对此有非常精彩的概括。李调元认为:文章妙处,俱在虚空;刘熙载认为:律诗之妙,全在无字处。中国曲论家也认为戏曲应留有空白。金圣叹道:《西厢记》是无一字。沈际飞认为《牡丹亭》感人至深的奥秘就在于能够从无讨有,从空樜实。总之,在中国古代文论家眼里,空白是文学艺术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也是艺术的肯綮和机窍。[5]空白是格非小说的基本特征,常常通过有意留白营造一种意在言外的韵味,通过空白来建造小说的神秘堡垒。
首先,细节上留白。譬如,楚云的身世、行踪和结局一直像悬浮在空中,读者无从得知。楚云的失踪更是让小说的神秘感达到高潮,楚云的下落是读者最大的“魂牵梦绕”,楚云有没有一个孪生姐妹,也难得求解;再如,林母为何如此痛恨儿子?在她投靠林宜生那半年内又发生了什么?辉哥为何非要亲自帮林宜生讨回欠款?小说秉承了格非一贯的叙事风格,很多细节都没有明确交代。
其次,结构上留白。读者并不能看到小说故事的全部,往往只能看到一些片段。如楚云因为辉哥被劫持,可谁绑架了楚云,格非并没有交待清楚,结构上的空白引发了读者的求知欲。此外,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亦存在空白。楚云和辉哥的“神秘”是格非让小说笼罩神秘面纱的法宝。楚云身世神秘,仿佛不食人间烟火,没有来处和去处;她有美丽的容貌、渊博的学识和对音乐的独到见解,是个有故事的女人;辉哥也是一个神秘且极具传奇色彩的人物,表面上和普通人无异,但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是普通人无法想像的。因为不了解,所以愈加神秘。
转型后的格非依然保留着先锋时期追求神秘氛围的叙事底色,但与之前不同的是,格非运用的手法已转化为小说基调和人物形象的烘托,通过描写和渲染离奇氛围来营造神秘效果,而不再是凭借陌生化的叙事语言来营造。
在一种惊悚、阴翳、神秘的氛围中,格非展开了《月落荒寺》的第一、二节:去茶社路上的车祸、凄凉的茶社名号、路上神秘的算命先生、茶社边恹恹死去的枯树、静谧的院落等描写,弥漫着神秘凄凉的气息。小说以一场诡异且残忍的车祸现场拉开序幕。死者脚上的红袜子营造了神秘感;“曼珠沙华”的讨论加深了故事的吊诡、阴翳气息;算命先生对楚云说的那些离奇的话:“没关系,我们很快还会见面的。”更是让读者云里雾里;后来楚云神秘失踪、辉哥登场、林母对儿子恶毒的咒骂、楚云的妹妹“小双”是否真的存在……这一切都让人情不自禁想要去细品小说。
前文对《月落荒寺》的叙事艺术进行了分析,这些叙述有何意义?笔者将从作家创作的精进和反乌托邦式的颠覆这两个角度进行阐释。
格非没有迎合当代某些利益至上的文化市场,而是以一颗学者之心静心观察和思考,继续自己的创作。他没有停留在先锋小说的创作中,而是在保留先锋叙事风格的基础上又迈出了精进的步伐。从其新作可看出作家在小说叙事手法以及叙事结构方面的技巧追求。
“先锋派”小说大多是以哲理为中心的抽象寓言,作品极少广泛、深刻地揭示和探索社会和现实人生的问题,也极少表现习俗、人情、心理的历史。[6]先锋小说的叙事风格大多冷淡凌厉,人物在冷冷的叙事腔调里有一种漠然、丧失意识的冷血动物之感。格非的新作就弥补了之前作品中的一些冷漠与讽刺,增添了一分善意,力图通过精湛的叙事艺术去剖析社会现实、探讨荒芜人生。《月落荒寺》包罗了社会众生相,由他们去透析中产阶级的精神困境及绝望虚无的命运走向。文学是人学,然而哲理的演绎,使得“大写的人”在“先锋派”小说中死去了,作品中的人物成为一个个象征观念的符号。[6]在新作中,人物不再是象征观念的符号,而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个体,小说中典型的人物形象,符合小说艺术表现的特质。如此,小说才具有真正的生命力和完整的生命意义,弥补了先锋小说因为难懂、冷漠以及乏味而丢失的读者,重新受到大家的喜爱。
《月落荒寺》的叙事笔调融合中西,贯穿古今,是一次对古典文学的自觉回应,不仅为读者带来了全新的阅读体验,而且让我们去思考当代小说的文体架构与文化出路。新作体现了格非可贵的融合意识,作者通过他的实际创作,努力为自己乃至当代小说开辟新格局。于他而言,《月落荒寺》的完成也是格非创作生命的自我启发与自我革新,其中对小说艺术的新探索以及对社会现实的理性思考都体现出了格非创作上的精进姿态。洪子诚认为格非转型后的小说“面对具体现实和历史情境,持续地思考人的生存等一系列令人困惑而难解的问题。”[7]验证了格非的小说理论。
格非以往乌托邦的梦幻书写被颠覆,其新作古典韵味与奇幻迷离的神秘外表下,隐藏着无可救药的灰色社会现实。诚如格非所言:“……作家应该要有能力分析当今的现实,同时通过他的艺术手段把这样一个现实通过特殊的修辞呈现出来。”在精妙的叙事艺术背后,格非给我们展现的是一个血淋淋的现实社会。
在以往作品里,乌托邦总是以隐喻形式来呈现,爱欲、物象、声音、颜色、古典诗歌等。而触动乌托邦想象的人物不论身份如何,内心总耽溺在飘忽的欲望里。他们有着诗人易感的气质,无论外面风暴如何猛烈,也无碍他们自己的追求——哪怕是一场徒劳。他们的姿态有时让人想起了存在主义式荒谬英雄。[8]而在《月落荒寺》里,乌托邦与现实撞了个满怀,作为隐喻的乌托邦开始土崩瓦解。格非通过这种古典的叙事语言以及神秘的叙事氛围完成了反乌托邦式的书写,在现实社会面前,梦想的乌托邦遥不可及、理想与现实的撕裂,呼应了小说乌托邦坍塌的主题。
格非运用更现实主义的笔触,对知识分子的形象进行了反乌托邦式的颠覆,表现了作者对当代知识分子反讽式的批判以及对知识分子精神困境的担忧,并留给读者无尽的自我反思,不是逃避现实,而是勇敢面对。对于现实社会残酷与阴暗面,理想中的乌托邦很难实现,那么,就以实际行动来完成反乌托邦式的颠覆。
以上是笔者对格非新作《月落荒寺》的叙事艺术及叙述背后的价值进行的一次具体分析。格非之前的小说也有被人们诟病的地方。比如过于玩弄技巧而对小说意义的表达不够明晰和深刻,这些批评在新作里得到了有力地反击。格非在运用自己纯熟的叙事技巧的同时,不仅体现出了创作上的精进姿态,而且完成了反乌托邦的颠覆,剖析了现实社会普遍出现的精神困境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