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岁男孩纵火案：妈妈的孝心裹挟了两家人

木汐

父母晚年查出绝症，在治疗问题上，儿女该如何对待？有人要竭尽全力，甚至要举债孤注一掷，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有人则不想再做无用功，以免落得人财两空，只想让老人高质量地度过最后的时光。山东省烟台市一户家庭，兄妹之间就因这种分歧最终酿成了一起悲剧——

慈父的最后时光：治与不治成争议焦点

2020年9月16日，是陈青燕父亲去世后的第三周。按照家乡规矩，这一天，后代要为父亲张罗过“三七”。

傍晚，宾客散尽后，陈青燕拿出一摞药费单，对哥哥陈青枝说：“哥，咱爸做手术加上术后的化疗，一共花了将近60万元，这些钱，我本来是想攒着给冬冬买房子的，现在都给咱爸治病了。咱们各负担一半吧，我好早点把员工工资结了。”

还没等哥哥接话，嫂子就气呼呼地说：“谁同意你给父亲动手术了？这明明是不治之症，你还一意孤行花了那么多钱，只能你自己管了！”

陈青燕一听急了，她涨红着脸对嫂子说：“老人生病，我们做儿女的，能置之不理吗？何况，经过治疗，父亲的生命也延长了半年多。”

陈青燕见嫂子不接腔，又把目光转向哥哥说：“爸爸刚在县城确诊是胰腺癌时，医生就断言，他的生命不会超过半年，如果不是我坚持要治疗，他能活到今年吗？”哪知道，哥哥陈青枝生气地说：“你坚持给爸动手术有什么意义？化疗把爸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爸最后的时光太遭罪了，我永远也不能原谅你！你说给爸的生命延长了半年，依我看，如果不是那么折腾，他也许还有可能再多活一年呢！”哥哥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嫂子紧随其后，临走时还不忘挖苦一句：“因为你坚持给爸动手术，我和你哥哥在亲戚邻居面前，都赚了个不孝顺的名声。如今，你好名声也得了，就应该好人做到底，你总不能又要名声又要金钱吧？”

哥嫂的做法让陈青燕生气又伤心，她对母亲哭诉，母亲也禁不住老泪纵横，她哽咽着对女儿说：“明知道救不过来，就不应该糟蹋那么多的钱，可当时谁也劝不动你，如今，你让我怎么去说？”

时年40岁的陈青燕是烟台市芝罘区一家餐馆的老板。父母生下她和哥哥两个孩子，哥哥陈青枝在乡下务农，靠侍弄大棚蔬菜养家。陈青燕比哥哥宽裕许多，她平时孝顺父母，也比哥哥出手大方。

2019年6月，陈青燕回乡下老家探望双亲，发现67岁的父亲脸色蜡黄，忙问父亲怎么了，母亲抢过话头说：“你爸就是吃饭没个准点，饥一顿饱一顿的，把胃折腾坏了，天天胃疼。等这批菜处理完，就不让他干了。”父亲在乡下种了一棚蔬菜，要经常赶集卖菜，有时候卖晚了，就饿着肚子回家。她和哥哥多次劝说父亲，安心养老就行了，不要那么辛苦。可父亲总说：“年轻人消费高，我不能拖累你们，我现在还能动弹，不能要你们的钱。”

陈青燕说服不了父亲，只能给父母多买些好吃好用的送回家。她也偷偷给父母一些钱，父母却舍不得花，把钱都存了起来。

陈青燕说，胃病也不能耽误，上医院检查吧。可父亲怕耽误农活，陈青燕强拉着父亲上了车。父亲没有想到，他这一次踏出家门，就没能再回来。在烟台市中心医院，检查结果为胰腺癌中晚期。陈青燕崩溃了，她哭着问熟识的医生：“这种病能治吗？我父亲还能活多久？”医生明确告诉陈青燕：“胰腺癌是癌中之王，你父亲的病已经到了中晚期，治愈已没可能，即使是做手术，也只是拖延时间。”

回家后，陈青燕向父亲隐瞒了病情，只说是严重的胃溃疡，可能要做个小手术。父亲急忙说：“治病的钱不用你们出，我这几年攒了好幾万，你打电话让你妈取钱，我不会拖累你们的。”

看着父亲诚惶诚恐的样子，陈青燕的心都要碎了。哥嫂得知消息后，也是悲痛不已，哥哥当天就从乡下来到了城里。兄妹俩商量，先瞒住父母。陈青燕放下手中的生意，和哥哥又带着父亲去了省立医院和北京大医院复查，但结果如出一辙。

从最后一家医院出来后，兄妹俩做了一次长谈。哥哥主张带父亲回老家疗养，让老人在不多的日子里，过得有质量有尊严。但陈青燕觉得父亲操劳了大半辈子，儿女放弃治疗，实在是良心难安。

哥哥劝她：“你得接受现实啊，这明摆着是治不好的绝症，到最后，只能是劳民伤财，竹篮打水。”

兄妹俩谁也说服不了谁，此事陷入僵局。

60万散尽难回头：兄妹共担被坚定拒绝

当时，陈父以为真的只是胃病，做个小手术就好了。他对陈青燕说：“这次胃病治好，我要把烟酒都戒了，饮食上也注意，以后就不会发作了吧？”

陈青燕故意逗父亲：“您是不是特别怕死？”父亲叹了一口气，说：“咱家好日子没过上几天，我当然希望多活几年啊！”父亲的话更坚定了陈青燕的决心，她决定尽全力给父亲治病，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也要争取。她带着父亲到处求医，最后找关系住进了北京301医院接受治疗。

手术的前一天，陈青枝带着母亲去阻拦。他多次咨询过专家，这种病无法治愈，如果手术成功，能多活两年，但术后还要化疗、放疗，生活质量无法保证，而且手术费用不低。他和母亲都不希望父亲受折磨。哥哥劝陈青燕说：“他是咱们共同的爸，如果这病能治，我当然也会筹钱治疗。但目前的医疗技术，只是在烧钱。更何况，我给你大侄子在城里买的房子贷款还没还清，手上也没钱了。”陈青燕赌气说：“你们如果害怕花钱，我自己掏钱也要给他治。”

因为胰腺长得比较隐蔽，医生决定用最先进的“达芬奇”手术机器人来做微创，但手术费用昂贵，因为是进口设备，新农合也不能报销。并且，做手术时，必须把相邻的十二指肠和胆囊切除掉。陈青枝听不下去了，指着妹妹说：“你可不要胡闹啊，我是坚决不同意爸受这份罪的。”但陈青燕咬着牙说：“爸的求生欲那么强，谁也无权中断他的生命，这个手术是做定了。”陈青燕含泪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了字。手术足足做了11个小时。哥哥在手术室外焦急地踱步，陈青燕坐立不安。万幸，手术很成功。

术后，化疗开始了，虽然效果还不错，但化疗后的反应让陈父苦不堪言，头发全部掉光，胃里每天翻江倒海，什么也吃不下去，一周就瘦下来十几斤。陈父不愿意配合了，陈青燕也不忍心了，但医生说：“手术后，需要化疗6-8个周期，如果现在停止了，那前面的工作就白做了。”

陈父也开始怀疑起来，他几次三番问女儿：“我到底得的什么病啊，不是说动完手术就好了吗？”到后来，一进医院化疗放疗，陈父就吓得浑身发抖。

2020年8月初，陈父开始出现昏睡状态，医生断言，病人没几天寿命了。陈母哽咽着对女儿说：“把你爸的病因告诉他吧，让他死个明白。”

终于，父亲醒了。陈青燕心如刀绞，她跪在父亲的病床前，握着父亲枯瘦的大手，泪如雨下地说：“爸，对不起，我欺骗了您，您得的不是胃病，是胰腺癌，我想救您，可我无能为力啊……”陈青燕哭得肝肠寸断，父亲却无力地说：“这么凶险的病，你们为啥要瞒着我啊，早知道我就不治了……”

陈父说完这句话，就彻底陷入了昏睡中，直到去世，也没有再说一句话。陈青燕折腾了一年多，花了近60万元，父亲还是撒手人寰。

父亲去世后，陈青燕一直情绪低落。丈夫王传书说，陈青枝虽然不同意治疗，但作为子女，医疗费他也要共同负担，于是催着她赶紧找哥哥要钱，没想到，哥嫂却是这个态度，连母亲也埋怨她。

见此，王传书生气地对岳母说：“青燕也是看着爸求生欲极强，才下决心要坚持治疗的，说句不好听的话，如果您將来有病，儿女们能见死不救吗？”没想到岳母却坚定地说：“我今天先把话撂这了，如果将来我得了绝症，你们可千万不要瞒着我，更不要给我过度治疗。”

陈青燕伤心极了，丈夫和儿子更是气愤不已，王传书建议妻子走法律程序要回医药费，但陈青燕念及手足之情，没有起诉哥嫂，她希望哥哥有一天能够主动来分担。

少年纵火毁人生：一份孝心裹挟两家人

屋漏偏逢连夜雨。2020年因为疫情，陈青燕的饭店受到很大冲击，只能停业。夫妻俩转包了亲戚的一处荒山，以养猪为主业，但生猪市场却直线下跌。王传书埋怨陈青燕自作主张，导致自家白白损失了60万元。

2021年8月，陈青燕上职高的儿子冬冬回家过暑假，看到父母整天为医药费的事争吵不休，就劝导说：“舅舅家拿不出钱，妈妈也没办法啊，等他们有钱了，能不还给咱们吗？”王传书气愤地说：“我打听过了，你舅舅家那几处蔬菜大棚，现在一年收入有二三十万元，他不是没钱，就是想赖账。”

第二天上午，冬冬听到妈妈在打电话。原来，那几天陈青燕乳腺炎发作了，她联系了熟识的医生，想去做进一步的检查，医生告诉她，要预防这个病，情绪最重要。陈青燕当即哭着说：“遇到这么窝火的事情，哪能有好心情啊……”陈青燕越说越火，赌气说：“如果我的身体真的出现了什么不测，我首先去把他的大棚点火烧了！”事发后，民警询问陈青燕是否真的有这种想法，陈青燕交代，这完全是一句气话，她甚至都记不清自己还说过这句话。但17岁的冬冬却当了真。

8月29日，是陈母的生日，王传书不想去，陈青燕磨蹭到中午，才领着冬冬赶着饭点过去。一进门，看到嫂子拿了个大食盒，正在往里面装饭菜，让哥哥先给看大棚的老头送去。

原来，蔬菜大棚需要值班，陈青枝雇了一个姓林的大爷睡在大棚里。人不好请，家里伙食好时，陈青枝夫妻俩就给他带点吃的。陈母还在提醒儿媳：“这个老林头耳朵太背，你们得提醒他点。我去大棚里摘辣椒，他在小床上睡得呼呼的，我都摘完了，他也没发现进去人了。”这些谈话都被冬冬听到了心里。他此时产生了强烈的报复心：“既然你不还我们家钱，我也不能让你们好过。”8月30日下午，冬冬告诉妈妈，他要去乡下同学家里玩，晚上就不回来了。陈青燕想着儿子三天后就开学了，出去放松一下也好。哪知道，冬冬直接坐车到了姥姥家所在的镇上。

冬冬在网吧里磨蹭到半夜，步行去了舅舅的大棚。此时，看门的老林头早已进入梦乡，冬冬把大棚割开了缝，钻了进去，将电路弄成短路，电线产生了高温，烧焦了电线胶皮，很快就把大棚点燃了。冬冬看到起火了，连忙纵身跳了出去。

等到老林头被呛醒时，火势已经控制不住了，大棚上面的塑料薄膜和草帘子都在熊熊燃烧，他想逃出去，可门已经被烧得推不开。直到几分钟后，有几处大棚骨架的塑料薄膜被烧开了缝隙，老林头才得以逃生，但还是被烧成了重伤。

火灾发生时，公路上有夜行的卡车司机帮忙报了火警，老林头被送到了医院，经抢救脱离了生命危险。陈青枝得知消息后，疯了一样从家里赶到现场。这片蔬菜大棚，是他的半个身家，他把心血都倾注在上面，因为勤于打理，各种蔬菜长势喜人，蔬菜贩子都和他签了合同，眼看着就要还清债务开始盈利了，却被一场大火烧得精光。

一开始，陈青枝以为是大棚里的线路老化导致的起火，后来保险公司上门理赔，查了通过大棚路边的监控，发现是有人故意纵火，于是报了警。芝罘区公安分局立案后展开调查，根据视频影像进行走访，了解到陈青燕和哥哥一家的矛盾，很快锁定了陈青燕的儿子王冬。2021年9月，王冬归案，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

案发后，陈青枝告诉办案民警：“妹妹垫付的医药费，我并没打算赖账，只是心里不痛快，加上手头也不宽裕，我本来计划等大棚赚钱了，把别的欠款还完后，就给妹妹钱。”

陈青燕得知哥哥的想法后，痛哭失声：“他如果早点把实情告诉我，我和老公也不至于每天吵闹，我哥哥他为什么要憋着不说。”

就这样，因为救治父亲产生矛盾的两兄妹，因为缺乏沟通，酿成了无法挽回的悲剧。而年轻的王冬则因一时冲动毁了人生前途。

目前，此案还在进一步审理中。

（文中除犯罪嫌疑人外，其余人物为化名。）

[编后]绝症父母的最后时光，子女该如何尽孝？当子女对救治父母出现了意见分歧，又该如何解决？尤其是那种没法治愈的绝症，最终面临的必然是人财两空，子女意见究竟如何达成统一？这一问题在社会中普遍存在，很多人都面临困惑。读者朋友，您是怎么看待这个问题的呢？

编辑/柴寿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