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书华
一
每日穿行在都市的高楼大厦之间,眼神和视觉都很疲惫。但凡见着植物,我都有一种别样的亲切感,乃一活脱脱的“植物控”。若是有郁郁葱葱的一大丛,我便会走近观看,就连那些长在行道旁稀稀拉拉的杂木或者普普通通的杂草,也会让我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红土地上生长着的村子。
年少时,我常常坐在屋后的山石上思考:为什么我出生的这个地方叫银矿?从乡亲们渴望致富、渴望过上好日子的眼神中,我明白了他们对这个地名寄予的厚望。然而,他们的愿望一次一次地落空。随处可见的只有高高的山岗上东一块西一块的植被和成片成片的红土地。村子属于典型的山区坡地,贫瘠,过日子不容易。发财梦破灭,日子还得继续。冷静的乡人终于明白,要生存,还是得靠植物。为了果腹,乡人不假思索地争夺土地,把杂草树木铲除,开垦成能种粮食的地块,几番整治,继而把这些土地改造成能够种植稻谷的水田。
于是,村里的那些被冷落的杂草树木就自动让位,悄无声息地站立在村道旁、沟渠边、屋前屋后,样子尤显拘谨、委屈且谦卑。尽管如此,乡人仍然把土地作为立根之本,把有限的地块最大程度地种上香椿树和泡桐树。甚至,栽种的时候没有预留合适的间距。这种树易活且长得快,枝叶可以为乡人遮阴蔽日,成材后可以做家具、修建房屋。春天一到,房前屋后的香椿树上吐出紫红色的椿芽,惹人怜爱。它们在亮丽的阳光下,散发出浓郁的馨香,在柔和的春风中摇来晃去。
堰塘坎上、小河边,最多的还是白杨树、柳树,它们喜水,总是随风摇曳着腰身,对着水面打扮。还有苦楝树、枣树等,有一些是野生的,有一些是不经意间种下的。它们就这样,在促狭的范围里和谐共生,在某一个日子里,自会成为乡人心仪的对象。
村里的树是孩子们的树。每到春天的时候,我和哥哥喜欢在房前屋后栽上香椿树、泡桐树及李子树等,一般待树坑挖好后,担来一些农家肥垫在下面,这样树苗的成活率高,长得也快。有时候,心里还不踏实,生怕树活不了,一连几天跑去撒尿或者浇水。过不了多久,树上时常会传出一些快乐的声音,那是虫儿、鸟儿们的鸣叫,标志着栽种的树木成活了。
儿时,我最喜欢奶奶家门前水田边那棵身姿婀娜的柳树。开春时,用弯刀砍下一截柳枝,在手上揉搓一番,树皮和所包裹的枝干就会脱落分离,轻轻把枝干抽出来,剩下圆珠笔似的树皮,我们称之为“吹吹”,然后把“吹吹”用手包裹起来成喇叭状,像战争片里吹冲锋号的司号兵一样,挺拔地站在村子里的最高地,吹响《东方红》之类的歌曲,常常使得正在地里忙活的乡人停下手中的活计,杵着锄把跟着旋律哼唱,听罢意犹未尽,吆喝再吹几个,受了鼓舞的小孩子们便铆足了劲儿吹得更加此起彼伏。
多少年过去了,村里的树还是那些树,花花草草还是那些花花草草,似乎还是昨天的模样,让人惊讶于它们的执着。我原以为它们只是村子的配角,我常把村子当作驿站,来来往往好多趟了,它们依然在那里一动不动,原来它们才真的是村子的灵魂。事实上我们今天看到的花草树木,换了一茬又一茬,不过它们穿的还是“先辈”的衣裳,长的还是“先辈”的样子。村子的花草树木没有对腐朽的恐惧,焕发新颜的村子等待着桃红柳绿的装点。这些杂木花草比不上山里的木材,它们没什么大用,但是在乡人的生活中是不可或缺的,做桌椅、板凳、扁担、锄头把、磨把手、菜刀把、犁铧、编织筐等,每一样家私都有它们的身影。它们行走不了多远,从村子出发的杂树,从乡野到家里,如同恋巢的鸟儿,永远在村子里转悠。
那时候我有些疑问,觉得见到的树都是些稀松平常的树种,其貌不扬,难当大用。后来村子遭遇过几次滑坡,村子的树和村里的男男女女共同筑起一道坚强的防线。我终于明白,村里的人们,正是有了坚韧的性格,才能在这种艰难的环境中生存下来,才能在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
我时常梦回村里,寻找奶奶家门前的那棵老杏树,坐在那根曾经很粗壮的树干上,自己慢慢化成它的枝丫,成为杏树的一部分。
二
在山区,晒粮食的地方统称为地坝,平整、空旷、采光好。奶奶家旁的地坝就是这样的所在。
奶奶家旁的小地坝边,有一块菜园子,奶奶在里面种满了四季豆、海椒、豇豆、丝瓜之类的时令蔬菜。奶奶找来木条或竹枝在菜地周围编好篱笆,为瓜果搭好架子,瓜果的藤蔓便随着时光的推移一直攀缘到搭架的最上方,把农家菜园的韵味推举到极致。
无处不在的花草树木,在地坝上却不受待见。地坝除了收获的季节使用外,其余时间都是闲置的,成为孩子们玩耍的地方。几场雨水后,地坝上面会长出一些野草杂木,苔藓和地木耳有时会蔓延开来,就成了地坝的疤痕。勤快的乡人每天都要清扫地坝,上面光溜溜的,一般不会让它长草。地坝的外沿,会栽上一两棵叶片不是很宽大的树木,最常见的是杏树、李树,这些树木不会遮挡照耀地坝的阳光。或者在其外沿两侧各栽上一根清瘦却硬朗的木杈,放上平直的竹竿,以便晾晒洗净的衣物等。洗过的碎花衣服、被套在山风中静静地享受着阳光,悠闲地飘着,农家的日子便简简单单地挂上来了。
地坝是成熟农作物们的驿站。一年四季中,麦子、苞谷、稻谷、黄豆轮番在这里翻晒。各种各样的农活:撕的、扳的、打的、剥的也随之演绎,所有的勤劳和懒惰又都在这演绎中被传播。夏秋时节,地坝利用率最高。白天,农作物被年轻力壮的乡人一担一担从地里挑回来,摊铺在地坝上晾晒。其中,稻谷属于细粮,是乡人最珍视的农作物。每到稻子快成熟的时候,大人们用各种方法驱赶麻雀。在田间扎稻草人,稻草人还戴着沙罐、草帽;放鞭炮;在四周插些竹竿,竹竿上有各色的布条,风一吹发出吼声;最直接的办法就是让家里的小孩儿手拿一个锑盆,用木棍敲击发出“咚咚咚”的声响以达到驱赶的目的。拿着锑盆在田间来回走动,把麻雀赶得老远,麻雀飞走的时候,我时常心怀歉意。这种植物的颗粒,脱胎换骨就成了大米。于是,晒谷这道工序就显得尤为重要。大都是老人们的活儿,他们心细如发,一般等到太阳将地面的潮气晒干后,便将谷子在地坝摊开,先用木耙分开,用竹耙耙匀,反反复复,生怕没有晒干。等到差不多了,拿几粒试着去咬,再晒,一段时间后,又咬,直到谷粒咬上去脆生生的,轻咬即成两截,就算真的晒好了。那时候太阳也差不多落山了,屋里的壮劳力也从地里收工回来了,一家老少齐上阵,拢谷子的、装谷子的、挑谷子的,分工明确,动作麻利,地坝里一片繁忙的景象,没多久谷子便被运回家了。
孩子们早早地在旁边等着,看到地坝一空出来,他们立刻蜂拥而入。有打陀螺的,有跳绳的,有滚铁环的,还有追逐嬉戏的。场面好不热闹!经孩子们一玩,原本紧实的地面上有了松动,有了灰尘。坐在地坝边抽旱烟、闲聊休憩的大人发话了:“去家里的水缸里舀点儿水出来,一处处洒点儿”。漫天飞舞的尘土被吸走了,空气一下子变得清新了许多。
夏天的农家晚饭,大部分都是在地坝里吃的,尽管有风吹着,汗水还是止不住往下淌。往往饭还没有吃完,隔壁串门的就来了。一个大屋场,住着好几大家子人。一个人到了,不用吆喝,跟着就来了一群,小孩子们并排睡在长板凳上,大人们坐在椅子上,一边闲聊,一边给孩子们打蚊子。打蚊子用的一般都是就地取材的棕叶扇。
在暑天最热的那段时间,乡里很多人家夜晚都是睡在地坝上度夏的。有睡竹凉板的,有睡门板的,也有把几条长板凳并着睡的。不管睡的什么,都是睡在植物上。一般过了半夜,暑热散去,山风吹过特别凉快。在这样的夜晚,时常会做些好梦,梦见月光是银色的丝线,梦见散落在山野的房子是绣在地坝边上的口袋,里面应有尽有,使劲儿伸手去拿,一不小心戳到地上,留下甜蜜的疼,留下植物和人不可分割的情,留下农人与土地合一的印痕。
三
春来时,村里的田野上,绿油油、嫩生生的野菜便蔓延开来。小孩子的食欲便在春天出发了。
春天是个万物向上的季节,我渴望长大的身体里也奔腾着万物的思想。田间地头,沟壑山崖,野蒿子草处处有之,长得很快,来势凶猛,它们的步子迈得很早,是春天里的春天。
《本草图经》注:青蒿,今处处有之。春生苗叶,至夏高三五尺,秋后开细淡黄花,花下便结子,如粟米大,八九月间采子,阴干。根、茎、子、叶并入药用,干者炙作饮香尤佳。其圆柱形的枝干,如花形的叶子在时节中招摇,“正月茵陈,二月蒿,三月四月当柴烧”。季节义无反顾地向前走着,除了关心草,我们还得关心其他的,比如桑泡儿、地瓜儿、刺泡儿等,这些原生态的美食,让我们吃得津津有味,吃得充满乐趣。
其实,农村里再好的食物,都得靠植物来升华。平生第一次吃粽子,是在村里本族大房的华大伯家。华大伯家旁边有小片竹林,风一吹,沙沙作响,淡淡清香。靠近水田的地方还栽着一棵棕树,大奶奶做得一手茶饭在当地很有名气,包的粽子到现在想来,还余味绕舌。
粽子,古时又称角黍,最早的粽子是黍米蒸制而成的,到了宋朝,粽子里有馅儿,中间夹枣、豆之类。为什么端午节要吃粽子呢?南朝梁文学家吴均在《续齐谐记》中说:“屈原五月五日投汨罗而死,楚人哀之,遂以竹筒贮米,投水祭之。”所以,吃粽子是为了纪念屈原而形成的习俗。
端午时节,包粽子是华大伯家很重要的习俗。大奶奶一般会吩咐华大伯提前将糯米泡好,等到要包粽子的时候,只见大奶奶用两片新竹的叶子错开相叠,卷成漏斗的形状,里面放一根筷子,用勺子把淘好的糯米舀入其中后,用筷子扎紧,再封口成三角的形状,用棕叶条系紧即可,动作娴熟,我们跟着学半天都包不严实。听老一辈说,先贤投江后,楚民掷粽于水,以确保先贤不受鱼们的欺凌。是真是假,不得而知。
节日对于大人们也许代表着纪念、喜庆或者其他什么意义,对于我们这些孩子而言,更多代表的是可以吃到很多平时吃不到的美味。
村子的天地绝大部分是属于庄稼的,庄稼的世界也是我们的世界。稻谷刚刚抽的穗、黄豆刚刚长出的豆、苞谷那嫩嫩的秆,都很鲜很甜。我们走过的地方,庄稼就矮了,等到大人们发现的时候,我们已经长大。在那些田地里,我的小伙伴谭四,也不知是村子欠他的最多,还是他欠村子的最多,我们都走向了城市,他却留在村子了。现在回到村里,我常常凝望着红土地出神,使劲儿呼吸着花草树木的味道,只有这样才能感觉心灵得到了慰藉。
雾寒沉山涧,霜染千层,冬天的第一场雪下来的时候,小孩儿们纷纷走出屋子,在花草树木上,轻轻地用舌头舔着雪花,总能体会到一丝清凉,透着向往已久的念想。
尽管那时我们的食欲在疯长,可我们总是很满足,因为我们的一切都种植在土地上,一切都有植物为伴。日子的好坏,表现在一日三餐的陶瓷碗里。大人们总是告诫我们要珍惜苞米、土豆、稻谷、花生……只有珍惜,才不枉植物的一生。
在异地生活久了,很多时候,我想回村子去。去看看那里的山,那里的水,那里每一株熟悉或者陌生的植物。信马由缰地到落满红叶的村道上走一走,看一看。最近一次回村里,我看见振兴乡村的政策落地,人口少了,植物又成了乡村的主人。乡人集中安置后,村里的土地流转,种上了脆李、柑橘、板栗等经济林木,田园变成了“花果山”,田间地头挂满了“金果果”。为村子补齐了发展的短板,农业的“造血”功能更强了,村子的颜值也更高了,不但满目葱茏,更喜的是乡人不光富了,“脑袋”也鼓了。
或许,村子,除了亲人一直在等待,还有那些花草树木在张望。期待着少小离家的孩子,在某一个清晨抑或黄昏,携家带口地走在回家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