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震国
这树的颤动之叶,触动着我的心,像一个婴儿的手指。
——泰戈尔
一
深秋的下午,村头的那棵老樟树上,一片叶子从巨大的树冠上突然飘落,然后在我的眼前缓缓地下坠,就像一只丧失了飞翔功能的金蝶。这片叶子慢慢地在我的视线里旋转飞舞,最后轻轻地飘落在地上,留下似乎极其微弱的游丝一般的一声叹息,最终与那些早已飘零而下的落叶融为了一体。
生长的季节已经一翻而过,大地进入了休养生息的阶段。每年霜降过后,山里除了针叶林外,绝大多数的树木都感觉到了肃杀之气。劳累了一年的树木,此时显然已经无法抵御即将到来的严寒,也无法承受那么多叶片的附着和吮吸。再赶上秋风到了,于是落叶就成了大自然一种自然而然的现象,就成了人们眼里一种司空见惯的景观。
北方的落叶呈现出来的往往是一种“无边落木萧萧下”的悲壮,金黄色的落叶铺展在山野大地上,光秃秃的树干与枝叶直刺高远的蓝天,就像生铁铸造出来的一样。南方的落叶显然要悠缓得多,也温和得多。它们并不是在同一个时段里大面积下落,而是一片、两片、三片……不间断地零散地飘落,而且叶片与叶片之间飘落的时间也不相同,不疾不徐,慢慢悠悠,带着优美的弧线,踩着悠闲的步点,好像大地原本就是自己的归宿。与北方金黄或枯黄的落叶不同,南方很多树种落叶的颜色仍旧是浓重的苍青色,而且依然带着饱满的汁液。
当然,南方的落叶并非没有那种轰轰烈烈的场景。那天在郊外的仙人谷,我就目睹到一次壮观的落叶场景。那天我正在欣赏飞流直下的瀑布时,忽然一阵寒风吹来,满山的树木都大幅度地摇摆起来。树木一摇晃,仿佛带动了整片群山。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发现有一大群蝴蝶从远方飞来,在瀑布的上空翩翩起舞,姿势优雅至极。我正在疑惑,深秋时节哪里来的这么多蝴蝶?还是身边的朋友告诉我,那不是蝴蝶,而是飘然而下的落叶。我这才知道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昏花的老眼让我误把飘飞的落叶看成了蝴蝶。然而令人感到奇特的是,这些落叶并不像普通的落叶那样飘落,而是长久地在空中轻舞飞扬,如同蝴蝶振翅起舞一般,尽情地展示着自己的美丽。展示完后,它们才缓缓地落在地上,把整座山谷装饰得异常美丽。
二
一片树叶的飘落,显然不仅仅是一棵树的事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不仅仅是一座山林的事情,而是关系到我们整个星球。因为一片树叶会从树枝上飘落而下,与时间、季节、风向、温度,甚至是人心都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告诉我,万事万物之间都有关系。这不仅仅存在于人与人之间,存在于人与物之间,也存在于物与物之间。人们感受自然的过程,其实也往往是接受暗示的过程。这样的一种接受,常常源于大自然的隐秘提醒。例如人们最熟悉的那句俗语“一叶落而知天下秋”,一片落叶居然担负起了昭告天下的重任。新芽萌发,嫩叶发绿,老叶飘零,枯叶腐烂——我们身边的树木,每年都会随着季节的变化而演绎着四季枯荣的场景。这样的场景,免不了会对人们的日常心境产生直接的影响。
战国时代的宋玉在《九辩》一文中,曾发出这样的哀叹:“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这是一幅凛冽的悲秋图,看后让人心寒。古人悲秋的诗句数不胜数:“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 “清瑟怨遥夜,绕弦风雨哀。”看到枯叶飘坠于地,便会由此想起萧条的故国、零落的旅人。显然,这样的感怀与心境都是人类赋予一片落叶的隐喻和象征。落叶本无言,只是人们把自己的情感寄托在它的身上而已。物质的衰微,生死的更迭,季节的变换,命运的叵测,时间的无情……可以说,人类所有的情感都可以借助一片落叶而得到抒发,都可以寄托于一片落叶而得到抚慰。
落叶无疑是大自然与人类沟通的信使,落叶也是季节对大地母亲的问候。在这“云天收夏色,木叶动秋声”的季节,谁能真正体味到“一叶落而知天下秋”中所蕴含的深意,谁就是当之无愧的诗人。
三
我曾经读过这样一则禅宗故事。秋风萧瑟时节,随行的弟子问赵州禅师:槿花带露,桐叶舞秋,如何从这些衰败景象中去了悟人生的真实呢?禅师答道:不雨花犹落,无风絮自飞。赵州禅师告诉我们,花落并不是由于雨的缘故,絮飞也并不是由于风的原因。这一句著名的禅语,无疑为我们洞穿了生生灭灭的自然法则。
望着一地的落叶,我发现地上不仅仅有刚刚脱离枝头的新叶,还有一层又一层厚薄不一的枯叶。这些落叶,有今年落的,也有去年落的,更多的是多年前落的。随着落叶一片一片飘落,越来越多的落叶簇拥在了一起。落叶重叠着落叶,安详慰藉着安详。这么多的落叶除了在飘落的瞬间有着一丝丝的迟疑外,人们根本无法从中看出它们在这个过程中有着多余的忧伤。是的,该来的就来了,该走的就走了,一切都是那么自然,那么平静,平静到你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表达。
这些落叶一层一层堆叠在一起,任由日晒雨淋,然后在悠长的岁月里慢慢地腐化,最终成为一棵棵大树与众多野草丰富的养料。这些养料,日积月累,一直在滋养着这片曾经滋养过它们的大地。就像《伊利亚特》中的武士西泊洛可斯说过的那句话:风将树叶吹落到地上,但春天一来,活着的枝干又发芽吐叶。
这就是生命的延续,这就是命运的轮回。我想,绿意盎然的树叶固然意味着生命和生机,然而飘零的枯叶也并不预示着衰竭与死亡。人们常说生命是一个轮回,一棵大树尽管落尽了绿叶,然而来年又会长出新的叶子。那么新长出的叶子难道不会是去年飘落的那片枯叶吗?显然,落叶并不是生命的枯萎,而是生命的另一种更灿烂的形态。落叶无疑是一片树叶的自然死亡,但并不是树木生命的自然终结,而是让树木在季节的轮回里复制或者复原了一个更好的自己。有了这样的生命视角,面对落叶我们就完全没有必要那样悲凉和伤感了。从生命的意义上来说,落叶并不是我们常见的生离死别,而只是生命形式的一种转换,甚或只是生命节奏、生命策略的一种改变。
四
一片树叶从空中缓缓落下,它飘荡着,旋转着,有的落在树的根部,有的落在树的远处。每片树叶最终会落在什么地方,显然是它无法预知和设定的。
在南方的山林里,无数的树叶生长在或粗或细、或高或矮的树上,树种不同,方位各异,有的在向阳的南坡,有的在背阴的北坡,互相之间毫无纠葛,似乎有生之年也不会发生任何关系。但是一阵秋风起,原本在南坡的树叶缓缓地落在了北坡,而北坡的落叶则借着风力飘落到了南坡。随着风力在山坡上不停地旋动,这些落叶最终会慢慢地分散到山间的各个角落。这就使得原本来自南坡和北坡的两片落叶,很有缘分地堆积叠加在山坳或沟渠边,显得异常亲密与友好。两片原本素不搭界的落叶尚且如此,世界上许多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之所以能相识、相知乃至相爱,其中的缘由也不例外。
少年时期,我很喜欢在山林间捡拾各种各样的落叶。当然,我所捡拾的落叶,除了色彩艳丽外,叶脉还显得异常清晰明丽。捡拾来的落叶,我常常会拿来做书签,有些也会送给喜欢的女同学。成年之后,偶尔看到夹在书籍里的落叶,我就往往浮想联翩,不知当年送给女同学的那几片落叶,如今究竟身处何方?我想,那些落叶如果有幸被一个漂亮的女同学夹进一本从不示人的日记本里,无疑是一件非常难得的事情。当然,我也知道那样的机会肯定是少之又少的。除非那片落叶既美丽,又与这个同学有着非同寻常的缘分。
一片落叶是翩飞到北坡,还是坠落在南坡;是混迹于泥土,还是漂在河面;是被美丽的少女夹进一本日记,还是被环卫工人扫进垃圾桶……不同的境遇会让一片普通的落叶有着截然不同的命运。《萨迦格言》有言:“一棵树上的叶子,被风吹往四方,一起出生的人们,被命运抛往各处。”记得储安平曾写过这样几句诗:“说我和她没关系,原不过像两片落叶,今天偶尔吹在一起,谁保得明朝不要分离?”当年储安平如果不是偶尔认识了章伯钧,两个人就像被风吹落在不同山野中的两片落叶,他们之间会发生那么多令人唏嘘的故事吗?但是命运弄人,不知来自何方的风把他们这两片落叶吹到了一起,这就决定了后面必然要发生许许多多的故事。
五
在林间小路上缓慢地行走,在路旁一棵我叫不出名字的树上,只见剩下的唯一一片树叶正在寒风中不住地颤抖。它似乎用尽了最后的力量,极力想抓住干枯遒劲的枝丫,抓住生命的最后一线希望。我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扬起头来紧张地望着那棵大树,担忧着树上那片仍然在寒风中瑟瑟抖动的树叶。可惜这片树叶还是没能坚持到最后,一阵大风吹来,它在空中飘了好一会儿,才无可奈何地坠落到我的脚边。
“早秋惊落叶,飘零似客心。翻飞未肯下,犹言惜故林。”我弯腰捡起这片落叶,发现叶片的色彩虽然有些泛黄,但叶脉却仍然非常清晰,而且汁液也非常饱满,没有一点生命羸弱的迹象。一声沉重的叹息突然在我耳边响起,多少绿叶死于壮年。这些年来,在我生活工作的这座山城中,不要说比我年龄更大的,就是比我年纪小上十几二十几岁的一些同学或同事,也由于种种的原因而过早地离开了我们。对于这种极为残忍的现实,我们唯一能安慰自己的,除了怀念,还是怀念。
凛冽的寒风中,我充满敬意地仔细端详着手中那片落叶。我知道它已进入纯粹的孤独之美,我也知道这是生命经过喧哗之后必然的结局。我想,假如自己就是这片落叶,我恐怕也只能听任命运的摆布了。所谓“扼住命运的咽喉”,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但是在大自然严酷的法则面前,也只能是说说而已,要真正做到是根本不可能的。尽管现实如此无情,然而这片坚持到最后的落叶,这片最终飘落而下的落叶,还是让我看到了这个世界的某种坚守与抗争,让我感悟到了一种绝不放弃的勇气和力量。
六
每当看到落叶一片一片地飘零下坠,我的内心总会生出无限的感慨。至于这些感慨究竟意味着什么,说实话我自己一时也很难说得清楚。但是我却清楚地知道,这些感慨绝对不是悲伤,也绝对不是绝望。经历了岁月淬炼,看过了人生百态,我现在对待任何事情与事物,都会抱以淡然。
辛波斯卡曾经写道:“我知道叶片、花瓣、穗子、球果、茎秆为何物,四月和十二月将对你们做些什么。”是的,秋天既然到了,那么接踵而至的必然是更为肃杀的冬季。为了应对冬季,几乎所有的树木都会自动减缓或停止生长。这些树木显然都非常清楚,秋天无疑是收敛自己的时候。尤其是一些阔叶的树木,它们往往会让枯老的树叶主动脱离枝丫,从而以最好的心态与体格从容应对即将到来的严寒。
自然界的许多动物也具备这样一种预知的能力。例如年迈的大象,当它知道自己的寒冬即将到来,就会默默地离开象群,走到一处隐秘的去处,静静地等待那终将来临的一刻。天底下的万事万物,其实大多数能默默地接受这样的现实,并静静地等待着秋风过后逐渐飘零的这一天。只有人,人非草木,人一直自诩是有着思维和辨析能力的高级动物,可是人在几百万年的进化与演变当中,却不仅不知道自己的寒冬之日究竟是什么时候,而且一直渴望着有朝一日能够获得永生。所以许多人面对即将到来的寒冬,往往没有在心理上做好应有的准备,等真的快走到了人生的终点,常常显得惊慌失措。从这一点上来说,人真的比不上某些动物,更不如一些草木,人在这个问题上活得茫然而又盲目。
暮色越来越浓,天空中仍有不少的落叶在飘然下坠。这些来自生命深处的精灵,在回归大地之前,是那样从容,那样淡定。它们显然在以最后代言人的身份,用舒缓的姿势把死亡的意象表达得如此透彻而简洁。我想起了不知究竟是谁说过的话:金黄的落叶堆满心间,你已不再是阳光少年。大雁南飞,故人离别,草木枯黄,落叶飘零,绝大多数的生命选择在秋天的深处慢慢凋零。是的,在我们所生存的这颗孤独的星球上,一切该来的即使你不请它,它也自然会来;一切该留下的你就是再三敦促,它也不会轻易就走;一切该离去的纵然你百般挽留,它也总归将要离去。这就是铁定的自然规律,这就是不二的生命法则。
“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只愿自己真的走到了人生尽头的那一刻,我也能像那一枚恬然飘零的落叶,在寒风中静静地从树上飘然而下,最终回归到大地母亲的怀抱。写到此处,我的眼前顿时铺展开奥地利诗人里尔克在《秋日》中的那几行著名的诗句:
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
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来,就读书,写长长的信,
在林荫路上不停地,
徘徊,落叶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