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小说《云中记》解读

2021-12-28 20:19张晋霞
吕梁教育学院学报 2021年3期
关键词:阿巴阿来云中

张晋霞

(山西金融职业学院,山西 太原 030008)

阿来的最新力作《云中记》以2008年汶川“5·12”地震为背景,通过阿巴将云中村的过去和现在联系在一起,在对于云中村如今的凄惨和往日盛况的叙述中,作家阿来带着读者又一次重温了那一场灾难。云中村的消失是云中村无可挽回的必然的命运,《云中记》从表面看是阿巴一个人的狂欢,然而从深层次来讲,在阿巴一个人的坚守面前,是众多人随波逐流的精神常态。

所有的小说都在讲故事,这是小说最基本的层面。《云中记》所讲的是一个离我们很近又很悲伤的故事。这个故事以2008年中国汶川“5·12”地震为背景,讲述了一个叫云中村的小村庄在地震过后“寿终正寝”走向消失的故事。

阿来在《云中记》的扉页写到:“献给‘5·12’地震中的死难者;献给‘5·12’地震中消失的城镇与村庄”,2018年中国汶川“5·12”地震过去了仅仅十一年,阿来的这句话把读者又一次带入了当初的那种恐惧和悲伤的氛围里,带到了震后重生的现实欢喜里,这也奠定了整个小说沉重悲伤的节奏。然而,过去的只是时间,对于地震的亲历者而言,在他们的记忆里,一定有着不同于普通人的情结。就比如《云中记》中的阿巴。

“阿巴一个人在山道上攀爬”,这是整部小说开篇的第一句,很平淡的一句话,但把小说的主要人物引出来了,读者对阿巴为什么是一个人在山道上攀爬产生了强烈探索的欲望,作家阿来步步深入,不孚众望,读者很快便知道了,阿巴原来是2008年中国汶川“5·12”地震的一个亲历者、一个灾民,并且他作为地震灾民已经离开这个地方四年了,可是四年后他为什么要回到云中村,回到这个在地质学家的预测中迟早都会消失的地方,读者很快也找到了答案,因为阿巴是云中村的祭师,而“古往今来,祭师的职责就是奉侍神灵和抚慰鬼魂”[1]。

于是,整个故事在作家阿来笔下逐步展开,2008年汶川“5·12”地震对于许多人来讲都是一段悲伤的记忆,根据民政部报告,截至2008年9月25日12时,四川汶川地震已确认有69,227人遇难,374,644人受伤,17,923人失踪,这些庞大的数字读起来是让每一个人都为之震撼的。作家阿来截取了瓦约乡云中村这个横截面,通过阿巴以及他和云中村的故事,让读者在对往事的追忆中,对世界和人本身进行深入思索。

作家阿来在叙述这个故事的时候,主线是阿巴,他从阿巴再次回到云中村的第一天开始叙述,到阿巴和云中村最后一起消失结束了这个故事。死亡,或者说是消失,是云中村和阿巴共同的结局和命运,阿巴并不是一个普通人,他是有身份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他把过去的云中村和现在的云中村连在一起,因此整部小说读起来既有追忆往事的温情,又有感伤当下的悲哀。

《云中记》讲述的故事围绕阿巴的一系列活动展开,阿巴再次回到云中村,有两个时刻特别值得铭记,即小说中的“第四天”和“那一天”。

“第四天”,阿巴履行了自己作为非物质文化传承人,作为云中村祭师的责任。在第四天,阿巴又一次重温了或者说是体验了四年前地震带给他的感觉,从这一天起,他自己成了真正的祭师。在阿巴的世界里,所有的人都栖居于大地,大地像母亲一样滋养和哺育着她的“孩子”,可是就在四年前,大地却失控了,人们无处逃遁。

“大地不用手,把所有尘土扬起,

大地不用手,把所有石头砸下,

大地没有嘴,用众生的嘴巴哭喊,

大地没有眼睛,不想看见!不想看见!”[2]

就像一如既往把安全和温暖给予人们一样,四年前大地无情地将痛苦和灾难也给予了云中村大地上的人们。四年让所有的人在表面上似乎都平静了,但是阿巴不行,他不能让自己身上的云中村独特的味道散去,他不能忘记自己作为祭师的责任,于是四年后,阿巴完成了自己作为祭师的真正使命,安抚不安的灵魂。

而“那一天”则是云中村的结局,自从阿巴再次回到云中村,他在安慰过亡灵之后似乎一直都在等待这个结局,当这个结局真正来临的时候,云中村的一切都是平静的,就像云中村那首古老的悲歌中所唱的那样“一切都会倒下,一切都会走到尽头!看吧,月亮升起来了!静悄悄的啊”[3]!云中村的消失用了两个小时,在这两个小时里,大地以其独特的方式,将阿巴拥入怀中,阿巴伴着云中村,一同消失了。

同时,云中村的消失还具有更广泛的意义,这是一种文化、一种生活方式的消失。就如小说中所写的那样:“如果不是瓦约乡人,不是云中村人,不会有人知道世界上刚刚消失了一个古老美丽的村庄。”[4]云中村村民信奉的宗教是苯教,在苯教的教义里,人死后会化为万物,直至消失,阿巴作为非物质文化传承人,作为最后一个身上还留着云中村味道的云中村人,他的消失,象征着云中村的大地、天空、宗教、信仰、文化等等一切的消失。

《云中记》中塑造的人物形象屈指可数,但是把任何一个人物单独挑出来,都是成功和饱满的,阿巴在这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物中,很像是他们的主心骨和生活的精神之柱。

地震给了云中村人致命的打击,对于云中村人来说,地震不仅剥夺了他们赖以生存的居住地,还剥夺了他们的精神家园,如果一个人连精神支柱都没有了,那他的生活可想而知是多么无聊和乏味。就像阿巴说的,离开了云中村去到移民村的灾难幸免者,已经不是真正的云中村的人,他们身上已经丧失了云中村的气味。离开云中村的阿巴也不在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了。但是阿巴不甘心这样,不甘心云中村气味的消失,他在离开云中村之后自己作为祭师的责任感在他身上慢慢燃起,使他开始了自己一个人的归乡路。

阿巴的归乡,不是为了救赎自己,而是为了救赎众生。阿巴的归乡,是走向了自己和云中村的归途,他一个人的归乡路是漫长的,他的归乡,是一个祭师的责任,是一个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的使命,是那些在地震中丧生的不安的灵魂的齐声呼唤,是在众声喧哗中对于云中村坚定不移的爱和守候。

那么对于云中村而言,阿巴究竟象征着什么?

毋庸置疑,阿巴是云中村的祭师,在他身上有着一种朴素的责任感,他尽到了一个祭师真正的责任:敬神、照顾亡灵。然而在这一责任感之外,阿巴身上似乎还具有一种特殊的意义,他更像是守护云中村的一盏灯。在外甥仁钦回到云中村看望阿巴的晚上,黑暗中阿巴点亮了一盏灯,“这是一只陶制的油灯。形状像一只鸟。灯油在鸟腹中,灯芯从鸟嘴中伸出来,那只昂头的鸟衔着一团给人世带来光明的火苗”[5]。我们可以从小说中得知,阿巴在上完学之后,成为了云中村最早的发电员,把光明第一次带给了云中村,在他因为发电站滑坡而失去记忆之后,他会去摆弄作为祭师的父亲放在楼上的摇铃,在他清醒之后,他成了云中村真正的祭师,后来更是成为了“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他更像是带给云中村光明的使者,在云中村安然无恙的时候他是,在云中村即将消失的时候他依旧是。

云中村的消失是云中村无可挽回的必然的命运,在自然灾难面前,我们所有人都是无能为力的,阿巴是云中村消失的陪葬,他敬神、照顾亡灵,他选择和云中村一起消失也是他完成祭师使命的一种选择,只要有他在,云中村死去的一切就不会是孤单的。因此,阿巴的死是忘我的,是向死而生的。从这个意义上讲,《云中记》虽然从表面看是阿巴一个人固执的狂欢,然而从深层次来讲,在阿巴一个人的坚守面前,是众多人随波逐流的精神常态。

《云中记》从阿巴回到云中村的第一天开始叙述,整个故事充满了时间感,然而在这逻辑强烈的时间面前,还有处在时间之外的东西——价值。时间中的生活是云中村从诞生那一天开始的故事,是从阿巴回到云中村的那一天到云中村最终消失的生活。而处在时间之外的价值,则是永恒的,是经久不衰的。

一方面,《云中记》表达了作者对“死亡诗意”的追求,在阿巴死亡之前,作家阿来穷尽一切去书写阿巴的固执和他身体那种向死而生的伟大精神。

E·M·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中写道:“人最终除了坟墓别无选择。我们理所当然都会老去。可一本伟大小说的基础不能只不过‘理所当然’,而应该超越于它。”阿来的《云中记》便做到这一点,从小说章节上来看,《云中记》是按照时间顺序进行叙述的,随着时间的推移,云中村必然会消失,在作家笔下,云中村就像一个即将“寿终正寝”的老者,似乎每一个人都在等待着他的“死亡”。云中村是阿巴的故乡,重返云中村,和云中村一起走向最终的“死亡”就是他作为一个祭师的使命和责任,阿巴知道,当碉爷爷不再能庇护云中村村民的时候,当云中村被地质学家们判上“死刑”的时候,云中村最终的消失就是它必然的宿命,云中村消失了,阿巴的故乡也就彻底消失了。阿巴的归乡,是对故乡浓厚的依恋。

在《云中记》中,作家阿来是在很诗意地书写死亡,在中国文化中,说到死亡,我们不免会产生一种恐惧的心理,而阿巴却是例外的,在真正的死亡之前,他已经在一遍遍想象和体验死亡的感觉,他甚至希望那个最终的时刻可以早点到来。或许我们可以这样认为,阿巴其实在水电站那次滑坡中就已经死了,再次清醒的阿巴也许只是云中村的一个符号,作为云中村的附属和象征,和云中村紧紧包裹在一起。因此,与其说是阿巴选择了和云中村一起死亡,毋宁说是云中村选择了将阿巴,将祭师作为自己最终消失的陪葬。

云中村确实“死亡”了,他的消失具有宗教的意味。云中村所有的村民都是信奉苯教的,苯教认为人死后会回归万物,慢慢消失,云中村最后在大地深处深深隐藏,滑坡体侵入了江流,“云中村消失!没有形成堰塞湖!没有人员伤亡!瓦约乡平安”[6]!这是云中村最坏的结局,也是云中村最好的结局。这样的结局,就像仁钦所说的,是阿巴最想看到的。在自然灾难面前,我们所有人都是无能为力的,阿巴的身体和精神,和云中村彻底融为一体,彻底消失,阿巴的死亡是一种文化之死,从此云中村不会再有祭师了,也不会再有人去相信苯教,阿唔塔滋雪山、石碉、老柏树,这一切都会随着云中村的消失从人们的视野里渐渐远去,云中村以及云中村的文化因其不可复制而会永远消失。云中村的村民没有人会真正理解阿巴这一行为的真正意义,就连他的侄子仁钦也不能,在阿巴眼中,或许丧失了云中村味道的云中村人,俨然不是真正的云中村村民了,阿巴正是通过自己这一忘我的、伟大的行为,让他们所有人都记住了自己的故乡,记住了自己是云中村的子民,记住了自己的根和魂。因此,阿巴身上体现出的精神将会永远传承下去,将会在云中村活着的人心中成为永恒。

另一方面,《云中记》彰显一个作家的社会责任感。

“文章合为时而著,诗歌合为事而做”,我们这个时代,也许更缺少像阿来一样有强烈社会责任感的作家。作家阿来于2018年5月12日地震十周年纪念日开始动笔创作《云中记》,历时5个月,于2018年国庆假期完稿,地震过去十周年,连云中村的灾民都开始在大家面前玩笑地说着地震时的故事,人们似乎都淡化了悲伤和恐惧,更何况是没有经历过地震的其他人。这个时刻,作家阿来拿起笔让读者去感受了这个悲伤恐惧的故事,与其说这个故事是作家“献给‘5·12’地震中的死难者;献给‘5·12’地震中消失的城镇与村庄”的,不如说这个故事是献给每一个即将或者已经忘记那个惊心动魄的“5·12”地震的人们的。

孟子有云:“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一个好的作家,理应有这样的特质,作家阿来不仅通过《云中记》让我们切身感受了“5·12”地震的残酷,也让我们学会了去爱。地震后的云中村人更珍惜彼此之间的感情,更会表达爱、感受爱。我们活着的每一个人,不是更应该如此吗?

总之,阿来的《云中记》通过故事的讲述和人物的塑造,让读者感受到了一种崇高之美,感受到作家力透纸背的艰辛和他对现实社会的殷切关注。阿巴的故乡之路虽然漫长,但终归是真正回到故乡了,阿巴对于故乡的坚守,何尝不是作家本身的坚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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