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赋”的文学形态及研究反思

2021-12-28 16:27王思豪
理论月刊 2021年1期
关键词:红楼梦小说

□王思豪

(澳门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系,中国 澳门 999078)

赋是中国所独有的一种文学体式,在西方文类系统中难寻匹配。美国学者康达维(David R.Knechtges)形象地说:“若把‘赋’一词和中国原产的一种植物——石楠花相比的话,我觉得这是个十分近似的比喻。”[1](p40)究赋之兴起,多与“情事”相关,清人刘熙载在《艺概·赋概》中说:“赋起于情事杂沓,诗不能驭,故为赋以铺陈之。斯于千态万状,层见叠出者,吐无不畅,畅无或竭。”[2](p86-87)赋起于杂沓的“情事”,故钱锺书先生有“赋似小说”之论①按:汉杜笃《首阳山赋》借“鬼语”叙事,钱锺书先生谓“按观‘卒命’句,则所睹乃伯夷、叔齐之鬼也。……情事亦堪入《搜神记》《异苑》等书……玩索斯篇,可想像汉人小说之仿佛焉”,提出了“赋似小说”的观点(氏著:《管锥编》第三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第2版,第1573页)。。“文备众体”是中国古代小说独有的特征,因此,赋与小说这两个“独有”文类征象的结合便成为一个极具中国文学特色的文化现象。至中国古典小说的巅峰之作、“真正的‘文备众体’”[3](p1)小说《红楼梦》的出现,赋与小说的统合也随之形成相互映照的结合体,《红楼梦》中的赋与赋写《红楼梦》完美呈现在中国的文学史上,成为一个很有意义且值得关注的文学研究对象,我们称之为“红楼梦赋”模式①按:笔者曾撰《“赋—说同构”的文学传统》(载《光明日报》2018年5月14日文学遗产版)一文,以《红楼梦》等经典小说为例,指出古代辞赋与小说存在“文体同构”模式,具体是指这两种文体在文体源流、题材选择、主旨意趣、组织结构、批评取向等方面存在相互渗透、融通、适应以及改造,甚至因赋予彼此新的结构性力量而发育出新的文本的文学现象。。“红楼梦赋”是指小说《红楼梦》及其续书中的辞赋文学作品,和以《红楼梦》故事、场景等为母题而由辞赋家创作的《红楼梦赋》作品。围绕《红楼梦》这部小说所展开的“红楼梦赋”创作与批评,自小说产生之始,就伴随着小说的评点、题咏而出现,且因赋体文学作品内涵的丰富性,“红楼梦赋”有着“红楼梦诗词”所没有的、更加独特的文学内涵。

一、《红楼梦》中赋的存在形态及其研究

《红楼梦》中的赋,主要以三种形态存在:第一种形态是直接命名为“赋”者。如第五回中直接名“赋”的《警幻仙赋》(以下简称《警赋》),存赋文;又如第十七、十八回,作者在抒发“说不尽这太平气象,富贵风流”之后谓:“此时自己回想当初在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等凄凉寂寞;若不亏癞僧跛道二人携来到此,又安能得这般世面。本欲作一篇《灯月赋》《省亲颂》,以志今日之事,但又恐入了别书的俗套。按此时之景,即作一赋一赞也不能形容得尽其妙;即不作赋赞,其豪华富丽,观者诸公亦可想而知矣。”[4](p173)这是一篇未作的《灯月赋》。学界对《警赋》关注颇多,主要有四个方面的讨论:一是认为其取意曹植《洛神赋》。冯其庸先生谓此赋“一篇六朝小赋,可作《洛神赋》读”[5](p74),蔡义江先生也认为“此赋从《洛神赋》中取意的地方甚多”[6](p22),不过蔡先生又指出《警赋》“原有暗示的性质,非只是效颦古人而滥用俗套”,是“让读者从贾宝玉所梦见的警幻仙姑形象,联想到曹子建所梦见的洛神形象”[3](p4-5)。端木蕻良先生在《从〈警幻仙赋〉说到〈洛神赋〉》一文中更直接说“洛神人格化以后,《洛神赋》也就成为《感甄赋》了。这正符合曹植的心理状态。或者说,是曹植潜意识的表露”,《警赋》“同时可以看作是对那位引来的仙姬写的《仙姬赋》。而这位仙姬被人格化了以后,不也正是秦可卿吗?”[7](p189-190)二是认为《警赋》不是一篇“赞赋闲文”,而是有着特殊的审美诉求和悲剧意蕴,肯定其在小说中的作用。俞晓红先生详析《警赋》的审美意蕴,认为“联结起梦游(太虚幻境)、神交(警幻仙姑)、情合(可卿仙子)诸情节的《警幻赋》,其审美意蕴要丰富深刻得多”,“警幻形象的审美内涵,决定了《警幻赋》的意义远非‘陈套’二字所能阐释”[8](p328);姜维枫先生进一步指出:“《警幻仙姑赋》就是现实而浪漫的小说家曹雪芹怀着一种‘兼美’的理想寻找的诗意栖居。”[9](p78)冷卫国等先生认为此赋“紧紧地扣住了悲剧主题,饱含着作者的‘一把辛酸泪’,暗示了结局的‘千红一哭,万艳同悲’”,具有“夹杂着作者人生理想幻灭的悲痛,承袭着屈原等人悲壮怨愤的文化品格”[10](p84)。三是由此讨论《警赋》在中国赋学史上的地位以及曹雪芹的赋学观。姜子龙先生认为“曹雪芹《警幻仙姑赋》不仅单纯地建构了《红楼梦》的小说情节,而且蕴含着深刻的赋学意义”,在清代赋学史上,曹雪芹的“赋学理念归结为在‘师楚’基础上‘融古合今’”[11](p78)。李光先先生对《警赋》的文体特征进行分析,指出:“曹雪芹的《警幻仙姑赋》在体裁、题材、艺术手法方面达到了较高的艺术水准。”[12](p108)四是《警赋》的英译研究。《红楼梦》目前通行的两个比较优秀的译本是杨宪益、戴乃迭(Gladys B.Tayler)夫妇的A Dream of Red Mansions和大卫·霍克斯(Da⁃vid Hawkes)的The Story of the Stone,严苡丹先生就《红楼梦》这两个英译本中对《警赋》一文的翻译进行对比分析,认为“就这篇赋文的翻译而言,霍译还是略胜一筹”[13](p204);胡筱颖先生通过对《警赋》的两个代表性英译本进行计算机辅助下的定量方法分析,认为“霍克斯较好地还原了原文的古雅风格,多采用归化策略,译文丰富的词汇彰显了译者的母语优势;杨宪益则更多采用异化策略,以期最大程度保留原文的文化特征”[14](p132);刘婧先生在这两个通行译本之外,又增加对英国布拉姆韦尔·西顿·邦斯尔(Bramwell Seaton Bonsall)神父译文的考察,从社会符号学的角度分析译者对译文的处理,认为“赋中蕴含的语音、词汇、句法层面构成的言内意义通过三位译者的妙笔得以体现”[15](p126)。

第二种形态是类赋之文,或者叫“赋体文”。这类作品有三篇,如第一回的《好了歌注》、第二十一回的《续〈庄子·胠箧〉文》,许结先生就指出:“《红楼梦》中尚有多篇赋体文。如第一回甄士隐对《好了歌》的解说之词;第二十一回贾宝玉续写《南华经》外篇《胠箧》一段文字,或骈或散,实为短篇哲理小赋。”[16](p823)关于《好了歌注》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两点:一是关于哲理内涵的探讨。牟宗三先生在《红楼梦悲剧之演成》一文中认为:“这一首注解,便是说明万事无常。……所以最后的解脱便是佛教的思想。”[17](p125)对此,周汝昌先生提出质疑:《红楼梦》果真是佛教的思想?认为:“整部《红楼梦》,是为了使闺中人‘传照’,是为了不致使之‘一并泯灭’——怎么能说他是为宣扬‘色空观念’?谬之甚矣。是故,我提出了一个‘红楼非梦’的命题。理念即基于上述体认领会。雪芹所‘历’,太真太实了,何‘空’何‘梦’之有?”[18](p296)否认其哲理内涵是佛教思想。二是关于其与小说情节建构及人物命运的研究。蔡义江先生认为“《好了歌注》中所说的种种荣枯悲欢,是有小说的具体情节为依据的”[3](p18);李希凡先生指出:“《红楼梦》开篇第一回,通过跛足道人的《好了歌》,特别是甄士隐的《好了歌注》,形象地概括了在一代王朝变幻莫测的政治风云的瞬息惨变中,‘赫赫扬扬,已将百载’的荣宁贵族,家运衰微以致最后‘树倒猢狲散’的败落结局。”[19](p47-51)关于《续〈庄子·胠箧〉文》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其哲理内涵的探讨上,陶白先生认为“曹雪芹与庄子思想是相通的”[20](p296),蔡义江先生也认为宝玉是“从庄子思想中去寻求解脱”[3](p153)。

又如第七十八回的《芙蓉女儿诔》,即是一篇出色的赋体文:“黄小田批云:‘词极哀艳,情极缠绵,可称作赋才。’《芙蓉女儿诔》是全书诗词歌赋之冠冕。”[21](p1435)关于《芙蓉女儿诔》的探讨,学界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一是文体学层面的分析,认为《芙蓉女儿诔》仿屈原赋而作,王人恩先生认为“《芙蓉女儿诔》是最能表现出曹雪芹‘师楚’、向楚辞的思想和艺术汲取养料的典型例证……作者融骈、骚、诗、赋于一体,驰骋丰富的想象和大胆的夸张,驱遣神话和传说,创作出了前序后歌、面貌一新、文采飞扬、构思绝妙的诔文”,是“招魂式的骚体楚歌”[22](p163)。二是主题意蕴及与小说情节的关系研究。蔡义江先生指出这篇赋文在引“楚人”作品和在文字上借《离骚》的美人香草方面,都有曹雪芹的政治目的,“是作者发挥文学才能最充分,表明政治态度最明显的一篇”[3](p390)。张云先生同意此说,认为:“为了悼念十六岁的晴雯,让十几岁的宝玉写的《芙蓉诔》,竟然用上了贾谊、鲧、石崇、嵇康、吕安等在政治斗争中遭祸的人物典故,曹雪芹明显有其特别的用意。”[23](p160)三是翻译学研究。朱天发先生以邦斯尔、霍克斯、杨宪益三种英译本,从词汇、句子、篇章三个层面进行对比分析[24](p162)。

第三种形态是一些隐秘的“赋法”。如第三回林黛玉进荣国府,见到三个姊妹,其中写探春“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采精华,见之忘俗”,脂砚斋甲戌本侧评曰:“《洛神赋》中云‘肩若削成’是也。”[25](p46)第五回宝玉初至幻境,写到“但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真是人迹希逢,飞尘不到”,脂砚斋评此段小文为“一篇《蓬莱赋》”[25](p91)。又宝黛初会,写宝玉是“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条;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蹬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眼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写黛玉“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脂砚斋甲戌本侧批:“此十句定评,直抵一赋。”张爱玲也评曰:“因此宝黛初见面的时候一个才六七岁,一个五六岁,而在赋体描写中都是十几岁的人的状貌——早本遗迹。”[26](p148)在张爱玲看来,《红楼梦》中对宝黛外貌的描写运用了“赋法”。第十一回王熙凤观会芳园景物写道:“黄花满地,白柳横坡。小桥通若耶之溪,曲径接天台之路。石中清流激湍,篱落飘香;树头红叶翩翻,疏林如画。西风乍紧,初罢莺啼;暖日当暄,又添蛩语。遥望东南,建几处依山之榭;纵观西北,结三间临水之轩。笙簧盈耳,别有幽情;罗绮穿林,倍添韵致。”俞平伯评曰:“《红楼梦》有些特异的写法:如第五回赞警幻有一小赋,第十回(按:当是第十一回)写会芳园景物,亦有一节小赋。”[27](p217)张爱玲也有评云:“第十一回贾敬生日……可见贾敬寿辰凤姐遇贾瑞,是此回原有的,包括那篇秋景赋,不过填写席上问秦氏病情与凤姐宝玉探病。”[26](p118)小说中不时运用“赋法”营造出“赋境”,以此启迪作家“寻声察影”,以赋写小说。王辉民先生就指出:“第十一回的《赞会芳园》是一篇骈赋,描写的虽是景物,但在情节安排(王熙凤设毒计害死贾瑞的丑事)上也有反衬作用,所谓‘天台之路’‘别有幽情’,只不过是淫秽之径、浪荡之情的遮丑布罢了。”[28](p56)甚至,更认为《红楼梦》的叙事在外在风格和内在理路上,都与汉赋暗合。甄洪永先生在《〈红楼梦〉的赋学叙事》一文中指出“《红楼梦》第一回颇类汉赋之序”,“汉赋之铺张扬厉与《红楼梦》要写尽‘瞬息繁华’则是两者沟通之前提”,“《红楼梦》建构了一个由历史、文学、哲学、宗教组成的立体空间,并具有同汉赋一样的虚实相生的风格”[29](p157)。

二、《红楼梦赋》作者、版本及其价值研究

《红楼梦》中有赋,又有运用赋体来题咏小说的《红楼梦赋》出现,并成为“红学”的一个重要研究对象。日本学者盐谷温很早就注意到:“《红楼梦》的续编甚多:如《红楼梦补》《红楼后梦》《红楼续梦》等,此外又有《红楼梦赋》《红楼梦诗》《红楼梦词》《红楼梦论赞》《红楼梦谱》《红楼梦图咏》《红楼梦散套》《红楼梦传奇》等等,把这等搜集拢来就能很出色地成立了一种《红楼梦》文学,中国人呼此为‘红学’。”[30](p484)这里的《红楼梦赋》应该指的就是清代沈谦的《红楼梦赋》。之后,阿英《红楼梦书录》著录沈谦《红楼梦赋》曰:“光绪二年(1876)刊。后附周绮《红楼梦题词》。姚梅伯《红楼梦类索》评为‘辞笔平妥’。《香艳丛书》第十四集并收此秩,惟删去旁批。首何镛序,末自跋。据何叙,道、咸间已有初刻。赋后有余霞轩等十二人分篇评语。”并附录跋和篇目[31](p45-46)。一粟《红楼梦书录》对《红楼梦赋》的版本著录更为详细,除了重点介绍道光二年(1822)绿香红影书巢刊本外,另列举“又有何镛重刻本,《红楼梦评赞》本,王小松重刻本(见西园主人《红楼梦本事诗》自序),《香艳丛书》十四集(卷二)本,《红楼梦丛刊》本,《红楼梦附集十二种》本”,并对沈谦的生平加以介绍,谓“沈谦,字青士,改名锡庚,萧山人,诸生”[32](p265-266)。

随着红学与赋学研究的隆兴,《红楼梦赋》受到学界广泛关注。赋学研究学者潘务正先生撰《沈谦〈红楼梦赋〉考论》一文,首次对《红楼梦赋》的作者及版本进行考证,并深入发掘《红楼梦赋》的文化意蕴,指出:“沈谦《红楼梦赋》是嘉道之际题咏《红楼梦》中别具一格的作品。作者在科举失意、穷困潦倒时借阅小说,写下这组律赋,展示了对小说虚构性、色空观的理解,流露出赞赏、同情小说中的青年女性的倾向。以律赋写小说,体现了推崇俗文学和嘲讽经世致用的意趣,与当时以‘红学’调侃经学的思潮相一致,是一种极富意味的写作方式。”[33](p8)关于沈谦的生平,赵春辉先生据新见道光十年(1830)、十一年《缙绅全书》和《萧山长巷沈氏宗谱》有关沈谦史料,详细考证出沈谦的生平、家世及仕宦等事迹,并论及《红楼梦赋》的文论价值“在于开创了红学史上以赋体形式创作系列论文评价《红楼梦》的先河,并且一改以往以人物形象为中心的评价模式,创造了以场景、典型事件为中心的评价方式”[34](p130)。王雨容先生认为沈谦《红楼梦赋》存在“寄托论”,认为其“对《红楼梦》中典型场景和事件进行描绘铺陈、写恨乌丝、借题发挥、藉吐块垒,勾勒了自身的人生轨迹,抒发了自己的人生感悟”,并将其归纳为碧窗苦读、修养才情、寓居思乡、落魄失意四个方面[35](p128)。

除了沈谦《红楼梦赋》以外,还有其他题咏《红楼梦》的赋作,如柴萼《梵天庐丛录》有谓:“‘红楼’词,予所见者,都有十六种,俱皆藻思轶群,绮芬溢楮。其他如王雪香之评赞,卢半溪之竹枝词,绿君女史之七律,冯庚堂之律赋,杨梅村之时文,封吉士之南曲,愿为明镜室主人之杂记,无不借题发挥,情文交至,而尤以沈青士之赋二十首篇为独有见地。”[36](p958)据此,一粟《红楼梦书录》著录云:“《红楼梦律赋》,冯庚堂撰,见《梵天庐丛录》卷二十六。”[32](p296)冯庚堂《红楼梦律赋》,是一组赋还是一篇赋,今已不可知。一粟《红楼梦书录》还著录有“《红楼文库》,朱作霖撰,载《贾宝玉神游太虚境赋》《为贾宝玉祭林黛玉文》”[32](p168);“《红楼梦偶题》,林起贞撰,载《红楼诗借弁首》。赋一篇”[32](p171);“《弔潇湘妃子文》,许憩亭撰,《红楼杂著》本”并录莞公序谓:“《石头记》一书,洋洋洒洒,浓写淡描,靡一不佳,于小说界叹观止矣。说者谓是大手笔,绝妙好词,可与《史》《汉》并传不朽,亦非过誉也。其中黛玉死后,宝玉并未为文弔之,试一设想,着墨固甚难也。故作芙蓉神诔,借晴雯为影子,如此烘托,庶不落寞,正作者之避难就巧处也。更有一说,凡人至欲哭无泪,欲号无声,此其哀痛始可称极,若潘岳之犹能赋悼亡者尚其次也。此论亦不可磨。许憩亭先生有《弔潇湘妃子文》一篇,虽非此中人语,然概括言之,逶宛潇洒,颇有可观。”[32](p190)关于林起贞的《红楼梦赋》,据郑丽生《闽人〈红楼梦》书录》著录:“《红楼梦偶题》。闽县林起贞撰。清光绪间福州刊本。载《红楼梦诗借弁首》,及《红楼梦赋》一篇,作于咸丰十年。起贞别有《一茎草堂诗钞》四卷,民国初福州铅印本。”[37](p188)

近年来,笔者对题《红》赋广加蒐集,除沈谦《红楼梦赋》20篇、冯庚堂《红楼梦律赋》、林起贞《红楼梦赋》、朱作霖《贾宝玉神游太虚境赋》《为贾宝玉祭林黛玉文》、许憩亭《弔潇湘妃子文》以外,还搜集到程芙亭题《红》赋2篇(《贾宝玉祭芙蓉女儿赋》《林黛玉葬花赋》)、顾影生《林黛玉焚稿断痴情赋》以及其他诸篇《葬花赋》《林黛玉赋》等,共约十余种31篇,并对这些赋作的作者及版本详加考察,撰写《造化经典:数种“红楼梦赋”的作者及版本考述》(《明清小说研究》特刊)一文,其中搜罗到沈谦《红楼梦赋》共二十二种版本流传,被日本、美国、英国、爱尔兰等地图书馆、博物馆珍藏,可见其影响深广。在对这十余种“红楼梦赋”版本进行考察后,指出“赋作为‘宇宙间一大文’,既长于铺陈,又兼有叙事之功能,且博于才学,通于人事,《红楼梦》在传播过程中,与‘红楼梦赋’形成相互造作之势,在‘情事’互文中成就了彼此的经典地位”。沈谦《红楼梦赋》有一个重要版本:同治十二年(1873)彩绘本,即盛昱抄写绘制《红楼梦赋图册》,近来也得到学界关注。方弘毅与王丹先生考察《红楼梦》《红楼梦赋》及《红楼梦赋图册》三者间的相互衍生关系,“从阐释《红楼梦赋》及《〈红楼梦赋〉图册》对原著批评题咏与图像生成中产生的本义性揭示,以及独立性话语重构机制入手,呈现此三者所蕴含的《红楼梦》生产性传播伏脉”[38](p182)。笔者从文学文化学角度对《红楼梦赋图册》进行研究,认为《红楼梦赋图册》是“由《红楼梦》小说‘元典’到题咏之作沈谦《红楼梦赋》,再到由赋之‘语像’而形成的、异于直接从小说文本衍生而出的‘图像’之作”,正是因为这种独有的特性,使得“赋的渗入而使小说与图像产生距离感,这便在从‘语像’到‘图像’的演变过程中被赋予‘闺阁昭传’与‘移情’礼闱的文化内涵,实现由‘我注红楼’到‘红楼注我’的转化。”[39](p92)

三、“红楼梦赋”研究存在的问题及反思

自20世纪初以来,对《红楼梦》中赋和题咏《红楼梦》的赋作的研究,以及由此而展开的对辞赋与小说这两种文体之间的渊源关系、结构形态及其相互渗透等关系,进行了或宏观或微观的探索,为后续研究提供了基础研究的文献和新的研究思路、方法。总体看来,关于这些研究是客观而有说服力、有价值的,但在此基础上,也引起了一些问题需要我们去深入反思。

一是关于《红楼梦》中赋的文献,学界没有加以集中梳理和综合研究。我们通过全面系统梳理《红楼梦》的诸多版本,汇辑出小说中的辞赋作品:以赋名篇者1篇,存目1篇,类赋(赋法)之文6篇,共计8篇。学界目前对这8篇赋作的研究,还多停留在鉴赏分析的层面,我们认为需要对不同版本中的这些作品文字进行系统的校勘,汇集历代评论文献,并对辞赋作品进行详细注解,成《〈红楼梦〉中的赋会评集校汇注》;并在此基础上,对这些赋体作品的文学价值、文体突破以及与小说情节的关联进行深入研究。另外,《红楼梦》中还有不少赋论文字,从中可以看出作者的赋学观念和文体学思想。据此,我们可以综合讨论《红楼梦》中的赋作与赋学思想,评定其在清代赋学史上的独特意义和价值。

二是关于《红楼梦》续书中的赋,一直没有得到学术界的关注。关于《红楼梦》续书的研究,成果较多,以赵建忠《红楼梦续书研究》(天津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林依璇《无才可补天:红楼梦续书研究》(台湾文津出版社1999年版)、张云《谁能炼石补苍天:清代〈红楼梦〉续书研究》(中华书局2013年版)、赵建忠《红楼梦续书考辨》(百花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等为代表。据赵建忠先生的最新统计,至2018年,各类《红楼梦》续书达到200余种,而张云先生指出“自第一部续书《后红楼梦》问世到清末《新石头记》发行的百余年间,刻印出版、至今可见的长篇章回体《红楼梦》续书多达十四种,其中的十一部——《后红楼梦》《续红楼梦》(秦续)《绮楼重梦》《红楼复梦》《续红楼梦新编》(海续)《红楼圆梦》《补红楼梦》《红楼梦补》《红楼幻梦》《红楼梦影》《新石头记》具有一定的代表性”[40](p3)。据此,我们系统捜检《红楼梦》续书文本,汇辑出小说中的辞赋作品:逍遥子《后红楼梦》中有《祭柳五儿诔》《到鼓一中赋》(以题为韵)2篇;兰皋居士《绮楼重梦》中有《偃伯灵台赋》《怡红院赋》《前后窍合一赋》《鼗敛赋》(以“汉书律历志”为韵)4篇;海圃主人《海续红楼梦》中有《大观园赋》1篇;陈少海《红楼复梦》中有《江涛赋》《珍珠舞剑赋》2篇;归锄子《红楼梦补》中有《祭黛玉文》1篇;梦梦先生(临鹤山人)《红楼圆梦》中有《竹醉赋》1篇;郭则沄《红楼真梦》中《松风操》《清虚殿记》《南巡赋》《宝钗琴操》《同心兰操》《画中游赋》6篇;吴趼人《新石头记》中《新石头记赋》1篇,共计18篇。《红楼梦》续书中的辞赋作品,体量较大,类型多样,非常值得进行系统研究。我们需要对这些作品进行系统的校勘,汇集历代评点文献,并对辞赋作品进行详细注解,成《续〈红楼梦〉中的赋会评集校汇注》;同时在此基础上,对这些赋体作品的文学价值、文体突破以及与小说情节的关联进行深入研究,既裨益于《红楼梦》续书的研究,也对清代赋学研究有所贡献。

三是对《红楼梦》及其续书中的赋论与赋学纪事的批评研究较少。值得关注的问题有四:(1)小说中的赋论评语与正统文人创作的赋话、赋论之作关系问题。与正统赋学评论不一样,小说文本中的赋论处境独特,小说中的赋论一旦成为故事情节的有机部分,就会在一定程度上失去其自身的独立性,带上较强的功利性色彩,成为小说家的代言者。(2)小说文本中赋学纪事文献的真实与虚幻问题。(3)辞赋作品在《红楼梦》的不同版本中,出现增补与删改,据此既可以探究赋学流变,也可以窥测小说版本演化的问题。(4)《红楼梦》评点甚多,作为小说文本一部分的辞赋作品,也成为批评家评点的对象,这一部分赋学批评不可忽视。

四是对题《红》赋的文献整理与系统研究存在不足。据笔者初步统计,目前所知题《红》赋有十种31篇:冯庚堂《红楼梦律赋》、沈谦《红楼梦赋》20篇、程芙亭题《红》赋2篇、林起贞《红楼梦赋》、顾影生《林黛玉焚稿断痴情赋》(以题字为韵)、朱作霖《贾宝玉神游太虚境赋》《为贾宝玉祭林黛玉文》、佚名《代宝玉吊黛玉文》、莫友堂《葬花赋》、刘梅娥《葬花赋》、“苏剧后滩”《林黛玉赋》等。我们可以系统考察《红楼梦》题咏文献,对这些作品进行本事考证,并作会评校注,成《〈红楼梦赋〉会评校注》;并在此基础上,对这些赋作进行系统研究,发掘这些赋作对《红楼梦》的批判价值。可以说,题《红》赋不仅是丰富小说艺术建构的文学形式,更是推动包括《红楼梦》在内的小说文学的经典化建构过程。

综上所述,目前笔者所统计到的“红楼梦赋”作品大概有57篇,虽然学界都有一些讨论,但在文献整理方面还存在不足,尤其是对《红楼梦》续书中的辞赋作品与题《红》赋作关注很少;而且在研究深度上也有所欠缺,尚缺乏全面系统的考察赋体文学与《红楼梦》关系的成果。“描绘性”的赋体与“叙事性”的小说,这样的两种文体同文本共存,成为文学演化的一个重要环节,是中国文学史上值得探究的问题,“红楼梦赋”是二者的有机结合体,是一个可供开拓的“红学”研究新视域,有助于探讨《红楼梦》的诗性智慧。我们可在全面而系统整理、校勘《红楼梦》及其续书中的辞赋文献和以《红楼梦》故事为母题的《红楼梦赋》文献的基础之上,探究辞赋文学与小说艺术“跨界”互渗的独特内涵,构筑一幅参差错落的“文类互渗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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