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琛, 赵晓燕, 王奥怡, 张 龙
(1. 天津城建大学城市艺术学院, 天津 300384; 2. 北京市颐和园管理处, 北京100091; 3. 天津大学建筑学院, 天津300072)
古建筑的复原是建筑遗产保护和研究的核心内容,相较于建筑,室内空间及陈设同样是记录清代皇室成员园林活动和文化信息的重要物质载体[1],但此类研究多有不足,有待丰富。本文以颐和园绮望轩为复原设计研究对象,从室内空间及陈设的视角分析其建筑及其内在格局,探索古建筑遗产真实性挖掘的新思路[2]。
绮望轩建筑群①始建于乾隆十五年(1750),位于颐和园万寿山后溪河南岸,桃花沟以西(见图1),是后山“水路”“陆路”游览路线的重要交通节点。
该建筑群由绮望轩、古情亭、翠籁亭等厅堂、亭台、游廊及山洞组成(见图2),是一处环境清幽的小型山水园林。乾隆朝后,绮望轩也随清王朝的式微而凋敝,室内陈设也逐渐减少。“道光中,宣宗尚俭,均罢游幸。将三园所有陈设铺垫、文玩书画、悉数分赐胞弟惇王绵恺、瑞王绵忻、惠王绵愉。”[3]道光十六年(1836),绮望轩室内仅余“楠柏木包厢床三张”②,其他陈设均已裁撤。咸丰十年(1860)英法联军劫掠焚清漪园,在劫难之后的陈设清查中依然有“绮望轩楠柏木包厢床三张”的记载。同治十二年(1873)为重修圆明园,清廷曾勘察清漪园、静明园、静宜园现存房间堪用木植,在《三园现存坍塌殿宇空闲房间清册》中记载:“绮望轩三间,进深一丈四尺,面宽一丈,柱高一丈五寸。”
此时绮望轩仍有柱高信息,这都说明其在咸丰十年(1860)幸免于难。再对比光绪十三年(1887)为重修颐和园而进行的遗址勘察记录《万寿山准底册》③,绮望轩组群仅有寒香阁题名的记载,却没有任何尺寸信息。据此推测,绮望轩建筑群劫后余存的建筑构件已在同治十二年(1873)计划重修圆明园时拆除。光绪朝重修颐和园,受困于时局,绮望轩与后山大多园中园一样,未能修复。至今,园林遗址多处建筑格局不可辨,仅存部分山石、台明、甬路(见图2),绮望轩基址尚存,可见山墙以及槛墙痕迹和踏跺遗存(见图3)。
图1 绮望轩区位图
图2 现状测绘平面图
图3 绮望轩基址现状
绮望轩是绮望轩建筑群的核心建筑,从遗址格局来看,1号和2号建筑(见图2)皆有可能是“绮望轩”。此前清华大学建筑学院编写的《颐和园》一书将临河三间殿(1号建筑)断为“绮望轩”,南侧三间殿(2号建筑)则断为“停霭楼”[4]。而在嘉庆十二年《绮望轩等处陈设清册》中只见绮望轩、翠籁亭、古情亭的记载,未见停霭楼。在清漪园万寿山西部迤北现状勘察地盘样(见图4)和道光朝清漪园总图(见图5)两份样式雷图上均将1号建筑标为寒香阁,2号建筑标为绮望轩。那么绮望轩到底是1号建筑还是2号建筑?
查阅乾隆御制诗《停霭楼》[5],其中诗句“面水背山聊构筑”“昆明万顷望中收”表明停霭楼背山面湖,应在万寿山前山。再者,如果停霭楼位于绮望轩建筑群中,作为楼应有室内陈设,在陈设清册中不会没有记载,故可判断停霭楼并不在绮望轩建筑群之中。如果两张样式雷图的记载准确,那寒香阁为何又未出现在陈设清册之中?这在现场勘察中得到了答案,1号建筑平面遗存未见前后坎墙以及柱础上安装门框的痕迹,实际上1号建筑寒香阁是一个面阔三间周围廊的敞厅,其下为城台券洞,与码头相连(见图6,正中为寒香阁)。因其为敞厅,所以室内未有陈设,这也进一步明确了绮望轩应为2号建筑。
图4 清漪园万寿山西部迤北现状勘察地盘样(局部)
图5 道光朝清漪园总图
图6 绮望轩建筑群沿河立面复原示意
上文提到《颐和园》一书将绮望轩误判为停霭楼,那它是单层厅堂还是二层楼阁呢?这可以通过陈设册的记载辅以现场遗存予以推断。
《嘉庆十二年清漪园各处陈设清册》是当年内务府对清漪园建筑室内外陈设情况的记录文档,《绮望轩等处陈设清册》是其中一册。通过系统整理可知,陈设记录能够反映建筑层数等相关建筑信息,例如《构虚轩等处陈设清册》中记录:“构虚轩下层明间面南安……”“楼上中层明间面南安……”“上层东间面东安……”其中“下层”“楼上”“上层”等字样直接反映了构虚轩是一座多层建筑。这种记录在《嘉庆十二年清漪园各处陈设清册》中较为常见。再看嘉庆十二年《绮望轩等处陈设清册》,陈设记录中并无与楼层相关的字样,更没有二层陈设的相关记录。从遗址平面看,也未见楼梯痕迹,由此可以推断绮望轩应为单层建筑。
绮望轩室内陈设虽然数量众多,种类丰富,但不难看出一对书桌和琴案的重要性,其上陈设的数量占全建筑陈设的近三分之二。具体摆放的功能性陈设如 “雕紫檀嵌十二玉人笔筒”“御制西湖十景诗一册”等大都和文房四宝、书写、绘画、书籍相关;装饰性陈设如“蒋溥着色花鸟书条”“紫檀搯丝珐琅于敏中字挿屏”等也体现出浓烈的文化气息,是该建筑室内空间在书房这一主体功能上的具体体现。乾隆皇帝御制诗《绮望轩》“万景纷来参,大块富文藻。偶来试凭临,兴会殊不少”“何必缬红将缛绿,端知绘事后于斯”也提及在此写诗、作文及绘画的相关文事活动,进一步说明了绮望轩的书房属性。
结合上文提到的样式雷图档与绮望轩遗址格局,可以推定其面阔三间前后皆有廊步的平面格局。根据其北廊步两侧有游廊与环绕全园的游廊连接的格局,可以推断其北廊对外开敞,是外廊。《绮望轩等处陈设清册》记载:“外檐前后门上挂毡竹帘各三架。”说明绮望轩南北皆有对外开启的门。北侧的门置于北金柱已是定论,由于遗址南部遗存信息较少,南面的廊步是外廊还是内廊尚无法准确推定,南侧门的安装位置也存在两种可能:一是设置外廊,沿金柱安门,见图7(a);二是南侧廊步为室内空间,沿檐柱设门,见图7(b)。
图7 绮望轩建筑平面考证
目前除嘉庆十二年的《绮望轩等处陈设清册》,未见有记录绮望轩室内空间的绘画与照片。陈设清册,不是对陈设家具、古玩、字画的简单罗列,而是依据一定的空间层级去记录其位置,不仅能参照故宫同期实物遗存厘清具体的陈设物品,也能从中解读室内空间格局,是本文室内空间及陈设的复原研究的主要依据。
《绮望轩等处陈设清册》关于绮望轩陈设的记载开篇就是:“绮望轩面北安楠柏木包镶床三张。”包镶床是清代皇家建筑室内常用的一种与建筑装修一体化的不可移动家具,通常靠墙、窗或隔断设置,左右两侧有隔断,正面有罩,宽度与所在隔间同宽,其上设宝座或几案。床前两侧有栏杆罩或碧纱窗与其他空间相连,形成类“U”型空间(见图8)[6]。包镶床由多个(常为奇数)面宽1米左右的木质箱体排列而成,箱体的个数即“张”,包镶床三张指的是由三个箱体构成的包镶床。
图8 清代包镶床
与清漪园其他殿座的记载稍微不同,该殿座只记载“面北安”但未明确指出是明间安放,还是次间安放。绮望轩建筑群背山临河,主入口也在北侧的寒香阁。绮望轩北侧院内有假山叠石,辅以苍松,是绮望轩观景的主要方向,其包镶床面北而设,作为乾隆皇帝观景的主位,合情合理。接下来确定包镶床安放于明间还是次间及其具体的空间位置,就成为复原绮望轩室内空间格局的核心工作。
参考清漪园其他殿座陈设清册的记载来看,一般都是从明间开始记录,借此可初步推断绮望轩开篇所载的包镶床应在明间。再从空间关系来看,作为主位的包镶床是陈设侧重记载的核心家具陈设,如果布置于东西次间,会使室内空间格局失衡,由此可以推定包镶床应放置于明间。
根据上文对绮望轩平面格局的推断,包镶床在明间的布置也有两种可能:一是南侧有外廊,门设在金步,包镶床依托的隔断或扇面墙就会无柱可依,而包镶床北移也使得北侧入口空间略显逼仄,从隔断或扇面墙的构造施工和室内空间效果来看,这一格局都不尽合理,见图9(a);二是南侧无外廊,门设在檐步,扇面墙或隔断可设在金柱之间[7],墙北布置包镶床,人可由北门进入室内,从左右两侧绕行扇面墙后方,自南门而出,既避免了明间的穿越,也使得包镶床与北门之间的距离较为舒适,形成相对合理的室内空间格局,见图9(b)。这也是推测绮望轩无后廊的依据之一。
室内除了包镶床后方沿柱而设的扇面墙这一隔断之外,室内是否还存在其他隔断,空间是怎样进一步划分的还需进一步根据陈设清册相关信息加以推断。
首先,明间的隔断设置。陈设清册文字记录多次提到“罩”,在记录完绮望轩明间包镶床上及周边陈设布置后就提到罩,可见该罩与包镶床关系密切。包镶床其实是炕的一种形式,结合清式皇家建筑室内的通常做法,可判断该罩应为炕罩,位于包镶床与北方主入口之间,对室内入口空间进行划分,从视觉上将明间分成内外两部分。
其次,明间与两侧间的隔断设置。陈设清册记录炕罩外东西设琴案一对,琴案一般沿墙布置,且两案上方记录有“墙上挂……”。由此可推断:包镶床炕罩东西两侧设有隔断墙体,与扇面墙通过金柱相连。三面墙与炕罩将包镶床的空间紧紧围合起来,加强了这一空间的私密性,并突出了这一空间在室内的主要地位。此外,东西两隔断墙正好将室内三开间分开,陈设清册中没有东西隔断墙上设门或门帘的记录,因此东西隔断墙和北外墙应以落地罩或飞罩的形式相连,从而保证墙面的连续性和装饰性,又便于室内穿行。
再次,东西两侧间的隔断设置。从陈设清册及相关文档来看,东西两侧间布置有大量的书房陈设,从书桌到桌上的文房四宝及书册,体现出书写、绘画的书房空间功能属性;同时,由于室内流线的走向,东西两侧间又体现出走道空间功能属性。因此,有必要沿里金柱设隔断将东西侧间的里外分开,使两种功能共存。对此处陈设清册亦无门帘、门罩记载,只有设罩才能在保留通行功能的同时,从视觉上将东西两侧间和室内南后廊形成内外分隔的两部分,形成北三间南侧廊步贯通的室内空间格局,见图9(b)。
绮望轩室内陈设据记录共有52类近百余件,涉及家具、文具、书籍、摆件、书画挂件等各个种类。陈设以明间布置为主,可根据陈设清册记录确认其在室内空间的位置,完成复原设计(见图10)。
复原设计过程中仍有几点存疑,比如,陈设册中提及“……两边安/紫檀书桌一对……”,这里“两边安”指向不明。如果按上下文关系,“两边安”紧接“靠背迎手上设陈设”,那么这一对书桌应该安置在靠背迎手的两边;然而,从陈设清册一贯记录来看,包镶床上一般不放“书桌”,而是放“炕案”。
图9 绮望轩室内空间格局
图10 绮望轩室内陈设复原布局示意
书桌一般指长腿立于地上的家具,不可放置在包镶床上。此外,后文又明确提及“床上两边安/紫檀搯丝珐琅于敏中字挿屏一对/红雕漆手饰盒一对(随几)/五彩磁冠架一件/霁红磁木瓜盘一件(紫檀座)”,如果包镶床上两边安放书桌,再加上书桌上的陈设布置,整个包镶床的两边会显得拥挤不堪,毫无秩序、美感可言。因此,文中的“两边安”推断为东西两侧间的两边:将书桌分别布置于东西两侧间,贴东西两山墙放置,这样布置也能解决东西两侧间太过空阔,缺少布置的问题(见图11)。
此外,文中记录“东墙贴蒋溥着色花鸟书条一张,西墙贴御笔字条一张”,此处“东墙、西墙”也意指不明。按上下文关系,该东西墙紧接床上布置记录,似乎是指包镶床两边的隔断墙,但也可能是绮望轩东西山墙。从墙上所挂书画作品的形式来看,都是“条”,意味它们是竖式悬挂,以供欣赏的书画作品。如果挂于山墙,一方面与上文所述书桌及其上陈设相冲突,另一方面于大面积的山墙面装饰比例也不合适。因此,东西墙应该是指包镶床两边的隔断墙,即在炕罩内包镶床的两边隔断墙上应布置有书画字条各一幅(见图11)。
图11 绮望轩室内空间及陈设复原透视
从整个室内复原设计研究来看,研究虽然较为全面地对于建筑、室内空间格局以及室内陈设的布置一一加以考证、分析,但是内檐装修的很多具体信息还是有很大的缺失,比如室内地面做法、墙面做法、天花板做法等知之不详。古建筑室内空间及陈设复原工作复杂而且困难重重,一方面是因为室内相关资料信息的严重缺失,另一方面则源于对古人社会生活文化认知的不足。要保证古建筑室内空间及陈设复原的真实性,需要考虑到建筑、室内和陈设的方方面面,所涉及的材料也是不一而足。因此,要如实地重现室内空间的历史原状,对待研究材料需要将它们整合起来,相互验证、相互补充,还要结合陈设内容、建筑功能,多方对证,反复比较。准确、完整地再现颐和园建筑室内空间及陈设布置,有利于丰富颐和园的相关历史研究,为颐和园的遗址保护与展陈提供借鉴,同时促进公众对颐和园建筑室内空间及陈设艺术的认知。
注 释:
①为区分组群名称与单体名称,凡“绮望轩”单独出现时均指代建筑单体。
②本文所用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内务府陈设清册如下:嘉庆十二年《绮望轩等处陈设清册》、嘉庆二十三年《绮望轩等处陈设清册》、道光十六年《绮望轩等处陈设清册》、咸丰十年《清漪园山前山后南湖功德寺等处破坏不全陈设清册》、同治十二年《三园现存坍塌殿宇空闲房间清册》。③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图书馆.光绪十三年《万寿山准底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