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艺然
(河北大学历史学院 河北 石家庄 071002)
《慎节老人墓志》原石,现藏于山西省艺术博物馆。此志为明代张颐自撰并实际使用的墓志,仅留志石,无志盖,志石方形,长53厘米,宽60厘米;志文楷书,无界格,共计392字。在明代墓志中,此志有其独特之处,然学界尚无研究,本文拟略作探讨。
(图一:慎节老人墓志原石)
(图二:慎节老人墓志拓片)
《山西省艺术博物馆馆藏碑志集萃》曾将此志录文,但是有断句错误,兹将此志重新校录如下:
慎節老人墓誌自撰
張姓,頤名,養正其字,慎節生其號也。其先維揚人也,先大父都指揮府君鑑,以軍功陞山西都司,遂居于太原。太母李氏,封淑人。先考指揮同知府君玉,贈都指揮僉事。先妣魏氏,贈淑人。予年二十,遊於郡庠,中景泰七年丙子鄉試,中天順四年庚辰進士,入翰林為庶吉士,陞檢討。丁內外艱,服除,檢討陞修撰。成化十三年,陞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巡撫宣府。未幾,陞左僉都御史。成化十六年,陞工部右侍郎。十九年,致仕,在家閑居者一十八年。生于宣德十年乙卯十月廿三日,沒于弘治十三年八月十日,得年六十有六。娶尚氏,封孺人,先十六年卒。男子六人:長永齡,娶王氏;次延齡,娶江氏;次昌齡,聘袁氏;次夢齡,聘王氏;次慶齡,聘李氏;次元齡。女四:長聘都指揮於瑢之子恕;次在室;次聘前衛指揮李寬之子玠;次在室,皆側室甘氏、周氏、董氏所生也。孫女三,永齡、延齡所生也。予書生也,不賢不愚,不清不濁,一介寒儒。官至三品,不為賤矣;位至六部,不為卑矣;年踰六望七,不為夭矣。將于弘治十三年十月四日,附葬先大父、先考墓傍,所謂首丘之意得矣,又何害焉?書此數語,勒之墓中,以示我後人。
《慎节老人墓志》的体例非常独特,不独于明代墓志,在历代墓志中亦属罕见,它对于研究墓志体例的演变具有较大价值。其体例特点有三:
其一,自撰墓志而实际使用者,历代较少出现,此为其一。
《慎节老人墓志》为张颐本人自撰,并将此志文实际刻石埋于自己墓中。志题以号为名而不署官衔,序文部分以第一人称介绍自己的家世、仕宦、婚姻、后嗣、卒葬等情况。学界一般将自撰墓志的历史追溯至北齐的李行之,《北史》卷100《李行之传》载:“临终,命家人薄葬,口授墓志以纪其志曰:‘陇西李行之,以某年某月终于某所。年将六纪,官历四朝,道协希夷,事忘可否。虽硕德高风,有倾先构;而立身行己,无愧夙心。以为气变则生,生化曰死,盖生者物之用,死者人之终,有何忧喜于其间哉!乃为铭曰:人生若寄,视死如归。茫茫大夜,何是何非。’言终而绝。”李行之虽然口述了志文,但并不确定其死后是否实际模勒上石。而《慎节老人墓志》是真正的自撰并实用墓志,志主即撰者,由其后人将志主生前所撰志文模勒上石并置于墓圹。
其二,志末以散体数语为铭。
此志的铭为散体,“予书生也,不贤不愚,不清不浊,一介寒儒。官至三品,不为贱矣;位至六部,不为卑矣;年踰六望七,不为夭矣。”与他人所写志铭有所不同,此铭不是常见的四言韵语,而是散体。志主以临终者的视角,进行自我审视与人生回顾,少用华丽辞藻,亦无修饰点缀。对人生的概括不是官职与荣宠,也不是称颂与哀悼,而是在经历世事沧桑后的淡然与洒脱。
其三,志中卒葬日期记载精确。
志文中,关于卒日的记载具体至日,十分详尽。自撰墓志本就少见,而将自己逝世当日的时间写进自撰墓志的就更少,这种情况一般有两种可能:其一,志主于弥留之际,将日期写于志文之中;其二,志主将卒日空出未写,在其逝世之后,由其家人将日期填补于志文。张颐自撰墓志中,卒日的精确记载应为第二种情况。其自撰志文中,在卒日日期处提前预留,以方便子孙填补刻写。
至于葬日的情况,志主一般可以将葬日与葬地预先告知后人,以便在其逝世后,让后人遵循其意愿埋葬。
据志文,张颐字养正,号慎节生,亦号慎节老人。他生于宣德十年(1435)十月廿三日,卒于弘治十三年(1500)八月十日,葬于弘治十三年(1500)十月四日。本为惟扬(今江苏扬州)人,后因其祖官至山西都司,故占籍山西太原。
张颐于景泰七年(1456)参加乡试,嘉庆《山西通志》所载景泰七年丙子科乡试,列有张颐之名。[他于天顺四年(1460)参加殿试,《明天顺四年进士题名碑录》称其参试籍贯为山西太原左卫,官籍,祖籍直隶江都县人。《明清进士题名碑录索引》记张颐考中的名次是三甲第九十四名。同年张颐入翰林院为庶吉士,《国朝典会》卷65云:“天顺四年,选进士刘健、张赈、李温、张谨、张颐……十四人为庶吉士,命学士刘定之侍读,学士钱溥敎习。”
翰林院庶吉士经三年学习期满,再行考试,如继续留翰林院任职,则以翰林院编修、检讨授之。故张颐于天顺六年(1462)由翰林院庶吉士升至翰林院检讨。《明英宗实录》卷344载:“(天顺六年九月)庚子,擢翰林院庶吉士刘健、汪谐、张元祯俱为本院编修,郑纪、张颐、周经俱为检讨。”张颐任翰林院检讨期间,其父母先后去世,本应服丧三年,但朝廷要修纂《明英宗实录》,将其起复,“(天顺八年十一月)起复翰林院编修刘健、检讨张颐纂修实录,健等至京,乞终制,不许。”
张颐从天顺六年(1462)起任翰林院检讨,其间经三年服丧,至成化十一年(1475),任翰林院检讨先后九年,故升为翰林院修撰。志文称“成化十三年,升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宣府”,但文献多载张颐任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宣府时间为成化十四年(1478年),如《明宪宗实录》卷175记成化十四年二月戊申,“皇太子出阁进学,命太子少保户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万安……修撰陆釴、张昇、张颐更番讲读经。”《皇明典礼志》《礼部志稿》《国榷》所记略同,可见此时张颐官职仍为翰林院修撰。《明宪宗实录》卷178明确记载:“(成化十四年五月)丙子,陕西左布政使孙仁、山东左布政使陈俨,俱为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翰林院修撰张颐为右佥都御史。仁巡抚四川,俨贵州,颐宣府。”其后又任左佥都御史。故张颐应于成化十四年五月正式升任右佥都御史,志文所记当误,或因张颐年老记忆错误所致。
成化十五年(1479)七月,太监汪直巡行辽东、宣府、大同等处,汪直借巡边以邀功固宠,并试图将不合己意的兵部侍郎马文升等官员治罪铲除。当时张颐任左佥都御史巡抚宣府,他攀附汪直,谄媚趋承,“汪直帅师出征延绥,道经宣府、大同,颐卑谄阿附,甚得直意。”成化十六年(1480)正月,鞑靼兵犯延绥,明宪宗派汪直监军、王越提督军务,率两万精兵反击,“直遂与越出大同,因伺虏近边住牧者,夜袭其营,斩获其老幼妇女以归。颐为巡抚、都御史,倾府库以媚之,皆以功报直。又加禄米。越封伯爵,颐亦升侍郎。”此即志文所称“成化十六年,升工部右侍郎”。
成化十九年(1483)八月,汪直因专权恣肆、党同伐异,被降为南京御马监奉御,其党羽也被贬逐,“降南京御马监太监汪直为奉御。除威宁伯王越名,安置安陆州。革南京工部尚书戴缙、锦衣卫带俸指挥吴绶职,俱原籍为民。工部右侍郎张颐致仕。”同为攀附于太监汪直的阉党,王越除名,戴缙、吴绶被贬为民。张颐与之相较,勒令致仕已是较轻的处罚。张颐被勒令致仕以后,一直赋闲在家,志文所谓“十九年,致仕,在家闲居者一十八年”。
虽然张颐后期沦为汪直阉党,但纵观其一生行事,不能将其完全否定。比如在政治方面,张颐早期有不少积极的政治主张,为宪宗所采纳。“成化四年,(张颐)以彗星见条上八事,语皆切直。”张颐因受传统天谴思想的影响,将彗星的出现,视为上天对君臣的谴责与告诫,并将其视作灾难的象征。《明宪宗实录》记其八事云:“辛巳,翰林院检讨张颐上言八事:一曰漙恩泽以广后嗣,二曰求贤才以图治道,三曰开言路以达遁情,四曰接群臣以察庶政,五曰罢冗食以苏民力,六曰节赏赉以丰国用,七曰择将帅以恤边军,八曰去异端以崇正道。命下其奏于所司。”张颐所言八事望皇帝普施恩泽、选贤与能、广开言路、勤勉政务、惠及民生、勤俭节约、善抚边军、崇尚儒学。从政治、经济、国防、民生等多方面进言献策,并为宪宗所接受。这是张颐对国家建设的主张与构想,也展现了他的政治抱负。
同时,张颐还注重地方学校教育,“(成化十四年九月)壬申,增置万全都司儒学训导二员,从巡抚、右佥都御史张颐奏也。”
张颐还有一定的文学成就。成化《山西通志》收录张颐吟咏“晋阳八景”的诗共八首,分别为:《晋溪流水》《天门积雪》《裂石寒泉》《土堂怪柏》《汾河晚渡》《崛围红叶》《古城夕照》《蒙山晓月》。其《晋溪流水》云:“唐叔祠前溪水碧,泉涌颓波抉崖石。一泓清溜泻寒声,千载居民仰灵泽。小小渠平古殿凉,西风十里稻花香。剪桐遗事今犹昨,血食如何祀女郎。”
除诗词外,成化《山西通志》所载《二烈妇传》、《张乖崖集》中的《张乖崖文行录·序》等文章,均为张颐所撰。
当然,张颐思想中也有非常保守的一面,他受传统理学思想影响颇深,比如他对所谓“烈妇”极尽赞美。成化《山西通志》载张颐所撰《二烈妇传》云:“人之所欲,莫甚于生,苟见理有一毫之未尽,虽丈夫犹不肯舍生以取义,况妇人女子以柔弱之质,生于闺门者哉?其从容就死,捐躯徇义,略无纤芥顾惜之心,非志气素定、礼节素明,焉能若此?”张颐认为以死殉夫的妇女身上有舍生取义的精神,赞颂其以柔弱之躯诠释忠义之志的壮举。张颐将以身殉国之大义与女性贞洁之小节等同起来,并感慨“妇人所立如此,则号为丈夫者,当何如哉?”
明人对张颐的评价,大多薄其为人而惜其才,如焦竑云:“颐本有才气而急功名,平居持论侃侃,恒出人右。在翰林,其荣进自有素定,顾求自试用于外,既而患失心胜,遂不能坚其节,士论颇薄之,亦惜之云。”
张颐一生大起大落,在其弥留之际,他把对自己的评价写进自撰墓志的铭文部分。一生的功过得失,黯然展现在“予书生也,不贤不愚,不清不浊,一介寒儒。官至三品,不为贱矣;位至六部,不为卑矣;年踰六望七,不为夭矣”的叙述中。
据志文,张颐祖父为张鉴,曾任密云卫指挥佥事,官至山西都司,故占山西太原籍。成化《山西通志》载:“张鉴,直隶江都人,初袭密云卫指挥佥事,累扈驾北征。宣德五年,升山西都司,署都指挥佥事,卒官。子玉,袭太原左卫原职,天顺初,邀击虏寇有功,升指挥同知。玉长子泰,袭本卫原职,成化六年,保升本司都指挥佥事,选理军政。次颐,中景泰丙子郡举,登天顺庚辰进士,选入翰林为庶吉士,除检讨,升修撰。”可知张玉长子为张泰,次子为张颐。
张颐之父张玉官至太原左卫指挥同知,为怀远将军。乾隆《甘肃通志》载:“怀远将军张玉墓,在镇番县城西,有正统谕祭文勅葬。”《篁墩集》卷60《张太原诔》云:“公有三子,其孟曰泰,以功进山西都司都指挥佥事;其仲曰颐,举进士,历官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宣府;其季晋,方以乡贡士,待次礼部。”
墓志记载张颐共有六子四女,其子为:张永龄、张延龄、张昌龄、张梦龄、张庆龄、张元龄。其长女嫁于瑢之子于恕,成化《山西通志》载:“于瑢,直隶宿松人,初袭太原左卫指挥同知,天顺初至成化六年,累从征虏寇,获首级,历升本司都指挥同知。”
从张颐祖、父、长兄的历官可知,这是一个世袭卫所军职的武官家族。张颐之兄张泰承袭了其父的太原左卫指挥佥事一职,张颐及其弟张晋便只能由科举入仕,故张颐以进士而逐渐升迁,其弟张晋也“以乡贡士,待次礼部”。此为明中期卫所武职家庭仕进之一斑,这类卫所中高级武官家庭,一般由长子袭武职,其他儿子则由科举入仕,其门风为之一变,从早期的纯武官家庭逐渐发展成为亦文亦武的家族。
根据墓志内容与文献记载,梳理其家世及姻亲谱系图如下:
综前所述,《慎节老人墓志》为明代张颐自撰的实用墓志,张颐除了叙述自己的世系和仕履之外,又以临终者的视角回顾人生,并作了自我评价。结合此志以及传世文献,使我们对明宪宗时期宦官汪直及其党羽擅权乱政的情况有更加深入地认识,也得以了解明中期世袭卫所武职家庭的入仕途径及其门风的演变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