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空清道夫

梨布

1978年，美国科学家唐纳德·凯斯勒提出假说，如果地球近地轨道上运行的物体达到一定密度，它们碰撞所产生的碎片会引发更多的碰撞事件，从而形成级联效应，导致近地轨道布满太空垃圾，阻碍人类的航天进程。

21世纪80年代，凯斯勒的假说成为现实，地球近地轨道完全被太空垃圾占据。全球仅存的火箭发射业务被法思特公司垄断。据传，其优势在于培养了一批神秘的新兴职业者——太空清道夫。

蓝小宇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完全陌生的空间——天花板均匀地散发着白光，墙壁上一扇窗户都没有。极简风格的桌椅和内饰闪烁着清冷的金属光泽。

一个穿着西装的秃头男人递来一页半透明的液晶传单。

如同旧时代的纸传单，液晶传单上也有醒目的标题和广告语，只是文本部分被一个视频窗口取代。当小宇的目光扫向传单时，视频开始播放。

女高音和男中音此起彼伏。小宇的耳边只是断断续续飘过一些词句，“……最辉煌的职业……你守护我们的星球……最高薪的职业……我们守护你的家人……”

“征兵启事吗？”小宇的目光有些迷惘。

西装男人的声音也仍旧是断断续续的：“……如果同意……签字……”他将一叠厚厚的文件塞到小宇面前。

“这里签名……这里再签……这里……”男人熟练地翻动文件，引导小宇落笔。

小宇觉得新奇，那些传单和文件仿佛充满了吸引力，而那纸和笔遥远得如同外层空间，有一种魔力指引着他的手指在文件上一一签字。

“下周一早晨9点，到法思特航天中心报到。”男人合上公文包，消失在清冷的白光中。

3个月后，一个晴朗的冬日早晨，法思特航天中心的C-39发射场上车水马龙。所有人都在为猎隼19号运载火箭的升空做最后准备。

这支火箭和它搭载的蜻蜓飞船都是几十年前的旧款，经过数十次的重复使用，外壳上面的补丁和凹陷随处可见。

在飞船入口处，亨利上校伸手拦住小宇：“背包里装的是什么？”

“降落伞。”小宇回答。

亨利愣了片刻，隨后哈哈大笑：“待会儿你可用不着这个。”

“咳，反正都无所谓了。”小宇身后的老刘面如死灰。

亨利瞥了一眼舱门旁的危险品探测仪，指针毫无动静。他耸了耸肩，侧身让小宇登舱。

7名太空清道夫在蜻蜓飞船内坐稳，系好安全带。小宇环视一圈，一个人都不认识。

对面的老刘撇了撇嘴：“他们一向如此，不许清道夫在升空之前碰面，大家自然不认识。”

“准确地说，”队长杰克接腔，“公司的规定是不许清道夫之间有任何私人接触。”

“难道聊天也不可以吗？”小宇问道。

“仅限于工作内容……”杰克的声音被引擎的巨大轰鸣声遮盖。

19台真空发动机喷射出巨大的火焰流，猎隼19号推动着蜻蜓飞船呼啸升空。

2分12秒后，猎隼19号火箭脱落，蜻蜓飞船继续飞行了50秒，进入距离地面160千米的轨道。

“准备出舱。”亨利的声音从地面控制中心传来。

“带足备用氧气包！”杰克一边调整头盔，一边提醒大家。

迈出舱门的小宇震惊了。他从未想过，地球的外层会是这样一番景象——数不胜数的碎片遮蔽了星空，看上去宛如一只巨大的布满裂纹的蛋壳，将地球包裹其中。出舱的位置恰好在这垃圾穹顶的边缘，那一块块形状各异的金属片、塑料片几乎触手可及，让人触目惊心。

一束太阳光从某个角度穿过碎片缝隙，恰好射入面罩，小宇的眼睛被强光刺得流出泪来。刹那间，他突然意识到，原来老电影中明亮的阳光并不是特效，地球表面曾经洒满过这样毫无遮挡的阳光。

7名清道夫全部出舱，在距地160千米的轨道上绕地球飞行。蜻蜓飞船忽然降低了高度，加速向地面飞去。

“什么情况？”小宇着急地询问，“飞船怎么走了？”

大家陷入了如黑洞一般的沉默。

老刘的声音率先在耳机中响起：“小宇，法思特公司的惯例一向如此。”

“惯例？”小宇听了完全摸不着头脑。

“咱们就相当于战争中的敢死队。”杰克解释道。

“我们没有一个人能回得去。”丹尼尔黯然地补充。

又是一阵沉默。

杰克开始一步步下达工作指令：“打开推进器。”

宇航服的背部喷射出细小的气流，清道夫们如河底的泥鳅在高速飞行的垃圾间穿行，向着外太空的方向曲折移动。

“姿态调整。”杰克有条不紊地指挥，“各就各位！”

“检查后坐力消减阀。预备……3……2……1！”

“开网！”伴随着杰克的指令声，一束束蛛丝一样的纳米纤维从清道夫的宇航服中喷射出来，随后霍然展开，如同一张张在太空里撒下的渔网。7张“渔网”的边沿触碰后立即粘连在一起，形成了一张巨大的网。

“收网！”杰克继续发出口令。

处于中心位置的杰克保持不动，其余的人拉着巨网边沿小心移动，将网口收拢起来。

一个直径大约一千米的垃圾球形成了。老刘颤巍巍地将一枚小型推进器绑在垃圾球顶部。

“上升……隐蔽……点火。”

清道夫们升入161千米的近地轨道。与此同时，那团如小行星一般的巨大垃圾球，则拖曳着蓝白的尾焰，划出一条向下的抛物线。

开网——收网——点火。

如此重复几十次后，在遮天蔽日的垃圾“海洋”中，出现了一条一千米见方的圆柱形通道。

小宇的宇航服面罩内凝出了大大小小的水滴。老刘的喘息声听起来如同顶着烈日耕作的老水牛。

“最后一千米，各位再坚持一下。”亨利的声音从地面控制中心传过来。

“开——网——”杰克的声音有些绵软。

此时，噼里啪啦的“渔网”喷射得七零八落。

突然，一声凄厉的尖叫震得小宇耳膜发紧。

“吉米！”老刘焦急的呼喊声随后传来。

众人望向吉米所在的位置。一束没有展开的纤维如海草般摇摆。几十米外，纤维末端的吉米左右飘荡，背部嵌着一块亮闪闪的金属碎片。

“吉米，吉米，快断网！老刘，老刘，补空位！”亨利的催促声从控制中心传来。

“后坐力消减阀……”吉米来不及说完，带着血滴的空气便从宇航服中喷涌而出。

老刘气喘吁吁地抓住了吉米的纤维网，却为时已晚。吉米按下了断网按钮，身体旋转着斜冲出去，在一系列与太空垃圾的连锁碰撞中裂为碎片……

老刘一言不发，动作缓慢地展开吉米留下的纤维。近旁的伊恩和丹尼尔靠过来，协助他将几张网的边沿粘连。

收网，固定推进器，点火。

“200千米以下轨道全部清空……猎隼21号火箭，准备发射……”控制中心的语音传来。

“要接咱们回去吗？”小宇有些欣喜。

“孩子，你太天真了……”老刘发出一声粗重的喘息。

“那是要发射星链卫星。”杰克显得无比疲惫。

“卫星入轨高度，165～195千米，清道夫们注意躲避！”控制中心传来简洁的指令。

“最后，祝各位好运！”来自地面的信号随即切断，再没有任何响应。

小宇看了一眼面罩上的氧气指数——5%，在没有剧烈活动的情况下，大约还够用20分钟。

其他清道夫的情况也差不多。经过了十几个小时的高强度劳动，大家的备用氧气包也都快见底了。

“这就是生命的最后一程？”小宇悲哀地想着。

清道夫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像是互相交流遗愿。

“今天是我女儿生日，我答应过她，要送她一颗流星。”杰克的语调温柔起来。

“我希望……最后一笔薪水……能让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老刘一直在咳嗽。

“可别抱太大希望。”丹尼尔有气无力地说，“法思特公司是出了名的吝啬。”

……

“小宇，你呢？”老刘忽然想起了什么，“你之前帶来的降落伞是做什么用的？”

小宇如梦初醒，法思特公司植入他体内的神经控制芯片在真空中终于失效了。

“我的降落伞……”小宇努力地回忆。

“背包，就是你背的那个包。”老刘提示道。

“啊……对了，”小宇惊喜地叫起来，“大家跟我一起回去吧！”

“这是用最新的纳米材料做的，能耐几千度的高温，是我特意研制出来的……”小宇继续解释。

“孩子，你很了不起！”杰克微笑着说，“不过，没人能回去的。我和女儿约定的时间就快到了。祝大伙儿好运！”

杰克向小宇靠过来，摘下自己的氧气包，挂在小宇腰间，然后伸展四肢，做出一个优美的跳水动作。宇航服上的推进器开到最大，几小束耀眼的火光瞬时迸射出来。杰克如同一颗白色的流星，向地面疾速坠去。

“谢谢你的好意。”一直默默不语的巴拉特也开口了，“我得去找哥哥的遗骸。他是去年上来的，运气好的话，或许还没被撞成碎片。”

小宇仰头张望，巴拉特已在垃圾的缝隙中穿行了很远，正冲着脚下的清道夫们挥手告别。

“也别考虑我。”丹尼尔语气轻松，“我已经是肝癌晚期了，这里是我最好的归宿。”

眼泪从小宇的眼眶中涌出来，一粒粒晶莹的水滴在面罩里漂浮。

“伊恩，老刘，你俩呢？”小宇就快哭出来了。

“如果不是担心孩子们……”老刘不停咳嗽，“我也……肺癌晚期……”

“伊恩！伊恩！”老刘贴在伊恩的面罩上查看，“氧气指数——0，生命体征——无。”

“别犹豫了！”小宇一把攥住老刘的手，“打开推进器！”

两人的宇航服同时喷射出小小的白色火焰。

200千米，190千米，180千米……沿着刚刚清出的垂直通道，小宇和老刘快速降轨。

小宇忽然发现，这直径一千米的通道内，已经被密密麻麻的卫星占据。

“这就是猎隼21号的发射目的。”老刘大声说，“法思特公司会立即填补空位，不给竞争对手留任何机会。”

小宇盯着这些卫星，喃喃自语：“这可都是大伙儿的命啊！”

距离地面100～160千米的大气增温层里，空气极为稀薄，即使小宇全力打开了背上的降落伞，两人也没有丝毫减速的迹象。

宇航服表面的温度快速升高，100℃，150℃，200℃……

“抓住降落伞的另一边，待会儿听我的口令，一起向中心翻滚！”小宇大声喊。

推进器的燃料很快耗尽。两人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继续高速坠落。面罩外已是一片红光，温度就快要达到宇航服的耐受极限了。

“内翻！”小宇使劲喊。

两人拼尽全身的力气，从降落伞的边沿向中心翻滚。一面半球形的降落伞，逐渐变成一只大号的“蚕茧”，将小宇和老刘层层叠叠包裹在中心。

1000℃，1500℃……“蚕茧”壳表面的温度持续攀升，小宇面罩上的温度仪却停留在140℃。

50千米，20千米，10千米……小宇目不转睛地盯着高度仪的指数。

8000米……6000米……5000米，“外翻！”小宇再次大喊。

两人同时反向翻滚。急速坠落的“蚕茧”在空中渐渐孵化。“茧壳”中先是探出一对小小的“翅翼”，再向两侧艰难伸展。

失衡，翻转，飘摇……直至“砰”的一声巨响，“蚕茧”化身成伞，被气流冲开浑圆的躯体，悠然地悬浮在半空中。

小宇仿佛从一场极为疲惫的梦中醒来，他掀开头盔面罩，贪婪呼吸着地表湿润的空气。

他身上沉重的宇航服，面前奄奄一息的老刘，以及降落伞顶部微微的灼痕，都在述说一段令人难以置信的太空经历。

宇航服上的坐标仪完全失灵，蓝小宇不知自己的脚步该迈向哪里。但值得庆幸的是，他和老刘都回来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