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英
北京体育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100084
人类历史的每个发展阶段都有其问题和困境。当代人类困境集中表现为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自身的对立。以五千多年的文明历程为根基,在现代化进程中探索合理的生存方式和生活理念,为引领民族复兴、应对人类困境贡献中国智慧,这是时代赋予中华文明的责任和使命。完成这一任务,需要把握文化传承的内在逻辑,确定文化建设的现实路径。
党的十九大报告指出,当前我国文化建设要“不忘本来、吸收外来、面向未来,更好构筑中国精神、中国价值、中国力量,为人民提供精神指引”。这提示文化传承必须在“本来”“外来”“未来”三个向度同时展开,其中,“本来”的文化传统构成文化发展的根基,“外来”的异质文化和“未来”的社会目标构成文化创新的契机。“本来”“外来”“未来”三个向度可化约为时间与空间两个维度,民族文化传统与未来社会目标构成时间维度,本土文化精神与外来文化理念构成空间维度,此时空维度交汇于当代社会实践。在时空维度中回应社会实践提出的现实问题,即形成新的文化内涵和文化形式。这一动态过程既是文化传统的传承,也是当代文化的建设。
1.文化传承基于文化传统。习近平同志在中共中央政治局第十八次集体学习时指出,中国传统文化反映了中华民族的精神追求,“其中最核心的内容已经成为中华民族最基本的文化基因”。正如生物基因决定生物未来的生长状态,一个民族的文化基因也决定这个民族的精神面貌和发展道路。近代以来,中华民族在危亡之际逐渐产生“全盘西化”的心理倾向,对待文化传统和文化发展甚至表现出“虚无主义”和“激进主义”的态度(1)中国近代以来的文化发展面临两个困境:一是文化内涵为文化形式所禁锢陷入僵化;二是外强入侵造成文化自卑和文化焦虑。文化虚无主义和文化激进主义正是这两种力量叠加的必然结果。这种极端态度影响了文化的正常发展,但也以激烈的方式迫使传统文化在自我反思中寻找出路。,但近一个世纪的批判和否定并没有使我们与传统彻底决裂。如今在我国综合国力不断提升的情况下,传统文化复又焕发勃勃生机。究其缘由,文化传统是一个民族无法割舍的精神根基。从文化主体的角度而言,人出生即处于文化传统或社会习俗的教化之中,因此人从来不是单纯的自然生物,更不是没有任何文化规定的心理机能。人总是表现为在文化规范中形成的文化心理和文化活动,人的既定的心理习惯和社会行为又构成文化进一步发展的前提。从文化内涵的角度而言,任何文化都不能脱离人的心理活动,表现为封闭整全的可以照抄照搬的概念体系,文化总是与特定的社会意识和历史传统紧密关联,并在自身发展中继续塑造民族精神与民族心理。所以人的心理与文化形成互动生成的关系,人就是心理活动与文化发展的动态统一。正因如此,文化传统在民族延续和文化发展中表现为一定程度的自我复制,外来文化则因缺乏必要的民族认同或心理基础而无法被全面移植。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雅斯贝斯赋予文化传统以极高的位置,指出人类文明的“轴心期”已然形成世界最为重要的思维范畴,产生人赖以生存的终极关怀[1]9,而且“人类一直靠轴心期所产生、思考和创造的一切而生存。每一次新的飞跃都回顾这一时期,并被它重燃火焰”[1]14,能够唤醒轴心期所提供的潜在精神动力即会带来文化的复兴[1]14。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征程中,有必要回顾传统、依托传统,实现中华文化在当代的“返本开新”(2)“返本开新”是现代新儒家的基本纲领,意指返回儒家心性之学的根本,开出民主与科学的新貌。本文在更宽泛的意义上使用这一概念,即依托传统文化的根本精神,创造现代生活的文化理念。。
2.外来文化激发文化融合。任何具有生命力的文化传统都非封闭的概念体系,而是在其传承中不断选择、创造与发展,但这一过程需要契机。外来文化是文化返本开新的契机之一。来自异域的文化理念因其与本土文化的差异和矛盾,无疑会对文化传统构成冲击。从逻辑上分析,这种冲击既可能致使本土文化消亡,也可能与本土文化融合,从而促进本土文化的繁荣。历史上中华文明很好地应对了诸多挑战,成为唯一没有发生断裂而延续至今的文明形态。之所以能够应对挑战,根本原因之一在于传统文化面对他人他物以及异质文化的仁爱、包容、开放的心态。《国语·郑语》有言:“夫和实生物,同则不继。以他平他谓之和,故能丰长而物归之;若以同裨同,尽乃弃矣。”事物的生长繁育需要不同要素配合得当,相同要素的简单累积只能导致衰败和灭亡。由此看来,“和而不同”或“差异性的统一”既是事物的真实状态,也是事物的发展动力。这种价值取向与思维方式使中华民族在历史上经常能将危机化为转机。印度的佛教思想,我国的蒙古族、满族及其他各少数民族文化,都曾对中原文化形成比较严重的冲击,但最后都参与建设了中华文化传统。正是由于不同民族不同文化激发,才使中华文化免于封闭僵化和自我毁灭,形成兼具创生精神和守成力量的文化体系。近代以来,西方文化对中华文化形成最为猛烈的冲击。面对这一冲击,我们彻底反思自身并以“民主”“科学”等异质文化理念启迪民智,开启了民族独立和现代化转型的历史进程。上述逻辑和历史表明,一种文化真正的生命力并不在于通过对抗异质文化保持自身的纯粹性质,更不在于向其他民族强力推行自身文化,而在于通过对异质文化的包容与吸纳,成就自身的深厚与广博。当代传统文化传承仍要继续完成五四时期的启蒙任务,并放眼更广阔的空间,以博采众长的智慧和勇气充分吸收一切优秀外来文化,在不同文化的优势互补中强大自身。
3.未来目标要求文化创新。人们对于未来的设想,是现实的生产生活在思想观念上的必然反映,是对现实生活的总结、反思和超越。由于蕴含社会发展的理想性和方向性目标,未来更具有价值指向和应然视角的意义。作为社会发展的理想目标,未来的意义主要表现为对现实的引领,即为现实生活规划价值理念、思维方式和行动指南,为现实生活提供精神动力。因此未来社会目标要求文化传承基于现实又超越现实,不断创新文化内涵和文化形式,使文化内涵不仅适应时代发展的要求,还能担负引领时代发展的重任。在此意义上,未来社会目标为文化的返本开新提供另一个重要契机。如果说外来文化是一种空间视角,那么未来目标则是一种时间视角。空间视角为文化传承提供多样性,时间视角为文化传承提供稳定性。从传统经由现代再到未来的时间张力要求文化传承和文化建设必须基于传统、参照未来、回应现实、创新引领。鸦片战争后,中华民族的奋斗目标即“外御列强,内建民国”(毛泽东)。在这一目标指引下,马克思主义走进中华文化视野。共产党人不断将马克思主义普遍原理与中国革命具体实践相结合,成功指导了中国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当代中国社会发展目标是建设美好生活、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这一目标要求稳定的经济发展、完善的政治体制、和谐的社会秩序、良好的生态环境、和平的国际环境等诸多条件。这些具体要求为当代文化建设提供了广阔的创新空间,为传统文化的返本开新提供了有益契机。
上述“本来”“外来”“未来”三个向度构成文化发展的时空视域。但此时空视域必须聚焦人的现实生活,在人的具体生活境遇中开创新的文化内涵。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深刻指出:“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不是人们的意识决定人们的存在,相反,是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2]人的物质活动相比精神活动具有逻辑上的先在性,现实生活总是为文化发展提供物质动力和物质要求。在传统文化返本开新的过程中,文化建设的三个向度怎样发挥作用,要看现实生活对文化建设提出何种要求。传统文化哪些理念可以参与现代生活,文化创造需要吸纳何种外来文化,未来社会应确定怎样发展目标,所有这些都取决于生活实践提出的具体问题。社会实践是文化建设的三个向度得以展开的现实起点,观照现实生活产生的问题意识是引领文化创新的根本动力所在。总之,文化传承的内在逻辑表现为以现实问题为导向,立足民族文化传统,在外来文化激发和未来目标要求中实现自我更新。以此规律指导传统文化的当代传承,即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
延续五千多年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塑造了中华民族与众不同的民族气质和精神面貌,但正如文化发展规律及其历史进程所揭示的那样,如今传统文化必须继续转化与创新,才有能力成为现代生活的表达方式并引领时代发展。若要完成这一任务,不能进行简单的文化嫁接,更不能按照现代意志对传统任意诠释,而是必须深入学理层面,研究传统文化和其他外来文化的义理体系,分析其在现代和未来的优长与缺失,唯此才能在文化转型中具备自主选择的能力,拥有对传统文化转化创新的智慧。根据文化传承的内在逻辑,当代文化建设要至少聚焦“外来”“未来”两个视角,根据当代生活的现实要求,展开为(但不限于)四个可能的问题域:“外来”视角如学习西方等其他文化的优秀内涵,主要表现为确立民主意识、培养科学精神;“未来”视角如以社会发展的理想目标应对现实困境,主要表现为应对环境危机、化解文化冲突。这些问题的展开在逻辑上必须坚守中华文化立场,创造中华文化在现代化进程中应对人类困境的独特文化理念与文化内涵。
1.确立民主意识:推动个体成长与法制进步。“民主”是西方文化异于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重要理念。民主意识最早可追溯到古希腊城邦的直接选举制。古希腊海洋文明的商贸活动、规模适中的城邦政治、大规模的海外殖民都为个体意识、民主意识、公民意识、平等意识、权利意识、规则意识的产生奠定了物质基础。古希腊绝对独立的本体理念,既是这种生活的哲学反映,也深化了人的个体意识和独立精神。此后基督教在一千多年的时间里,使人从家族血亲关系中脱离出来,成为在宗教团体中独自面对“天父”的平等个体。总之,古希腊以来的生产生活和文化传统都促使“原子式个人”的形成。个体在社会生活中如何确保自身利益?伊壁鸠鲁的社会契约思想就是对这个问题的早期回应。至近代,个体意识以及个体之间“狼”一样的关系继续得到强化,“天赋人权”的理念深入人心,论证国家合法性和民主政治必要性的“社会契约论”充分发展,法制理念和法制体系确立起来。
与西方传统不同,中国农业文明长期稳定的生产生活使家族血缘关系日益紧密,西周实行分封制以来,更产生以血缘为纽带的宗法社会体系。另外,农业文明强调“法天象地”,“天人合一”成为儒、道等众多流派的理论前提和价值追求。在此背景下,人与他人、人与群体、人与自然之间都形成紧密的、内在的相互关联。与此相应,中国哲学不存在超验的独立本体,只强调事物之间的内在关联。每个人都在与天地人的关系中定位自身,其利益诉求也要在群体中得到实现。这就要求个人对家族和群体首先承担责任而非享受权利,使中华文明形成“责任先于自由”“义务先于权利”“群体高于个人”“和谐高于冲突”的价值偏好[3]。此价值选择具有诸多合理之处,其中之一便是帮助中华民族作为一个整体延续至今,但这种文化传统很难产生主张个人权利和个人自由的个体精神,遑论民主意识(3)传统文化所强调的“以民为本”之“民”是人民整体,并非现代意义的个体民主。。另外,儒家并不强调人在抽象形式上的平等,而是承认人的自然差异和社会分工的不同,性善论更是充分信任人性,强调主要以道德教化而非法律制裁来规范社会行为。很明显,传统文化无法为个体精神、民主意识、平等理念、法制体系、自由追求、权利诉求等现代理念做好充分准备(4)但不能就此得出中国落后于西方的结论。梁漱溟先生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中指出,中西方的区别并非发展快慢的问题,而是方向不同的问题,若无殖民入侵,即便假以时日中国也不可能走上西方道路。如今,中国乃至世界的发展均为西方现代化所裹挟,现代化虽由西方率先主导,但不应由西方文化统一定义。在学习、反思和纠偏中给出中国的现代化内涵,这是当代中国文化传承的题中应有之义。。
缺失个体精神、民主意识和法制理念,这在现代社会将造成两个方面的不利影响。一是政权缺乏连续有效的监督。我国几千年的历史基本是“治世”与“乱世”的交替。治世源于政权以民为本,权力得到有效制约,但君主是否仁民爱物、是否甘于监督,在多数情况下取决于他是否贤明。这难免使治世寄托于偶然因素。二是个体生命力量受到压抑。个体力量隐没在群体之中,使其无法充分发挥个人潜力,这直接影响社会整体的进取精神和创新意识,尤其导致在面对列强入侵时处于不利地位。因此,培养个体精神和民主意识不仅可以保障社会稳定发展,还能使民众获得自我实现空间,进而推动中华民族的整体进步。这也正是五四启蒙运动呼唤民主意识的用意所在。当然,文化理念的形成必以生活经验为依托,民主意识、个体精神在五四之后很长时期没能发展起来,一个关键的原因在于缺乏必要的现实土壤。如今,现代生产生活方式已经具备完成这一任务的现实条件,在社会分工日益精细、商品交换日益扩大的市场经济中,此前惯于家族生活的人将获得诸多个体化特征。例如,人的财产关系和责权关系都需清晰界定、人与人的平等地位不断被强调、每个人的利益诉求无法再被忽视、社会发展要求发挥个人力量创新拼搏……可以预见,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发展过程中,个体精神必然会成长起来,个人参与社会生活的诉求会更加强烈。自由、权利、法制、契约、公正等现代社会的基本理念也必将相伴而生。
如此,民主意识的确立既是对西方优秀文化的借鉴,也是我国现代化进程的必然结果,但在此过程中,要警惕围绕民主意识产生的诸多问题。民主的主体是具有独立意识的个人,但个体精神可能膨胀为个人主义。因此,培养个体精神、健全法制社会需要在两个方面坚守中华文化立场。其一,以群体和谐为个体成长的边界。“天赋人权”尽管为个体权利给出充分理由,但这一概念若脱离反抗欧洲封建专制的具体背景,广泛应用于现代社会就十分可疑。有学者指出,将个人作为现代权利理论分析的基本单位,“这是一个非常隐蔽的错误”,内含严重的隐患[4]。以个人的天赋权利为至上目标,使其优先于人的责任义务和社会整体利益,必然导致“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社会分裂。事实上,每一个体的所有权利都必须基于他人同意而并非天然有效。离开他人和群体,既不会产生个人权利,也谈不上个人自由的实现。现代人“把主体建构从人与人的关系中抽离出来”,这“形成了个人主体自由的假象”[5],人与人的理解认同,群体内部的和谐关系,这才是个人权利和自由的基本前提。因此个体精神挺立必须以群体和谐进步为基础。其二,以道德修养为法制建设的终极目标。个人行使民主权利有其边界,“民主”本身也只具有手段性的意义。正如权利并非天赋,民主也不是目的。民主、法制、个人权利都是实现美好生活的工具和手段,若停留于工具操作的层面,则社会无从进步可言。孔子有言:“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论语·为政》)法制、法律只是社会生活的底线性和外在性的要求,不足以使人产生积极的自律,更不足以体现人之为人的高贵。儒家基于性善论的道德教化则给人以自我提升的无限空间。道德自律不仅是个人成长的重要标志,而且使人的自我选择具有普遍意义,因而能够获得真正自由。因此,在充分保障民主权利、完善法制社会的同时,应始终明确人在道德上的不断提升,才是社会发展的长远目标。
2.培养科学精神:辨析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科学的基础是理性,理性是古希腊以来西方哲学的核心概念。西方传统哲学的重要目标即以抽象的知识体系把握或建构客观世界,而与感性截然对立的理性因其能够清除主观经验的偶然因素,可以确保知识的客观性、科学性和必然性。近代以来,伴随主体性的确立,作为主体性本质的理性更是获得至高地位,理性主义成为近代哲学最重要的特征,由理性所建构的科学知识成为社会发展的基础。在近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发展中,资本增殖的要求使抽象的科学知识迅速转化为实用的技术手段,从而形成影响人类历史进程的工业革命以及延续不断的技术创新。科学和理性一时间成为社会进步的根本保证。在此过程中,理性表现出精确的计算能力,能够有效完成各种目的,从而更多具有工具性的特征。
中国传统文化并不缺乏理性,但理性通常与情感结合,表现为“情理交融”的“实践理性”,表现为以人的应然视角应对事务的合理立场与正确方法。因此理性既非与感性对立,又非科学计算和逻辑论证,而是领悟生活智慧的能力。对于如何获得生活智慧,孟子有言:“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弗能夺也。”(《孟子·告子上》)人之为人的首要任务是明确人性本善,通过道德修养实现人之本性乃人生终极目标。只有明确这一价值前提,生活方向才不至于偏颇。马克斯·韦伯将理性区分为价值理性与工具理性,相比西方传统中理性的工具化运用,中国传统文化更强调理性的价值判断,即“先立乎其大者”的能力。也正因如此,传统文化缺少“为理论而理论”的科学精神,不善于抽象思维和概念思维,更缺少逻辑论证的方法。对此,利玛窦曾以西方人的视角表达过他的不解,他认为,中国运用与西方完全不同的方法从事医药、数学、物理和天文的研究,获得很多准确的经验,“但因他们没有任何辩证法则,所以无论是讲或写的时候,都不按科学方法,而是直觉能力之所及,毫无条理可言”[6]。虽然在节奏缓慢的农业社会里,经验和直觉可以达到较高的技艺水平,但抽象思维和逻辑推理才能奠定科学基础。正是由于缺乏这一科学基础,不以掌握客观世界的科学原理为目标,我国在欧洲工业革命后科技水平迅速落后,在世界殖民化浪潮中甚至面临亡国灭种的民族危机。因此启蒙运动作出深刻反思:西方文化追求纯粹理论的态度以及由此产生的科学精神,是中华民族亟须借鉴的另一种异质文化理念。
如今在充满竞争的现代世界,中华文化更需培养逻辑思维和抽象能力。在经济全球化时代,技术发展在短时期内即能决定一个民族的现实境遇和未来命运。中华民族的发展首先要培养科学精神和创新意识,加快科技成果转化,努力实现科技强国。更要认识到“人对客观世界的探索、人对科学技术的掌握”为人的自我实现打开了更为广阔的视角。科学精神不仅为社会发展提供技术支持,而且为人类开发自身潜能提供重要途径。因此,培养科学精神,将逻辑论证和确保精准的能力纳入自身传统,这是中华文化在当代发展中应该完成的任务。
在培养科学精神的过程中,为避免为“小者”所夺,仍要“先立乎其大者”,即确立社会发展的合理方向。应明确科技进步和物质财富对于人类的有限性意义,尤其要对工具理性的单一运用保持必要的警惕。实际上,价值理性与工具理性并非两个理性,而是理性在不同方面的运用。价值理性与工具理性也并非对立关系,二者统一于人的现实生活:价值理性确定人生意义,工具理性实现生活目标,二者不可有所偏废。当然,目标与手段固然不能有所偏废,却需明确以何者为主导。侈谈高远理想没有实现途径未免陷于空疏,手握利刃随意挥舞却是更加危险。早在一战结束后,罗素就意识到技术至上导致的人类危机,指出所谓的“英国文化比中国更优越”只不过是由于科学技术赋予英国更高明的杀人技艺而已[7]。考虑到西方近现代思想所经历的“启蒙—理性—后现代”的自我纠偏,我们更要警惕科技至上带来的理性主义狂妄,警惕工具理性湮没价值而把人贬低为物。没有合理价值方向的科技发展,速度越快,贻害越深,科学研究的“破坏性创新”很可能带来人类的自我终结。因此,在培养科学精神的同时,有必要始终以价值理性统摄工具理性,以意义为手段的前提,对社会发展方向给出必要的、合乎价值追求的考量。这不仅是坚守中华文化立场,更重要的是确保人类未来拥有尊严和希望。
3.应对环境危机:“天人合一”的现代转化。在现代化进程中,环境问题已在世界范围内构成社会进步的巨大阻力,甚至威胁到人类整体的生存安全。环境危机的产生在很大程度上源自现代化的生产生活方式。18世纪英国工业革命以来,人类对自然的开发能力日渐增强,自然回馈给人类的物产日益丰富。梁漱溟先生曾概括西洋文明的发达就因其在“征服自然,利用自然”上的成功[8]。西方文化自古希腊哲学开始,就已形成知识论的传统,即以主观知识建构客观世界。主客观的相分对立预示了二者的矛盾与争锋,人类中心主义只不过是这一立场在技术帮助下的逻辑结果。若以此立场解决今日环境危机,就需要更加努力地挖掘理性的潜能,希望通过科技进步解决能源、污染、贫困等问题,直到在这场人与自然的战争中彻底胜利。这种基于工具理性的思路,已经取得很大成效,但更多情况表明,很多问题超越了人类的限度而走向无解。重新考量人与自然的合理关系已经迫在眉睫。
与西方文化传统不同,中国农业文明没有形成“主客二分”的立场与方法,而是采取“天人合一”的视角。《易传》讲:“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易传·系辞下》)先民将天地万物与人类自身纳入统一整体,这一整体拥有统一规律,人通过“法天象地”可以通达宇宙规律,并据此安排自身活动。由此可见,天人合一的立场并非意在对客观世界进行知识性的把握,而在于将人安放于由人的情感投射所形成的宇宙整体。当然,同为人的情感,儒道选择的内涵各有不同,其“天”或“自然”的意义亦有不同。儒家为“天”赋予仁爱道德之意:“天地之大德曰生。”(《易传·系辞下》)人作为万物之一禀赋天地之德,因此“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诗经·大雅·烝民》)。道家的自然既是自然万物,也是万物“自然而然”的状态。老子讲“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德经·第二十五章》),这是警惕文明形式遮蔽人性内涵,因而主张因任自然、不假人为。无论具体内涵如何不同,儒道两家都根据宇宙规律指导人世活动,并认同人与自然在规律和性质上的相通一致,这即形成“天人合一”的文化传统。
天人合一的观念并非直接指向环境伦理,而是为人的本性和人伦关系确立形上基础。虽然儒家也有“子钓而不纲,弋不射宿”(《论语·述而》)的观念,但这是在强调人对万物的仁爱。农业社会并没有产生真正的环境危机,所以现代意义上的人与环境的关系并未纳入文化反思。在环境危机成为全球困境的今天,对“天人合一”进行适当转化或可提供合理的应对思路。具体而言,“天人合一”并非从单方面的人的需要出发,而是从人与自然的关系出发考虑问题,这本身就蕴含解决问题的合理方向。西方文化“控制或臣服”的思路是一个根本立场的错误,永远不可能真正解决问题。从万物相联的视角分析,只有“共生”才有“生”。如前所述,在人的社会生活中,处于首要位置的不是个人,而是人与人的关系。同样,在人与自然的共在中,人与万物的关系应成为比“人类中心主义”更为合理的视角。他人是对个人的限制,环境也是对人类的限制。发明和创造带来的成就感固然愉悦,但只为创新和成就感就无所顾忌,甚至把不断满足无限膨胀的欲望作为文明和成功的标志,这实质是以理性的方式走向了非理性,是缺乏价值理性指导的工具理性的滥用。从根本上应对环境危机,必须借鉴儒、道智慧,重新确立人与自然的关系。儒家强调人的责任担当,人不仅对自身、他人和社会负有责任,而且对天地宇宙也同样承担义务。《礼记·中庸》有言:“……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人在实现本性的同时,可以助推万物实现其本性,因此可与天地比肩并立,获得人性尊严。道家主张人的“无为”,即非以人力强加而是因势利导,按照自然本有的规律推动万物创生转化,所以“无为”才能“无不为”。儒道两家对待自然的责任、平等、尊敬、边界的意识正是今天应对环境危机应该具有的合理立场,“天人合一”的传统观念可在环境伦理的意义上获得其现代内涵。
4.化解文化冲突:实现文明的交流互鉴。文化冲突是人类在全球化时代产生的新问题,更是人类未来发展必须面对的新挑战。在此前漫长的人类历史中,不同地区不同民族产生诸多地域文化。彼时由于人的活动范围相对固定,这些文化虽差异甚多但基本互不相扰,即便是基督教与伊斯兰教之间的文化差异和文化征服也更多从属于领土争夺。如今全球化浪潮几乎席卷人类生活的所有领域,人类在共同的世界交往中究竟遵循何种文化理念,这成为事关国家安全的重大问题,因此文化差异甚至文化冲突问题日益凸显。文化的核心是价值取向与思维方式,文化的差异表现为立场方法的差异,即人心的差异。如何处理意见相异的人心,这是政治要解决的问题,所以文化冲突在一定意义上也是政治冲突。亨廷顿将文化与世界秩序重建紧密关联,这是十分深刻的洞见。政治活动的原则是什么?卡尔·施密特认为是“区分敌友”,这是极具西方文化特色的立场。在物我、人我甚至人的理性与感性皆为二分的西方传统中,每一个体、每个民族、每个国家都基于自保而与其他同类处于对峙状态。如果不以理性制约,无论是个体关系,还是国家关系,都将为丛林法则所决定,即消灭对方或者被对方消灭,因此区分敌友关系至关重要。在此传统中,逻辑上不存在世界永久和平的可能性,最好的状态也不过是各政治实体之间达成恐怖的平衡。这种政治立场反映在文化上,只能是不同文化的对立和冲突。文化上的隔阂复又制造了新的政治紧张。由文化冲突和政治对立叠加形成的紧张关系,在一定程度上正是目前国际社会面临的困境。
与西方主张对立和竞争的文化不同,中国传统文化不以个人、民族或国家等个体为中心,而是把个体之间的关系放在首位,甚至将所有可能事物都纳入整体考虑。这一价值取向对于政治而言,即形成“实现世界内部化秩序”的“天下体系”[9]1。中国自古以来的政治单位是包含所有民族和国家的“天下”[9]12。“天下”作为内部性的概念,意味着“取消了外人和敌人”[9]4。所以最高明的政治不是“区分敌友”,而是“化敌为友”。事实上,由于以“天下”为政治的思考单位,古代中国甚至没有主权概念,更没有法定边界,但这并不妨碍政权在边界地区的实际效用[10]34。这种理念使古代中国非以民族或地域立国,更非以武力立国,而是以文化立国。文化立国尤其表现在儒家传统中。孔子讲:“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论语·季氏》)《礼记·中庸》也主张“柔远人则四方归之”。使政权强大和稳固的方式并非武力征伐,而是修炼自身文德,即通过仁爱和礼仪吸引四方万民,使其主动归顺。这样政治问题就成为文化问题和人心问题,即用文化的力量凝聚人心。人心问题解决了,政治问题也自然解决了。古代中国正是通过“怀柔天下”的方式形成了多民族的国家体系,产生了多元包容的文化体系。这种政治和文化的力量如此强大,以至于无须依靠武力即可使周边地区不断被吸引,主动参与和卷入中华文明。赵汀阳先生将这一发展状态概括为“旋涡模式”,并指出其产生的最重要原因即来自中原地区的“精神世界的诱惑”[10]46。由此可见,传统文化注重整体性关系和“以文化人”的价值取向对于化解政治冲突、形成文化认同至关重要。
古代中国之所以呈现“旋涡”式的发展状态,还有一个关键因素,即彼时的文化融合是以单一的文化为主导、以深厚的传统为根基的中华文明对周边文化的融合发展。今日的文化差异更多表现为实力大致相当的多种文化之间的矛盾,亨廷顿所列举的八种文化都有各自的历史传统和文化优势。古代中国的“旋涡模式”已为世界各国的“现代博弈”所替代。在此情况下,无论以东方或西方哪一种文化“战胜”或取代其他文化都是非理性的妄想,在推进文化交流互鉴中实现不同文化的相互理解和优势互补才是解决问题的合理思路。只有增进文化间的理解和包容,才能化解文化冲突;只有化解文化冲突,才能走向文化共荣;只有文化共荣,才能带来政治稳定与世界和平。从此角度而言,中国传统文化“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礼记·中庸》)的态度无疑具有深刻的现代意义。早在20世纪70年代,英国历史学家阿诺德·汤因比即指出人类避免集体自杀的唯一途径,就是获得政治和文化的统一。尽管他从历史规律和文化内涵的角度认为中华文明最具促成统一的经验,并对中国或东亚统一世界寄予厚望[11],但我们更倾向于认为,这种政治和文化的统一将表现为“在对立中学习和谐”的无限发展的动态过程,是多种文化在交流互鉴中不断融合的历史进程。中华优秀传统文化通过现代转化与创新,可为这一进程贡献自己的独特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