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爆米花

2021-12-26 02:46○江
高中生之友(中旬刊) 2021年2期
关键词:姑父爆米花年货

○江 子

每到年末,女人们就要忙碌起来了。

在赣中地区乡间,再穷的人家,都要准备几件像样的年货用于春节待客。比如两三斤炒瓜子、自家种的卖给商贩后余留下来的花生,还有就是爆米花。

作为我们村最穷的人家的主妇,母亲的忙碌里,就会多几分恓惶。因为只有她知道,一到年关,招待客人要钱,去长辈亲友家拜年要钱,年后我们兄弟姐妹读书要钱。可因为进账少,她的口袋差不多已经空了。

她只有早早地就催着父亲和我去走街串巷打爆米花。

二姑父买了一套打爆米花的工具。可他后来患了痨病,近不得烟火,就打不得爆米花。父亲就被母亲催着学了这门手艺,借了二姑父家的这套工具去打爆米花。

这是一种十分艰苦的活计。我和父亲每天就像被钉在了两条矮凳上。父亲负责摇机器,拉风箱,待加热到一定温度,让机器炸响。机器里的大米就变成松脆的体积暴涨的爆米花。我负责把柴,配合父亲“爆破”作业,死死捏紧装爆米花的麻袋,以免气流冲溢让爆米花散落。然后,我解开麻袋,将爆米花装给主人。如此周而复始。

每天都要到半夜才睡。

那时候每一爆加工费是一毛。十多天时间下来,可以挣一百多元钱。年关和我们的学费,就全都指望着这件事。

要到除夕前一天,我们才会回到家里,父亲先把那些沾着黑色锅灰的毛票交给母亲,然后在自己家的厅堂,摆开架势,打自己家的爆米花。

很明显,父亲摇机器、拉风箱的节奏变慢了。我把柴也是。经过了十多天的熬夜打爆米花,我和父亲都太累了。

而在我和父亲出门的这些天,母亲早已把家里的一切都准备妥当——包括其他年货、孩子的新衣……

晚上,母亲会把糖倒入有水的锅中。她在灶前把柴,待糖水煮沸,父亲会将爆米花倒入爆炒,到一定火候再铲出,通过人工压实,然后用刀切成薄片,爆米花年货就做成了。

那一夜,家里就都是糖分的味道——穷人的家庭里少有的幸福的味道。

年终于到来了。对于家庭主妇来说,也就是最忙碌的时候了。

母亲穿着浆洗得干净的旧衣服,在家中进进出出,微笑着为前来拜年的亲友续茶水,看着客人面前茶盘里的年货空了,就返回屋内补上些许——量肯定是经过精密计算的,不能太多,不然给后面来客的就不够了,撑不到春节过完,但也不能太少,不然就不体面。

那爆米花片是茶盘里最显眼的茶点。它的成本不高,少量的大米和糖,但因为经过爆米花机的加工,体积增大了许多倍,适合表达新年里虚妄的富足感。

印象中,母亲从来没有穿过新衣服,即使过年也是。也许她穿过,那该是新婚的时候,可惜我没能见到。

母亲好像也从没吃过她精心准备的那些吃食。她很少上桌,总是坐在灶膛前吃剩下的东西。平日里,她给我们的印象是节俭到抠门的。她对自己几乎到了残忍的程度,即使过年也是。长年累月,我们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母亲,认为母亲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可有一天,我发现母亲在无人的角落吃着爆米花。

大年初一过去已经有几天了,亲友们都已散去,大人们开始闲下来。

我还沉浸在春节给我带来的美好和自由之中。离开了打爆米花的那张小矮凳的束缚,我就像一个野孩子,到处寻欢作乐。我忘了我是为了去找谁,还是为了躲避谁的追赶,急匆匆地走在某条离家几栋屋的巷子里。无意间我看到了母亲,她正在往嘴巴里送爆米花。

她轻轻地咬着、咀嚼着,似乎非常享受爆米花带来的愉悦,以至于她显得有点陶醉,有点贪婪。

她吃得很细致,好像对每一小片爆米花都有着细嚼慢咽的计划,她手里有个袋子,里面还有两三片。

妈妈怎么会在这里?她是不是专门躲在我们不容易出现的地方享受她心仪的食物?

她为什么不在家当着我们的面吃爆米花?有什么清规戒律阻止她这么做吗?

母亲看到了我,脸上立即露出惊诧进而尴尬的表情。她迅速停止了咀嚼,转身急匆匆离开了巷子。

母亲只比我大二十五岁。那时候我才十一二岁。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的母亲还很年轻,不到四十岁。

可母亲在我心里从来没有年轻过,从我记事以来,她就是一个很心酸的老妇人模样,即使新年也不能让她看起来年轻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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