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庆
棉花似的大雪落了整三天后,两条哈士奇驾着的雪橇拉着西克腾和安巴爷孙俩进了山。
到了山麓,西克腾解开两条哈士奇身上的锁链,两条哈士奇俨然成了猎犬,向着山林狂吠,吠声在山林回荡。
安巴瞪大眼睛看着爷爷西克腾。
西克腾在一株白桦前停下,用树枝清除积雪,露出一块空地,然后转身从雪橇上拿了一块红布铺在空地上,又拿出一瓶烈酒和一块冻猪肉,摆在红布上。摆完供品,西克腾从腰间解下腰刀,“刷”的一下砍下一块桦树皮,用刀片在树身上粗略地勾勒出一个头像——一张老汉的脸。
西克腾拉着安巴一齐跪下,西克腾说,给山神白纳查叩首。
安巴知道,给山神白纳查叩首是老猎手的习俗,数代鄂伦春人游猎之前,都要叩拜山神,只求打猎能有一个好运气。
西克腾打开酒瓶,将烈酒均匀地洒在地上,地上显现出一道道弧线,冒着缕缕的白气。
西克腾说,白纳查喝下了。
安巴却嘟着嘴说,烈酒在地上冻住了,白纳查没有喝啊。
西克騰胡子一抖,大声说,白纳查就是鄂伦春狩猎的守护神,没有不喝的理!而没了猎物,也就丢了鄂伦春人的魂。
安巴不再说话,他知道,爷爷西克腾的秉性就像满山梁子的雪,愈寒愈坚挺。
西克腾向着白桦树虔诚地磕了三个头,拉起安巴。
西克腾要去寻三块红布。
三块红布会和白雪交相辉映,会在洁白的雪地上如旗帜一样在严寒中随风招展。
三块红布就是猎手的航标,系在三株白桦树的树杈上。三株白桦树分别在山麓、山腰、山头。西克腾说,别看只有三个点,三个点就会形成一个巨网,猎物们插翅难逃。
鄂伦春猎手见到红布都会躲开,因为系着的每一块红布都标志着一个猎手的领域。
那三块红布下,有三个深深的陷阱,是西克腾在落雪之前花了整七天的时间挖出来的,每个陷阱足有三米多深,西克腾在坑底插满了尖尖的竹签子,猎物倘要落入坑中,竹签即会穿透它的身体,猎物只有乖乖地等着捕获了。
西克腾特意把坑口设计成菱形的形状,这样,猎物掉进去,就不会轻易从下面蹦出来。他在坑口铺上细树枝,落雪后,细树枝上会铺满厚厚的积雪,便巧妙地成了伪装,再机灵的猎物也嗅不到积雪下深坑的危险。
西克腾踏着积雪寻着红布,边走边说,我们今年只捕这一回,这三个深坑就是白纳查所赐的百宝囊呢!快过年了,这样我们就有年货了。
安巴跟在西克腾的背后,依旧嘟着嘴说,山林里的生灵才是白纳查呢。
西克腾一怔,正欲发火,却忽地听到山林深处传来一阵呼啸声,似雀鸟啼鸣,似猛虎咆哮,似狼嚎,似狐鸣,又似千种声响凝聚在一起,杳如天际,又震耳欲聋。
两条哈士奇对着传来的声响狂吠。西克腾心中一喜,对身后的安巴说,山林猎物多,快寻红布!
安巴却说,爷爷,我们别找了。
西克腾不理安巴的话,心里想着这孩子读了几年书,怎么就离弃了鄂伦春人的血性了。
西克腾踏着皑皑积雪,继续往前走,头上皮帽黏黏的,额头渗满了汗。他顾不着擦,继续寻找枝丫上的红布。穿过的一棵棵白桦树,只见到树枝上挂着几片残叶,丝毫未见红布的影子。
安巴在身后说,爷爷,我们回去吧!红布怕是被大风吹走了。
西克腾没有停住脚步,他加快脚步,安巴小跑着跟在后面。
踩在积雪上的刷刷声急促而厚重。在一株硕大的白桦树前,西克腾突然感觉脚下异常松软,身后的安巴急切地冲上前,拽紧西克腾厚厚的羊皮袄。
西克腾差点摔一个趔趄,心里陡然一惊,好像预感到什么,他用脚一点点踢开脚下的积雪,脚下露出一个浅浅的坑,那坑口的形状非常眼熟——是一个菱形的坑口。
只是,这个深坑几时被埋上了土?浅坑周围的雪地上布满了细碎的脚印,西克腾想,猎物或许就从浅坑上从容经过,就像走在平坦的路上一样。
山林变得一片静寂,哈士奇也都敛了声。
安巴在一旁劝着西克腾,爷爷,或许是白纳查显灵了呢!在山上挖深坑,触痛了他,他自己给平上的呢!
西克腾仰头看着白桦树,上面的残叶似系着的红布,随风而动。西克腾打量着,那白桦树好高,有三个安巴那样高!
西克腾摇摇头,叹了口气,说,回吧!
西克腾打过很多次猎,这是第一次空手而归。
西克腾拉住安巴的手往回走,西克腾一下子感到,安巴的手几乎和自己的手一样大了。西克腾琢磨着,安巴的手几时变得硕大了?且手上何时生有厚厚的茧子呢?
西克腾又细细打量安巴的身材,安巴像大山一样壮了啊!
西克腾感到从未有过的充实。
山林的三处深坑,都已填平,这山林,未有疮痍。
西克腾说,你说得对,白纳查不会再让我捕猎了。
安巴忽地笑了起来,脸像红布一样红。
西克腾搂住安巴说,在这片山林里,我们安巴也是白纳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