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 亚
(贵州师范学院,贵州 贵阳 550018)
纳瓦彭·坦荣瓜塔纳利(Nawapol Thamrongrattanarit,1984— )是当下泰国最炙手可热的青年导演,他曾就读于朱拉隆功大学中文专业,在学生时代就拍摄了多部短片,并在泰国最重要的电影节“泰国短片和视频电影节”(Thai Short Film and Video Festival)上多次获得重要奖项。后来成为泰国大制片厂GTH(于2015年解散后改组为“GDH559”)的编剧,创作了一批成功的泰式青春、爱情题材电影,包括《曼谷轻轨恋曲》(Bangkok
Traffic
Love
Story
,2009)、《亿万少年的顶级机密》(Top
Secret
:WaiRoon
Pan
Lan
,2011)、《幸福爱相随》(Home
:Love
,Happiness
,Remembrance
,2012)、《爱情3*7》(Seven
Something
,2012)等票房和口碑双赢的商业作品。之后纳瓦彭回归导演一职,截至目前已独立执导5部剧情长片和2部纪录长片以及若干短片及广告。当代都市年轻人的情感生活及媒介对人的影响成为纳瓦彭关注的焦点,极具新媒介特质的视听形式及对时间、记忆、死亡等严肃话题的探讨使其成为新锐导演阵营中的闪耀之星。新世纪以来,随着互联网、通信技术及数字技术的发展,社会开始进入一个媒介高速发展的时代。泰国作为东南亚最为开放的经济体,是最早进入新媒介时代的国家,2020年泰国互联网用户已经达5200万(总人口6900万),Facebook、YouTube、LINE、Instagram、Twitter等社交媒介被年轻群体广泛使用。麦克卢汉曾说“媒介即讯息”,“任何媒介(即人的任何延伸)对个人和社会的任何影响,都是由新的尺度产生的;我们的任何一种延伸(或曰任何一种新的技术),都要在我们的事务中引进一种新的尺度”。媒介作为信息的载体,其承载的内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对人们生活方式和思想观念产生的影响。电影是社会心理与时代症候的“镜像表达”,新媒介时代的生活方式为电影创作带来了新的素材源泉。作为与新媒介同步成长起来的“网生代”导演,纳瓦彭是对媒介最敏感的导演,新媒介时代都市青年群体的生活和媒介对人的影响成为他的作品热衷探讨的主题。
纳瓦彭的“新媒介”主题首先在于展示一幕都市青年群体的媒介生活景象。2007年于柏林电影节“天才训练营”拍摄的短片《曼谷坦克》(Bangkok
Tanks
,2007)可以看成是纳瓦彭新媒介主题滥觞之作,影片以泰国2006年军事政变为切入点,以电视新闻画面与即时通信软件MSN聊天记录异质同构,对同一事件新旧媒介所产生的两套话语,形成了黑色幽默的讽刺效果。由他参与编剧的《爱情3*7》是一部板块式结构爱情片,第一段故事以轻快的节奏把iMac、iPhone、YouTube、Facebook、数码摄影、Vlog等各种新媒介的功能以拼贴的形式全方位展示,一幅新媒介时代人与媒介的生活图景被描绘得淋漓尽致。《36》主要探讨的是数码时代的记忆,数码相机、硬盘多次出现在画面中,成为数码时代记忆的载体。由推文改编的《玛丽真快乐》以推特的形式展开叙事,山寨iPhone、电脑、相机等媒介呈现了数码时代青少年的生活与成长。《恋爱诊疗中》的iMac、Photoshop、FaceTime等新媒体共同构成了自由职业者的工作内容,同时也成为生活的禁锢。《死于明日》则把各种新媒介影像进行“碎片化”拼贴,其中探讨了“死亡”与新媒介的关系,比如被采访的小男孩对死亡的理解就是通过“Google”实现的。《就爱断舍离》中呈现了大量新旧媒介的对比,如数码相机与胶片相机、光盘与胶卷、电子书与实体书等,旧媒介承载了亲情、友情、爱情的记忆,“断舍离”的背后是新媒介时代的集体焦虑。新媒介与年轻人的生活互相交织,形成一道极具时代特色的媒介景观,纳瓦彭成为忠实的记录者。另外,纳瓦彭的“新媒介”主题还体现在对媒介生活的反思上。新媒介已占据当下生活的方方面面,成为身体各项功能的延伸。以数码照片为例,数码照片是记忆在新媒介时代的延伸,《36》中的“导演”就感慨,如果没有照片几乎想不起童年的场景,《就爱断舍离》中一对情侣因为找到多年前的合影而泪流满面,媒介对人的支配可见一斑。拍照成为保存记忆的最佳选择,《36》中Sai的行为正是因为害怕失去记忆,所以试图留住记忆(影像),但在记录的过程中其实已经错过并且遗忘,如Sai对Oom的记忆(影像)跟着硬盘的损坏一起消失,影片把所有Oom的镜头做了模糊化处理可以看成是Sai的主观闪回。“我们拍照并保存到硬盘上,希望它们能帮助我们记住我们的经历。但实际上,我不认为我们能记住任何事情”。媒介对人的支配在《恋爱诊疗中》里达到极致,如工作(Photoshop)剥夺了睡眠与健康、视频对话(FaceTime)成为社交常态、PO图(Instagram)替代真实行动、视频(YouTube)成了情感的宣泄工具(看求婚视频流泪)……人的情感和生活被媒介不断异化。媒介一方面解放了被束缚的身心,另一方面也成了身心的牢笼,纳瓦彭在作品中多次表达了对新媒介的忧虑。
“数据库电影”这一概念最早由媒介理论学家列夫·马诺维奇提出,在《新媒体的语言》一书中,马诺维奇创造性地把“数据库”这一概念引入电影美学。数据库电影的立论前提是数据库形式与线性叙述的对立。为了进一步说明数据库与叙述之间的关系,马诺维奇引入了“组合”与“聚类”这对符号学概念,以自然语言为例,说话者如果是按线性顺序进行表达可归于“组合”维度,而一段话如果是从一组相关元素中进行选择,例如所有名词构成一组,某个名词的所有同义词构成另一组则属于“聚类”的维度。“组合”是叙述的,“聚类”则缺乏叙述性,具有“聚类”性质的数据库本身不存在叙述功能,而“通过特定的顺序把数据库中的元素连接起来,就是设计出一条从一个元素到另一个元素的轨迹,这就构成了叙述”。通过对彼得·格林纳威与吉加·维尔托夫作品的分析,马诺维奇描绘了数据库电影的基本轮廓:数据库电影通常以某种逻辑建立“聚类”式个项序列,形成数据库形式,在叙述上颠覆了线性叙事“组合”常规。数据库电影的非线性、模块结构与空间特质,能积极引导观众参与电影情节,从而整合、反思电影传达的主题。
通过对格林纳威作品的分析,马诺维奇认为“数字序列作为一个叙述外壳,可以说服观众认为自己在看一个故事,从而将一个个没有逻辑关系的场景连接起来,通过使用数字,格林纳威为数据库做了一个极简的叙述包装”。纳瓦彭的电影大多有着对数字的偏执与狂热,数字不仅成为他作品的数据库,有时候还传达出一种幽默的意味。如《36》中的36个镜头;《玛丽真快乐》中的410条推文;《恋爱诊疗中》从1到33最后归0的痘痘数量、6755泰铢、医院排队175号、57个未接来电、连续熬夜12天;《死于明日》中每秒钟死2个人、影片结束计数器显示观影期间死亡8422人、10种有效的自杀方法;《就爱断舍离》中断舍离6大步骤……这些数字不仅只是数据库的集合,更重要的是构成了影片的叙事线索,比如《恋爱诊疗中》痘痘数量的增加或减少,直接关系到男主人公的工作状况、身体状况及情感状况,痘痘数量的增加意味着工作繁忙,健康出现危机,同时也意味着和女主人公(医生)发生交集,痘痘数量的减少意味着失去工作但得到健康的身体,同时也失去了和女主人公见面的机会。
按照马诺维奇的理论逻辑,学者李迅总结了数据库电影的三个关键元素:“(一)依据某种逻辑建立的个项序列;(二)个项或“模块场景”的空间化呈现;(三)非线性、非因果的叙述组合”。按照李迅的定义,纳瓦彭的电影大部分有着数据库电影的特质,而《死于明日》最为典型。影片运用采访、纪实长镜头、数据图表、文字评论、新闻画面、生活自拍等不同介质的影像元素拼贴杂糅,形成不同的影像序列,其中两套序列篇幅较大,第一套由六个改编自现实关于死亡的故事组成,搬演、长镜头、方形画幅是这套序列的主要形态,另一套序列是对一老一少关于死亡的采访,真实性是这套序列的主要特点,其他序列篇幅不大,但都各具特征,如生活自拍、人口死亡数据、静帧图片、文字评论、自杀死亡概率图表等。画幅、画质、色彩、媒介形态对不同的影像序列进行聚类式区分,“死亡”是串联不同影像序列的线性轨迹。影像的多层次化、多模块化、多媒介化、多空间化颠覆了线性叙事电影的常规表达。这些看似花哨的影像序列不仅只是数据库的堆砌,更重要的是在于凸显影片的主题,不同影像序列的相互交织,提高了观众参与的意愿,也提升了思考的维度。
“碎片化”这一概念最早来源于后现代主义文化研究领域,有着去中心、非延续、零散性等特点,是对权威的颠覆与解构。进入新媒介时代,信息传播的多样化以及互联网信息的庞杂化,使得“碎片化”这一概念得以延续。“新媒介文化的后现代叙事提倡局部叙述和小叙事,微博、微信、微电影等媒体呈现出‘微叙事’特征,是新媒介叙事的代表。这种碎片化的、零散的叙事模式以局部事件为焦点,注重个性叙述和自我表达,展现了文化生产的碎片化特征”。同时,现代人工作和生活节奏加快,碎片化的信息刚好填补了人们碎片化的休闲时间。碎片化结构是纳瓦彭电影的主要模式,该模式体现在对电影文本进行碎片化处理,如利用黑屏、数字、社交媒介“说说”等方式打破常规电影的线性叙事结构,使得影片结构及故事情节呈现出散乱、破碎、离心化的形态。
影片《36》由36个长镜头组成,每个镜头被配上类似于社交媒介“说说”的黑屏分割,形成36块“碎片”。影片讲述了储存照片的移动硬盘损坏所带来的记忆危机,“36”这一数字与另一种储存照片的媒介——胶卷(每个胶卷有36格)重合,形成新旧媒介的互文。《玛丽真快乐》灵感来源于推特网友Mary Malony(@marylony)的410条推文,所有推文被直接嵌入叙事文本。影片场景繁杂且不断替换,情节片段化、缺乏连续性,台词与情节严重脱节,传统电影的完整性和连续性完全被摒弃。大量的跳切与快速剪辑,现实和想象的界限被模糊,前半段的轻盈妙曼与后半段的深沉凝重形成强烈对比,推特式的碎片化影像构成了一本关于残酷青春的电子日记。《死于明日》主要由毕业前夜的四个高中女生、爱拍照的姐姐与多年未见的弟弟、得了重症的妻子与即将出国的丈夫、得到演出机会的备用女演员、拒绝男友的女孩与邻居、音乐家和女儿六段故事组成,六段故事有着很强的独立性,故事之间穿插各种数据、文字、自拍、图片等影像碎片,使得影片结构极其破碎,情节也变得散乱,“死亡”是让各种影像碎片得以“完型”的关键词。《恋爱诊疗中》与《就爱断舍离》在外部结构上看似遵循线性叙事规律,实际上也刻意做了一些碎片化的处理。《恋爱诊疗中》使用了痘痘数量对情节进行分割,痘痘的增加或减少成为主角身体健康与否的“晴雨表”,还以熬夜的天数及时间(画面中的闹钟)对剧情进行分割,形成碎片化的效果。同样,《就爱断舍离》利用断舍离六大步骤对影片进行分割,把原有的线性结构解构成六大部分。尽管纳瓦彭的影片大部分都以看似破碎繁杂的形式呈现,但并不会给观众带来混乱和费解,“除了《死于明日》,大部分都遵循了三幕式叙事模式”。
需要注意的是,碎片化结构并非纳瓦彭所独创,早在现代电影兴起的20世纪60年代,碎片化结构就已经出现在一些现代电影大师的作品中了。当时的碎片化结构更多是对经典叙事的颠覆与解构,小众、实验、个性化是这些电影的特点。而纳瓦彭的碎片化结构则是新媒介时代互联网思维的产物,纳瓦彭曾在访谈里说道:“在过去的三四年中,我将所有事物都拆分为碎片化的,由小事物组成的。我不知道这是否因为我经常看YouTube还是其他的视频网站,那里有很多简短的视频片段,而且我已经习惯了这种观看节奏。我认为这可能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我的思维方式。”由此可见,新媒介在不知不觉中塑造了人们的思维方式与表达方式,纳瓦彭的碎片化结构恰好顺应了这一时代观众的思维方式和审美取向。
优秀导演无不在探寻突破常规的影像表达样式,力求成为自己独特的风格标签。纳瓦彭擅长挖掘不同媒介在内容及形式上的多重效用,用媒介自身的特性来构建独特的影像风格,“小清新”是纳瓦彭收获最多的标签。“作为诞生于新媒介时代的新兴亚文化,小清新以独树一帜的风格脱颖而出,并悄然影响着人们的日常生活。小清新等网络亚文化的兴起是在社会分化的背景下以互联网为载体进行的社会重聚的一种表现”。Instagram、YouTube、Facebook等新媒介打破原有信息传播模式,形成多元化、去中心化、分散化的新的传播模式,这一形态下个人选择遵循内心真实的喜好,因此对“小清新”有着强烈追求的群体大多在审美、消费和生活方式上有着极高的趋同性。“小清新”的“小”,意味着对纷乱繁复的主流文化的摈弃,回归简朴与纯粹,关注个体情感、情绪及对细节的感受。“小清新”满足了网络时代在生活空间上彼此隔离的都市人群的情感需求。“小清新一开始就是充分视觉化的,易于实践和迅速传播”。纳瓦彭的小清新并非传统泰国青春爱情题材电影中传达的简单纯洁的情感表达方式,而是特指影像上呈现的具有“日式清新”的风格样式,体现在色彩和影调上对简单、淡雅、脱俗的追求。社交媒介是纳瓦彭小清新影像的灵感来源,主要体现在“ins风”、非常规构图、统一色调等方面。
进入新媒介时代,“ins风”正是“日式清新”的延续。“ins”是“Instagram”的缩写,Instagram是全球最大的图片类社交媒体,其上发布的影像作品通常体现在色调的复古、简洁、淡雅、弱对比、胶片质感,这一风格在Instagram兴起后成为不可阻挡的潮流风靡全球,被大众所追捧。尽管纳瓦彭并没有明确表示Instagram对他的影响,但他的五部剧情长片在影像上呈现的清爽、简单、轻质,无不都是“ins风”的最佳诠释。除了清新色调,方形构图是Instagram的另一大特征,在《死于明日》中,1∶1画幅被应用于6个改编自真实事件的片段,影片的主题在于启发对死亡的思考,6个关于死亡的故事犹如散落在社交媒介上的用户生成内容,使得观众在观影过程中更容易进入预设的情节。
非常规构图也是纳瓦彭“小清新”影像的一大特征。这类镜头通常画面信息模糊、拍摄对象被置于画面边缘。这种通常被称为“废片”的镜头在《36》中被大量使用,如天空的空镜头,又比如主角Sai在天台时眼睛以下的画面被裁切的镜头,这类镜头原有的功能被不断弱化,更多是为了营造一种氛围。《玛丽真快乐》里同样使用了大量非常规构图,作为改编自青少年推文的电影,非常规构图很好地诠释了有着文艺心的少女天马行空的想象。另外,不稳定的画面模仿了YouTube上的快速剪辑风格,随意、不稳定的构图通常是青少年群体日常生活中用iPhone等设备记录的画面,与影片的主题不谋而合。纳瓦彭的非常规构图大多由新媒介所启发,一方面是对传统影像的解构,同时也在刻意追求一种清新、文艺的效果。
另外,统一色调是纳瓦彭“小清新”影像的另一特征。如《玛丽真快乐》全片呈现出的红色调,《恋爱诊疗中》大面积的白色调。把色调做到极致的是《就爱断舍离》,影片强调极简主义的构图,为了让画面达到最大化的简洁,影片采用蓝色作为主色调,除了场景、道具、服装上对蓝色的强调,其他颜色也做了后期调整,使得影像呈现出浓浓的“文艺”气息。和基耶洛夫斯基等导演赋予色调丰富的寓意不同,纳瓦彭的统一色调更多是一种“滤镜”的加持,其目的在于呈现“小清新”的效果。难能可贵的是,纳瓦彭的“小清新”并没有停留在形式主义的层级,而是成为一种影像策略,其目的在于吸引对“小清新”影像有着强烈追求的人们对当代生活、记忆、死亡等话题的关注与反思。
独立制片的《36》获得第17届釜山国际电影节最高奖新浪潮奖,《玛丽真快乐》入围威尼斯双年展电影项目计划,并在本土电影奖金天鹅奖(Supannahong Award)评选中大放异彩;《死于明日》入围柏林电影节论坛单元并引起轰动,成为当年的话题之作。由大制片厂制作的《恋爱诊疗中》在第25届泰国电影金天鹅奖评选中获得14项提名并最终获得包括最佳影片在内的8项大奖,同时成为2015年的票房季军;最新作品《就爱断舍离》同样入围多个国际电影节并获得不俗的票房成绩。泰国电影中的艺术和商业向来泾渭分明,商业电影通俗易懂、极具娱乐气息,而以阿彼察邦为代表的艺术电影大多晦涩神秘、充满实验元素。纳瓦彭曾说,“泰国电影一直存在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艺术/独立)和班庄·比辛达拿刚(类型/商业)两个对立面,从来没有中间,我现在觉得我在中间”。纳瓦彭打破了“艺术—商业”的二元对立,成功游走于大制片厂与独立制片之间,不故作深沉,也不刻意迎合,极具市场化,也不乏作者性。纳瓦彭的成功,在于深入新媒介时代青年群体的生活现实,挖掘媒介的本质,利用媒介自身的属性构建了一套“新媒介美学”。他作品呈现的新媒介主题、数据库叙事、碎片化结构、小清新影像扩展了电影的叙事母体和美学边界,也最大限度贴合了新媒介环境中人们的思维方式和审美取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