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文人的休闲与绘画

2021-12-24 11:48:53
关键词:题诗作画文人

王 硕

(内蒙古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内蒙古元代文学与文化研究基地,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21)

绘画以其特有的审美娱乐功能,吸引着文人参与其中。宋代院体画兴盛,创作讲究法度,工整细致,以写实逼真为主。元代文人画占据画坛主流,作画不求形似,突出了绘画的写意性。元人称绘画为“墨戏之作”,可随性而为,其目的是自我娱乐。绘画是文人生活的一部分,也是一种休闲活动,元代著名的诗文作家几乎皆可作画。研究元代绘画的论著很多,涉及元代绘画理论、绘画技法、绘画审美等方面。有关元代题画诗的研究也很充分,我们主要从休闲视角研究元人的绘画活动,重点关注作画赏画中所体现的文人意趣。休闲不仅是身的轻松,更是心的安逸。绘画是文人日常生活的艺术表现。元人借画抒情达意,在作画赏画中愉悦性情,自得其乐,展现出更为真实的自我。

一 闲暇自画自乐

绘画艺术是休闲文化的重要内容,文人寄乐于画,书写自我内心情怀。杜哲森先生说:“元代乃是失去了艺术‘监护人’的时代,尤其是当创作不再是直接的求取仕进的手段时,或者说大多数文人画家不肯这样做时,绘画便成为一种纯属自娱性质的个人的文化行为了。”[1]元代思想环境宽松,便于文人自由创作,绘画成为个人自娱的方式,画什么任随自我性情。伴随着思想自由,元代文人表现出更为洒脱的一面,他们的绘画艺术变得更为“文人化”,绘画的写意性更为突出。

元人以休闲心态作画,注重写物之神与意,物体形似则属于次要地位。这种绘画审美方式的转变与文人的加入有关,从形似到意趣是更深层次的艺术追求。元代文学家刘敏中《跋赵子昂画马图》云:“凡画,神为本,形似其末也。本胜而末不足,犹不失为画。苟善其末而遗其本,非画矣。二者必兼得,而后可以尽其妙。观子昂之画马,信其为兼得者欤!”[2]刘敏中提出“神”为画之根本,有形无神不能称为画,可见“神”对于画的重要性。他认为赵孟頫可以形神兼得,能得画之神妙。元诗人傅若金也称赏赵孟頫于书画中得“风神之妙”,他说:“吾闻善书若画,画之妙者,岂徒以形哉?故临书非形似为难,得风神为难尔……赵吴兴学书一世,其胸中皆右军全书,故其所临,譬之轮扁斫轮,得之心,应之手,故能极风神之妙,岂区区以形似求者哉!”[3]因此,仅有形似难为文人所赏,不能得画之妙意。赵孟頫也提出:“作画贵有古意,若无古意,虽工无益。今人但知用笔纤细,傅色浓艳,便自为能手。殊不知古意既亏,百病横生,岂可观也。吾所作画,似乎简率,然识者知其近古,故以为佳,此可为知者道,不为不知者说也。”[4]他也强调绘画不能仅看外物用工形似与技法,更重要的是有“古意”。元画家夏文彦,家藏甚富,著有《图绘宝鉴》一书,善于鉴赏能心领神会,他提出“论画之三品”,发前人之所未言:“气韵生动,出于天成,人莫窥其巧者,谓之神品。笔墨超绝,傅染得宜,意趣有余者,谓之妙品。得其形似而不失规矩者,谓之能品……盖古人笔法圆熟,用意精到,初若率易,愈玩愈佳。今人虽极工致,一览而意尽矣。”[5]这三种品格划分也重在气韵与意趣,代表了绘画者的不同水平,而形似只属于“能品”。古人之画也以意胜今人,值得仔细玩赏。文人作画注重画之意趣,带有赏玩心态在其中。元画家吴太素《松斋梅谱》云:“所谓弓斗、鹿角、棠梨、折戟、鹤舞、龙蟠者,皆托言其形似也。至若摇风积雪、带雨笼烟、水边清浅、月下黄昏者,皆兴适而为之。此其游戏翰墨,必若能吟咏情性者而后得之。使花神有灵,吾为知己乎。”[6]文人游戏翰墨,适兴而为,无拘无束,所作不仅在形似,更看重吟咏性情之深意。陈芝田是元代著名人物肖像画家,作画能抓住人物之神,描绘得惟妙惟肖。许有壬《至正集》卷十三《赠写真陈芝田序》载:

志于道,游于艺。艺固后道,君子取焉者,盖有好道而尽于艺者也。绘事亦艺也,其天机之深,物理之妙,有非浅近之所能窥者。就绘事中,人物最炫目,近习工之尤难。人知芝田之工,而不知其得于笔墨之外者。且似者,形也;似之者,非形也,神也。形外而神内也。外而最著者,面也,形至焉。内而最微者,心也,神出焉。使心而见于面,内而于外,其为道不既渊乎?故有得其形矣,而识者不以为似;得其神,则虽眉目之有参差,容色之有浅深,望而知其为某也[7]。

绘画亦有天机妙理,画家要深入思索物之形态方能得之。形与神相互依存,形外神内,优秀的画家抓住人物之神,融入形体之内,展现出人物内在的精神品质。游戏翰墨,画外之趣,为文人带来休闲生活的快乐。

文人的休闲作画是高雅的艺术行为,清幽的外围环境益于文人的创作。环境清幽,内心适然,闲适的创作心态使绘画更为自然。北宋绘画理论家郭熙,善作丰富优美意境,认为画前要内心释然,《林泉高致》云:“世人止知吾落笔作画,却不知画非易事。庄子曰:‘画史解衣盘礡’,此真得画家之法。人须养得胸中宽快,意思悦适,如所谓易直于谅,油然之心生,则人之笑啼情状,物之尖斜偃侧,自然布列于心中,不觉见之于笔下。”[8]文人作画时要内心安适宽快,洞察并熟悉外物情状,心与物相合后可自然出之笔下。元代画家也注意作画心境,环境幽雅便于文人进一步思索,会有画外之趣。元人饶自然,善画山水,著有《山水家法》一书,但现在仅存《绘宗十二忌》,他说:“凡画山水必先置绢素于明净之室,伺神闲意定,然后入思。”[9]优雅的环境便于画家构思作画。元画家李衎与赵孟頫高克恭并称为元初画竹三大家,其《息斋竹谱》说:“握笔时,澄心静虑,意在笔先,神思专一,不杂不乱,然后落笔……详审四时荣枯老嫩,随意下笔,自然枝叶活动,生意具足。”[10]文人将意注于画中,在自然心静状态下神闲气定,做到落笔稳妥不乱。元画家吴太素画山水、梅、竹俱佳,他也对自内而外的绘画条件有所论述,提出画梅要内心清净,“凡欲作梅,清心静虑,涤思颐神,如身处幽僻,自对山林,默想梅花形状”[11]。“画时必先焚香,默坐禅定,意适则一扫而成”[12]。文人清闲意适,内心舒畅,全身心地投入绘画,一气呵成,绘出梅的高洁品质。他还提出作画要先有意,“凡欲作画,须寄情物外,意在笔先,正所谓足于内而形于外矣。”[13]这样画出的作品就有意内形外之美。同时,吴太素注意到作画要有好的器具,“夫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夫画者,所需笔墨纸砚,四者具美,犹工之利其器也。器之所在,兴亦随之。故其焚香静坐,神超而气定,搜态则操笔急移,一扫而成,如兔起鹘落,少纵则失矣。”[14]精美的器具与清幽的环境,可激发文人绘画灵感,文人见美物有雅兴,便可随性而作,自然天成。环境清幽,内心悠闲,闲中之作也有雅趣。

绘画作为一种休闲活动,它的主要目的在于自乐,自由书写我之性情。元人创作的自娱自乐,体现在元代文学的多个方面,是元人普遍拥有的闲适心态的外在体现。李倜是元前期画家,历任集贤侍读学士、临江路总管等职,戴表元为他作《拟晋山房记》说其万机之余,仍以书画为乐,“翰墨一事,未之能忘,盖优哉游哉,聊以寄意,偃仰为适而已,而谓可以窥公之杜德机乎?”[15]苏天爵为李士行作墓志铭说:“矫矫李君,志广而材充;既无所遇于世,乃游戏翰墨,以写其心胸”[16]。游戏翰墨是元代文人绘画的一大特色,他们对书画艺术抱有自乐态度,作画不为留名于世,而是重在自我娱乐。倪瓒为“元四家”之一,是元画代表人物,他直接说:“仆之所谓画者,不过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耳。”对于自己所画之竹,也是不求形似,“余之竹聊以写胸中逸气耳,岂复较其似与非,叶之繁与疏,枝之斜与直哉?”[17]倪瓒绘画水平很高,其作品多为后人效法,这种绘画自乐与社会现实有关,不仅是他个人的艺术观念,也是元代文人共有的一种休闲思想。脱离功利后的自由与清闲,使绘画回归本身的审美情致,成为文人高雅生活情趣的外在体现。元代著名画家吴镇,字仲圭,号梅花道人。他的诗、书、画被时人称为“三绝”,每作画必题诗于画面,他也提出:“墨戏之作,盖士大夫词翰之余,适一时之兴趣。与夫评画者流,大有寥廓。尝观陈简斋墨梅诗云:‘意足不求颜色似,前身相马九方皋’,此真知画者也。”[18]这种绘画艺术书写自我情趣,如同九方皋相马,不求外在之形,而求内在神理意趣,一般评画者难以理解其中奥妙。这种随性自然,和他自身的高洁个性有关,明人孙作《墨竹记》说:“仲圭为人抗简孤洁,高自标表,号梅花道人。从其取画,虽势利不能夺,唯以佳纸笔投之案格,需其自至,欣然就几,随所欲为,乃可得也。”[19]文人孤高的性格决定他们不被强势所迫,作画是“随所欲为”时自我性情的呈现。文人的休闲生活是求自我的欢乐,元人通过绘画艺术展现自乐的人生。

二 作画题诗与诗画相助之趣

画面题诗是元人休闲绘画中的重要内容。元代题画之风盛行,为绘画艺术带来两方面特点:一方面,画上题诗丰富了画面内涵,使画面变得更为精美;另一方面,用高度凝缩的诗歌文字提取画中意境,为赏画指示方向。画家通过绘画与题画寄托自我性情,题画活动是文人绘画休闲的一部分,反映出他们日常休闲的审美与格调。

休闲中作画题诗,诗与画巧妙结合,形成新的绘画艺术。在元人看来,诗与画的关系尤为密切,两者有相通之处。元诗人张以宁《山林小景诗序》提出“画犹诗也”,作诗与作画相似,学诗不能只简单剽窃模拟,“夫为诗者非模拟摽掠以为似也,非瑑雕剞劘以为工也,非切摩声病、组织纤巧以为密且丽也。”没有自己的思考与情感,不能写出好诗,那么怎样才能写出好诗呢?“必也涣然而悟,浑然而来,趣得于心手之间,而神溢于札翰之外,是则诗之善也。于画亦然。”好的诗歌在于诗人对外物有深刻领悟,不被格律声韵所束缚,能得心应手出于自然神韵之中。作画与此相同,也要画家同诗人一样做到心领神会,不为绘画的外在技法所困。诗歌与绘画相似的创作过程,使二者具有天然的关联性,“是故古之善画者必善诗,非独善画者之善诗也,盖凡知诗者莫不知画也,不然,识‘雪中芭蕉’以为不类,议‘风吹柳花’以为无香,是恶知画且恶知诗哉?”[20]文人既能知诗又能懂画,在绘画题诗过程中,进一步促进诗与画在布局结构中更为完美。画上题字作诗也提升了绘画的文学趣味。李泽厚《美的历程》指出:“宋人开始了写字题诗,但一般不使之过分侵占画面,影响对画面——自然风景的欣赏。元人则大不同,画面上的题诗写字有时多达百字十数行,占据了很大画面,有意识地使它成为整个构图的重要组成部分。”[21]元人的画面题诗,使诗画相合成为有机构成部分,诗歌的意境美与绘画的艺术美融合为一,文人在绘画与题画活动中加强了绘画艺术的文雅趣味,同时带来文人休闲之乐。

元代流行文人画,文人士大夫大多既会写诗又能绘画。元人黄溍说:“盖昔之善画者不必工于诗,工于诗矣又不必皆以文名于世。”[22]宋以前少数文人能做到兼长,而元代有更多文人加入绘画创作,极大地提升了绘画的文学性。元代著名诗文画家赵孟頫博学多识(卒赠魏国公),世人多称其文才,“魏公文章妙天下,世称善书兼善画”[23]。“魏公书法擅天下,时向玉堂闲画马”[24]。元代不少文人诗、书、画兼通,谢应芳《寄倪元镇》云:“诗中有画画有诗,辋川先生伯仲之。”[25]将倪瓒与唐代王维相比,同样能以诗入画。元人吴师道说:“龚开圣予,工诗善画马,篆隶亦奇古。每画题诗于后。尝见三幅皆佳。”[26]元画家倪瓒、龚开等皆为能诗善画之人,并且在文学史上占有一定地位。明人胡应麟指出:“宋以前诗文书画,人各自名,即有兼长,不过一二。胜国则文士鲜不能诗,诗流糜不工书,且时旁及绘事,亦前代所无也。”[27]元末杨维桢《图绘宝鉴序》也说:“书与画一耳。士大夫工画者必工书,其画法即书法所在。”[28]元文人诗、书、画兼长,借书法技巧入画,将诗人的情怀融入画中,创造文人理想的精神世界,表达心灵的向往与寄托,这与休闲生活的精神追求相一致。

诗画相助,相得益彰,元人拥有新的绘画休闲体验。诗情画意,巧妙相合,既能借诗写出画中的优美意境,也能增强绘画艺术的文学趣味。元人也在题画诗中吐露心中优雅的情怀,张雨《题赵松雪怡乐堂图》云:“幽人结屋傍江干,怡乐名堂只数间。黄鸟隔帘诗梦醒,紫鳞供馔钓舟还。檐前景色春常在,柳外柴门昼不关。谁识个中真乐处,陶然天地一身闲。”[29]这种题画诗是在领会图画意趣后才能写出,悠然舒适,怡然自乐,闲中真趣出于文人笔下。李衎是元代画竹名家,字仲宾,号息斋道人,在元代享有盛名。赵孟頫《题李仲宾野竹图》云:“吾友李仲宾为此君写真,冥搜极讨,盖欲尽得竹之情状。二百年来以画竹称者,皆未必能用意精深如仲宾也。”[30]可见,李仲宾画竹得到当时文人称赏。元代很多文人题写李衎的画竹作品,如许有壬《息斋墨竹》云:“竹仙骨已蜕,遗墨宛如新。明月秋无价,清风世有人。”[31]王逢《题李息斋竹》云:“雨露恩深沐,风霜节愈高。本无斑染泪,秋思满湘皋。”[32]杨载《题息斋竹》云:“老节严严若自持,翛然分影覆阶墀。此君不受纤尘污,更看清朝雨过时。”[33]这些题画诗,既有画内景象又写出竹的脱俗品性,使诗歌与绘画融合成为新的艺术体,诗情画意的特色更为突出。如明画家恽向所说:“元人之画,不论是某家某家,不论意多于象,展卷便可令人作妙诗。”[34]元画为文人写诗提供了创作材料,题画诗从不同视角展现画面特色,从诗中可以感受文人自身的高洁品性。今人林东海先生说:“画中题诗,妙用无穷。画意之未尽者,诗以发之;画境之妙者,诗以评之;画幅之虚者,诗以实之。”[35]诗歌带来画外之意,让人体悟画家的用心与画境之美。元代画家与前代画家相比,他们不仅拥有绘画创作的乐趣,同时又加强了画上题诗的情致,在画中追求诗意,在诗中表现画境,创造出更高雅的绘画艺术。文人画面题诗的过程,是一种休闲创作体验,体现出元人绘画中的自乐情怀。

诗歌与绘画的意境美是人的主观情感借助诗画客体表达于外的过程,人的思想情感对绘画有重要作用。元人王冕《梅谱述梅妙理》曰:“写梅、作诗,其来一也。名之虽异,意趣实同。古人以画为无声诗,诗乃有声画,是以画之得意,犹诗之得句。有喜乐忧愁而得之者,有感慨愤怒而得之者,此皆出一时之兴耳。”[36]人的主观情感变化,能够反映在诗画中,喜怒忧愁随性而出,文人的一时兴致影响绘画作品的呈现状态。吴太素《松斋梅谱》说:“所以喜乐而得之者枝清而癯,花闲而媚;忧愁而得之者,则枝疏而槁,花惨而寒”[37]。心中有意为画,外物皆有我之色彩,自我情感在绘画过程中完美体现,休闲生活便有了情感寄托。文人休闲中作诗题画,或喜或怒,不同的作品是画家个性的自然呈现,带有极大的休闲特性。

画面题诗,诗画互补,意境深远。元人投身绘画不单纯追求画法技艺,更注重画外之意。在休闲中,绘画成为文人写意传神的工具,他们在诗画中享受生命的欢乐,休闲生活也变得诗情画意。绘画题诗可视为画品初步完成后的再创作阶段,文人赏画更是拥有新的乐趣。

三 赏画抒怀愉悦性情

元人赏画同样以意为上,以赏玩心态进行鉴赏,关注赏画带来的精神愉悦。赏玩书画乃文人雅事,它是超越世俗功利的文人休闲活动,反过来又影响绘画创作。闲心作画,无烦事干扰,创作与欣赏才会是轻松自由的。

文人休闲中赏画是为愉悦性情,在鉴赏中感悟画家情感,实现绘画的深层精神交流。真正的赏画者通过图画领会画家情感,绘画作品成为文人精神交流的一种物化媒介。“看画本士大夫适兴寄意而已。有力收购,有目力鉴赏,遇胜日有好怀,彼此出示,较量高下,政欲相与夸奇斗异博物耳。”[38]文人看画在于“适兴寄意”,在相比较中有鉴赏高下之乐。汤垕在《画鉴》中提到很多赏画理论,值得赏画者借鉴,他批评那些看画不懂法度之人,“今人看画,不经师授,不阅记录,但合其意者为佳,不合其意者为不佳。及问其如何是佳,则茫然失对。”[39]看画要有师授才能知其所以然。他认为:“看画之法,不可一途而取。古人命意立迹,各有其道。岂可拘以所见,绳律古人之意哉?”[40]“古人作画,皆有深意。运思落笔,莫不各有所主。况名下无虚,相传既久,必有过人处。”[41]真正懂画之人能体悟画中古意,不会任意胡乱评价。传世之画必有过人之处,后人观画当有所注意。“画之为物,有不言之妙。古人命意如此,须有具眼辨之,方得其理。”[42]前文提到元人作画注重神与意,在赏画时也要看到画内之意,不能仅停留表层。“俗人论画,不知笔法、气韵之神妙,但先指形似者。形似者,俗子之见也。”[43]真正赏画者能超越“形似”层面,看重画之“气韵”,尤其是对于文人墨戏之作,更应如此。“观画之法,先观气韵,次观笔意、骨法、位置、傅染,然后形似,此六法也。若观山水、墨竹、梅兰、枯木、奇石、墨花、墨禽等。游戏翰墨,高人胜士,寄兴写意者,慎不可形似求之。先观天真,次观意趣,相对忘笔墨之迹,方为得之。”[44]汤垕的这些赏画方法,为观画者指明学习方向,文人游戏翰墨,寄兴写意之作,不能只看形似与否,要深思文人画外之意。元人视赏画为休闲中的一种放松,注重赏画给人的精神快乐。

赏画可以获得一种超越现实的情感体验。文人于画中构建一个理想化世界,观画者也可寄兴于此,获得精神的解脱与安逸。绘画的休闲意义也就从中体现出来,它是超越了个人本我的现实局限,从而达到内心深处的自然之美。文人赏画观物,称赞画家创造的美妙境界,常心向往之,寻求画中之境。元人题画诗中有许多这样的书写,钱惟善《题赵彦征画》云:“玉堂学士研犹存,三绝名家尚有孙。何处有山如此画,便将归计问田园。”[45]华幼武《次韵云林画》云:“山光淡淡树阴阴,溪水汤汤漱玉琴。此境不知何处有?清风吹起鹿门心。”[46]吴镇《顾恺之秋江晴嶂》云:“村村鸡犬鸣晴昼,两两樵渔话夕阳。无限风烟谁得似,欲将此处付行藏。”[47]元人的这些题画诗,表达了他们对画中田园山水的神往,他们看到画中之境是清新舒适的,生活其中也会有安闲自由的感受。这样的图画也引起为官者的遐想。元代大诗人卢琦一生忙碌官场,少有清闲时光,他在《题山水图》说:“予昔寓山中,每览溪山之胜,心甚乐焉。尝有诗曰:‘平生爱丘壑,来此看烟霞;野迥岚光合,溪深树影斜。小桥无客渡,半岭有人家;独坐杨阴下,黄昏望钓槎。’盖纪实也。今者奔走官事,羁旅城郭间,无复野趣。忽展此卷,恍若曩昔所观览而赋咏者,心为之豁然,因题数语于后。”[48]诗人观画题诗,由画中山水联想现实景象,虽未实地前往,却有山水之乐,官场中奔波劳碌之心可以通过赏画有所豁然。元诗人张以宁说:“凡知诗者必知画,盖其人品之超迈,天机之至到,脱略于形似之粗,领略于韵趣之胜,其悠然有会于心者固不异而同也。”[49]诗与画有相通之处,诗人通过画面领略画者倾注其中的内在精神,见画中之景亦有所思,加上诗人自身生活经历,在观画时便有一种身临其境之感,从而获得内心的愉悦。

元人赏画后写诗抒发情怀,一方面,是写诗表明画者之情思,称赏画家的高尚品格;另一方面,是借绘画作品写赏者的内心感受,是赏画者情感的自然流露。倪瓒曾写诗称赏吴镇所作山水画,《吴仲圭山水》云:“道人家住梅花村,窗下松醪满石尊。醉后挥毫写山色,岚霏云气淡无痕。”[50]通过诗歌可以感知文人生活的清幽景象,以及诗人对画家自由闲适生活的赞美。一些文人题诗赏评有时也表达与画者不同的观点,赵孟頫《题李仲宾野竹图》云:“此《野竹图》尤鬼怪奇崛,穷竹之变,枝叶繁而不乱,可谓毫发无遗恨矣。然观其所题语,则若悲此竹之托根不得其地,故有屈抑盘躄之叹。夫羲尊青黄,木之灾也;拥肿拳曲,乃不夭于斧斤。由是观之,安知其非福耶?因赋小诗以寄意云:偃蹇高人意,萧疏旷士风;无心上霄汉,混迹向蒿蓬。”[51]这幅《野竹图》李衎曾有自题语,赵孟頫却与他看法不同,认为野竹虽生长野外,但有不遭砍斫之福,这样的赏画评论很明显地体现了赏画者的观念。文人对山水画大多较为认同,在赏画时也多为称赏。元画家王蒙(字叔明,号黄鹤山樵)善画山水,陈基《卧云轩记》说:“黄鹤山人最善画,凡卉木烟霞山光水色可以状夫轩之胜者,虑无不曲尽其致。士大夫因相与传玩之。”[52]王蒙山水画造诣很高,文人观画多有钦羡之情。沈梦麟《题王黄鹤小幅》云:“每向西湖载酒过,小风轻雨听渔歌。王君又写孤山意,从此令人入梦多。”[53]元诗人吕城《题黄鹤山樵画匡山读书图》云:“黄鹤山人美如玉,长年爱山看不足。醉拈秃笔扫秋光,割截匡山云一幅。诗豪每忆青莲仙,结巢读书长醉眠。我欲因之揽秀色,双凫飞堕香炉前。”[54]从诗中看到文人既评画又论人,既有对王蒙自身高雅情趣的赞赏,又直接抒发自我对画中生活的喜爱。文人既能阐明画家情意,又能抒发自我内心情怀,赏画为元代文人带来休闲生活的欢乐。

元人的赏画活动为文人的休闲生活带来审美愉悦,绘画赏画是文人之间精神的沟通,诗情画意之美便有了新的生命趣味。如查洪德先生所说:“在元代文人看来,作画是心灵的寄托,观画则是与画家心灵的沟通。画家的人格、精神、意趣,都贯注于画面;赏画者通过画面,可感悟这些人格、精神、意趣。”[55]从作画到赏画,丰富了文人的休闲生活,促进了元代休闲绘画艺术的发展。

四 文人画的休闲与心灵的自由

文人赏画时能感悟本我的真实性情,得益于文人绘画的内心自由。元代思想文化环境宽松,文人与政治疏离使人生变得更为悠闲。元人开始重新审视自我,寻求个体生命的意义与价值,绘画艺术成为他们新的休闲选择,这种休闲绘画活动变得充满趣味。

元代文人画注重意趣,便于文人自由抒发情感。宋代的“院体画”比较注重写实,具有一定程序性,更像一种僵化的技术呈现,难以表达画家的个人性情。元代文人画盛行,文人在绘画中尽情展现自我,是文人自由心灵的体现。他们不用考虑太多外在因素,作画表现个人性情,是文人休闲活动中情感的自然流露。因此,元文人重视绘画的消遣性与娱乐性,如杜哲森先生所言:“由于将创作演变为个人抒怀明志的手段,所以缘心立意、以情结境、讲究笔情墨韵、去除刻画之习便成为元代绘画的重要的创作倾向。”[56]文人画带来新的艺术体验,不重外在形式而注重意趣,成为文人写意抒情的有效方式。陈师曾先生对“文人画”有比较透彻的分析:“何谓文人画?即画中带有文人之性质,含有文人之趣味,不在画中考究艺术上之功夫,必须于画外看出许多文人之感想,此之所谓文人画。”[57]这种带有文人趣味的创作,为绘画艺术带来新的发展,画外之情、画外之意就不仅仅出于绘画本身,更多地来自文人自己的思想情感。明人王绂说:“逮夫元人专为写意,泻胸中之丘壑,泼纸上之云山。”[58]元代文人画写意的特点较为突出,“夫诗以气为主,画亦以气为主。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得之于心,应之在手,故善画者写物之神,不善画者写物之形。”[59]无论是诗歌与绘画都要注意到物外之意,单纯的外形相似必定缺乏意蕴之美。正是文人画对意的追求,为文人提供了休闲创作空间,借绘画写意来写心之自由。

文人在山水画中亲近自然,忘却世间烦扰,获得内心的悠闲与欢乐。内心的自由是休闲生活的重要特质,心闲自适给人思考想象空间,人生的意义也因休闲变得更有价值。马惠娣先生说:“休闲本身是一种精神体验,是人与休闲环境融合的感觉,是人的社会性、生活意义、生命价值存在的享受。因而它的价值不在于提供物质财富或实用工具与技术,而是为人类构建一个意义的世界,守护一个精神家园,使人类的心灵有所安顿、有所皈依。”[60]人生休闲的超越使文人有了新的审美体验,这种快乐就不再是简单的自我之乐,而是生命本身原始的悠闲与安乐。

总之,当绘画的功利目的减弱,成为文人自我消遣的娱乐功用,绘画与赏画活动也就拥有了休闲意味。文人画上题诗,诗情画意成为元代绘画的突出特色,诗画的巧妙结合促进了绘画艺术的发展。赏画抒怀,同样注重画外之意,文人与画家通过绘画进行精神交流,带来休闲中的精神愉悦。元人在“文人画”中虚构理想化的世界,寻求生命的本真与美好,从而获得休闲中心灵的自由与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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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与酒
画竹题诗
李一氓工作情景与《石头记》题诗
郭沫若学刊(2019年4期)2019-12-30 11:31:28
文人吃蛙
额日德木特古斯以《春》为题诗的审美观
宋代文人爱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