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文言小说研究现状、问题、方法及意义

2021-12-24 11:48
关键词:文言传奇小说

王 露

(中国人民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2)

明代文言小说研究在中国文言小说研究史上较为特殊。与魏晋、唐、宋等朝代相比,明代文言小说研究起步较晚,且在规模和成就上逊色于同时代通俗小说或白话小说的研究。20 世纪20 年代以后,相关成果密集出现,距今近一百年。其中,徐朔方、侯忠义、陈大康、潘建国、陈益源、陈国军、乔光辉等学者在小说文献发掘整理、版本勘定方面做了大量工作,在文献研究基础上,文言小说文本分析、题材研究、传播和影响研究陆续展开。梳理前人研究成果,总结已有的经验与不足,对今后明代文言小说研究工作具有指导意义。

一 明代文言小说研究的核心问题

(一)小说文献发现与整理

1.新材料的发现

1932 年,孙楷第《日本东京所见中国小说书目提要》(以下简称《书目》)[1]记录了6 种明代传奇小说集、4 种通俗类书的版本情况、作品内容、目次、序跋信息。1934 至1938 年,他撰成《戏曲小说书录解题》,考察“剪灯三话”与《湖海奇闻集》《艳异编》《广艳异编》《泾林续记》《续剑侠传》《狯园杂志》的文献情况。

具体小说的发现有《九龠集》《丽史》《韦十一娘传》《钟情丽集》等。孙楷第《书目》最早指出《删补文苑楂橘》中《负情侬传》与宋幼清《九龠集》有关,谭正璧《三言二拍资料》[2]认为“《情史》卷十六‘珍珠衫’条及卷十四‘杜十娘’条与《文苑楂橘》卷一《负情侬传》,均出《九龠集》”。胡士莹指出“《负情侬传》为杜十娘故事所从出,知此珍珠衫故事,宋氏亦当有传,今明刻本《九龠集》未载。《情史》所载,篇末既有‘九龠生曰’四字(《负情侬传》末有‘宋幼清曰’四字),当为移录宋氏《珍珠衫传》原文”[3]。徐朔方撰文说明,《杜十娘》是宋懋澄《负情侬传》的改编[4],《蒋兴哥重会珍珠衫》的前身是《九龠集》卷二《珠衫》[5]。1984 年,王利器校录的《九龠集》出版,有助于了解《负情侬传》《珠衫》小说原文。2000 年出版的孙楷第《小说旁证》对《蒋兴哥重会珍珠衫》的考证为:“此《九龠别集珠衫》篇”,“疑《情史》所录《珠衫》篇是单行旧本,复经冯梦龙润色之,故与收入《别集》者异”。《九龠集》中的文言小说及其与白话小说的关系,逐渐为学者所认识。

《丽史》见于福建地方文献《清源金氏族谱》,官桂铨《新发现的明代文言小说〈丽史〉》[6]附有小说全文。陈益源据此撰《元明中篇传奇小说研究》中《丽史》专章[7],论述《丽史》的发现、内容、史实和文学继承。罗书华、苗怀明《中国小说戏曲的发现》一书肯定了这一发现的史料和文学价值。王汝梅、薛洪《初论在韩国新发现的剑侠小说〈韦十一娘传〉——附〈韦十一娘传〉全文》,附有朝鲜活字本《删补文苑楂橘》中《韦十一娘传》影印本全文,文章指出《韦十一娘传》在剑侠小说史上具有承前启后的作用,凌濛初的改编反映了文言与白话之间的互动影响。2013 年,潘建国见到日本成篑堂文库所藏明弘治单刻本《钟情丽集》,《明弘治单刻本〈新刊钟情丽集〉考》一文[8]著录了该本的书志、序跋情况,通过单行本与《国色天香》等通俗类书选本的文字对比,肯定该版本的文献价值。

韩国和越南也藏有大量小说文献。陈文新、闵宽东《韩国所见中国古代小说史料》(2011)收录韩国评述中国古代小说的文字资料,涉及明代文言小说十余种。附录《传入韩国的中国古代小说书目》等4 种书目,介绍中国小说的传入时间、文献记录、翻译、出版情况。闵宽东、陈文新、刘僖俊著《韩国所藏中国文言小说版本目录》(2015)著录40 种明代文言小说的版式状况与藏书之处,包括明清两代刊本和传入韩国以后所刊版本。据刘玉珺《传入越南的明清小说考述》[9]梳理,越南汉喃研究院图书馆藏有《世说新语补》,《古学院书籍手册》著录《狯园志异》,《聚奎阁书院总目册》和《新书院手册》著录《玉堂丛话》《说郛》《古今说海》《稗海》《增智囊补》《剪灯新话》等。

2.小说文献集中整理,以书目为主要形式,在文献基础上各有侧重

袁行霈、侯忠义《中国文言小说书目》(1981)收入“史官与传统目录学家于子部小说家类所列”的明代小说694 种,列书名、卷数、存佚、时代、撰者、著录情况、版本,内容评价多截取《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原句。刘世德主编《中国古代小说百科全书》(1993)收小说近80 种,所收文献包括小说版本、古代小说理论批评、今人研究成果、小说史料等内容。宁稼雨主编《中国文言小说总目提要》(1996)收入600 余种,剔除原有非叙事性的作品,增加补充文学性的小说作品,在小说版本、故事和作者生平基础上,添加对小说文献价值、文学成就及影响的评价。陈益源的《古代小说述论》(1999)中《明代文言小说提要》[10]一文辑录36 种文言小说的版本传承、内容梗概与作者事迹。石昌渝主编《中国古代小说总目》“文言卷”(2004),元明中篇传奇小说材料多出自陈益源,其余部分多直接引用宁稼雨《提要》原文。《索引卷》可查阅文言白话两种文体的小说文献。与之相似的还有朱一玄、宁稼雨、陈桂声编《中国古代小说总目提要》(2005),收文言小说近700 种。孙顺霖、陈协琹《中国笔记小说纵览》(2013)收明代笔记小说186 种,可供参考。

(二)小说的作者、版本、成书研究

20 世纪80 年代以来,研究者着手解决小说作者归属、版本情况、创作时间、成书过程、材料来源等问题。以赵景深《中国小说丛考》,谭正璧、谭寻《古本稀见小说汇考》,徐朔方《小说考信编》,薛亮《明清稀见小说汇考》为主。

《中国小说丛考》[11]关注文言小说与其他作品的源流关系,包括《剑侠传》中21 篇故事、《国色天香》10 篇短篇传奇文的来源,《剪灯二种》与明清小说、平话、戏剧的关系,《觅灯因话》与《二拍》和《警世通言》之间的源流关系。《明清稀见小说汇考》[12]以所见明清小说稀见刻本和影印本为依据,考察《如意君传》等7 种小说,对前人论断多有突破。如依据韩国所藏《白川集》原刻本辩证《古本稀见小说汇考》等书对《文苑楂橘》篇目数和篇名的错录,推进了相关研究。《古本稀见小说汇考》[13]考察的10 种传奇小说集,有7 种与孙楷第《书目》重合,多继承孙之成说。《小说考信编》[14]收录多篇考证类文章,如《小说〈钟情丽集〉的作者不是邱濬》依据简庵居士序文断定邱濬与玉峰先生年龄不符,并非小说作者,为陈益源、陈大康等学者所沿用。

21 世纪有两部考证专书问世。陈国军《明代志怪传奇小说叙录》(2016)考察近200 种小说的作品存佚、作者事迹、文献著录、版本嬗变、篇目内容、创编时间、艺术水平、源流影响,对前人研究多有突破,如确定《龙会兰池录》创作时间、梳理小说家周礼生平事迹、搜集小说集《秉烛清谈》《湖海奇闻集》佚文等。马兴波《明代笔记考论》[15](2019)考述200 余部明代笔记的书名由来、作家小传、内容提要和版本述略,为文言小说研究提供借鉴。

单部作品考察同样围绕作者、成书、版本、文献来源展开。小说作者不署名或不署真名情况引发作者归属问题,如《中山狼传》《斩蛟记》《情史》等,研究主要依据明人著录、笔记、序跋等材料展开。考察成书时间,一是确定作者归属后,依据生平经历进行判断。如景宏业结合明代历史事件、政治环境和马中锡生平经历、来往书信材料,断定《中山狼传》创作时间在明孝宗弘治十四年三月后[16]。二是从明人对小说的著录、引用、汇编入手,如何长江依据《国色天香》卷七上层的八篇小说全部出自《鸳储志余雪窗谈异》,推断成书时间在万历四年下半年至万历十五年之间[17]。

版本研究,一是考述小说的具体版本,以如隐堂所刻《虞初志》八卷本为例,程毅中指出这是最早版本,早于谈恺刻《太平广记》,是唐代小说重要选本[18]。陈国军指出该本成书在嘉靖五年至六年之间,形成了士人阅读、汇编唐人传奇的文学风尚[19]。二是梳理多个版本的时序和关系,考察文本改动和错漏。以《何氏语林》为例,胡海英考证出嘉靖刻本只有一种,清森阁本与翻经堂本实为一种,不存在文徵明序刻本。何良俊《何氏语林》与王世贞删定《世说新语补》以及四卷本《世说新语补》实为三种不同的书[20]。至于《世说新语补》,万历八年王世懋刊本、万历十四年太仓王氏刻李卓吾批点本等版本并不存在,《世说新语序》与《世说新语补序》存在误说,《世说新语补》与《何氏语林》混为一谈的说法需要进一步辨明[21]。

考察小说文献来源,一是通过多部小说集对同一故事、题材的记载考察其源流关系、时间顺序。如杨绪容发现《花影集》是《绣谷春容》和《重刻增补燕居笔记》中同名文章之源,《百家公案》与上述两种小说各有异同,应来自另外已佚的本子或杂采三书而成[22]。二是考察特定两种小说的关系,如胡海英《〈何氏语林〉引〈世说新语〉考》[23]梳理《何氏语林》正文、注文、按语对《世说新语》的引用,明确两书文献关系,肯定刘孝标注文的文献和史料价值。

《剑侠传》研究综合了上述所有问题。刘荫柏认为隆庆三年履谦子刊刻《剑侠传》四卷附录一卷是当时现存刊本中最早的一部,也是唐宋剑侠小说的第一部优秀选本,系明人伪托段成式的辑本,作者并非王世贞[24]。张志合从《剑侠传》内容、《太平广记》刊行、《夷坚志》传播入手,论证王世贞是《剑侠传》的纂辑者而非著者[25]。李程依据弢庵居士的《剑侠传引》与王世贞《〈剑侠传〉小序》文字几近相同断定其为编辑者,成书时间在嘉靖四十年至隆庆三年[26]。罗立群用《艳异编》反证王世贞不会在同一时期作出两部编排方式完全不同的“剑侠”小说[27]。据李程梳理,《剑侠传》有20 篇来源于《太平广记》,4 篇来自《夷坚志》,杨伦指出其中一些篇目其实来自《艳异编》和《新编分类夷坚志》,扩大小说文献范围[28]。

(三)文言小说与白话小说、戏曲的关系问题

1.文言小说与白话小说的关系

侯忠义《古代小说的改编问题》[29]梳理明清白话小说对《剪灯新话》《剪灯余话》《花影集》《九龠集》中的单篇故事和中篇传奇《刘生觅莲记》的改编,称之为“小说交流史中的宝贵财富”。其他成果主要围绕“三言”“二拍”展开。

1931—1935 年,孙楷第《三言二拍源流考》[30]一文和《小说旁证》[31]一书,考证与“三言二拍”相关的文言小说有《九龠别集》《续艳异编》《情史》《西湖游览志馀》《耳谈类增》等。谭正璧《三言两拍资料》[32]有所增补,考证其中见于《情史》的篇目80余篇。胡士莹以《石点头》等拟话本为例,指出“明代的传奇文专集和普遍流行的各种通俗类书,便成为冯梦龙、凌濛初等人创作拟话本小说的宝笺”[33]。吕友仁、米格智《〈三言〉〈二拍〉故事来源考补正——读王同轨〈耳谈〉和〈耳谈类增〉后》增补来自《耳谈》《耳谈类增》的故事22 篇。欧阳代发《〈情史〉与“三言二拍”关系考补》发现了谭正璧《资料》遗漏的《情史》与“三言二拍”有关条目十余条。

以“二拍”为对象,韩结根发现《亘史》与《广艳异编》是“二拍”的重要蓝本,“二拍”中有6 篇故事以《亘史》为基础编成[34],《广艳异编》中见于“两拍”的故事有29 篇,涉及21 卷[35]。徐永斌《“二拍”与冯梦龙的〈情史〉〈智囊〉〈古今谭概〉》侧重讨论冯梦龙小说对凌濛初创作的影响,据统计,《情史》《智囊》《古今谭概》中有19 则故事被引入“二拍”。

2.文言小说与戏曲的关系

叶德均《读明代传奇文七种》指出《钟情丽集》等5 种传奇小说在万历年间被改编为戏曲,《龙会兰池录》由戏曲改编而来。据陈益源梳理,8 部中篇传奇小说曾被改编为戏曲24 种[36],后来研究者对此有所增补。以《贾云华还魂记》为例,陈书考证出6 种戏曲改编:《南词叙录》著录的《贾云华还魂记》、沈希福著《指腹记》、谢天瑞著《分钗记》、冯之可著《姻缘记》、祁彪佳《远山堂曲品》著录《金凤钗》、梅孝巳著《洒雪堂》。张文德《〈贾云华还魂记〉之戏曲考论》增补海外孤本《大名天下春》之《鲛绡记》、《群音类选》之《东厢记》和孙清源《洒雪记》3 种。

(四)域外传播和影响问题

1.国内学者的研究

关于小说传播对象和方式,李玉莲《元明清小说戏剧传播方式研究》[37]指出,日韩汉学发达,小说翻译传播滞后于原文传播,对象由精通汉学的知识分子向平民过渡。宋莉华《明清时期的小说传播》[38]以朝鲜时代的韩国和江户时代的日本为对象,论述文言小说在两国的传入途径、版本和仿作情况。一些学者将明代文言小说置于中国小说传播史研究之中,如李时人、杨彬《中国古代小说在日本的传播与影响》表明,日本的“物语小说”“读本小说”“翻案小说”中有大量作品是由《剪灯新话》《剪灯余话》“翻案”而来。

以作品为对象,陈益源的《〈剪灯新话〉与〈传奇漫录〉之比较研究》比较二书的问世、流传、内容、渊源、技巧和影响。徐朔方、铃木阳一《瞿佑的〈剪灯新话〉及其在近邻韩越和日本的回响》侧重考察《剪灯新话》对韩国《金鳌新话》、日本《伽婢子》、越南《传奇漫录》的影响。陈大康以日本内阁文库藏“明嘉靖刻本”《剪灯新话句解》为对象,梳理了《剪灯新话》通过民间传播和官方购买进入李朝、经由林岂等人注释出版、再从朝鲜传入日本的详细过程[39]。

2.国外学者的研究

日本学者重点关注小说出版和文献留存。大塚秀高《明代后期文言小说刊行概况》(上下)梳理明后期长篇传奇小说、通俗类书、文言小说汇编的版本、目次、刊行状况,具有文献价值。矶部彰作《日本江户时期诸藩及个人文库中国烟粉小说的收藏情况》考察日本藩主、学校、个人文库对中国小说戏曲的收藏情况,以“剪灯三话”为主。

韩国学者较为重视传播和影响研究。据闵宽东统计,传入韩国的明代文言小说共计45 种[40],朝鲜时代出版了《剪灯新话句解》《剪灯余话》《文苑楂橘》《效颦集》《花影集》,翻译作品仅有《剪灯新话》和《花影集》。1950 年以后,小说文本比较研究兴起,以《剪灯新话》与其他中朝小说比较研究为主。闵宽东《韩日两国中国古典小说出版及其文化特质——时间截至朝鲜时代末期(1910 年)与日本明治时代(1912 年)》对比梳理了韩日两国出版中国小说的种类、高峰时间和主要形式,如韩国15 世纪末到16 世纪以原文、注解、删略等形式出版“世说新语”类和“剪灯”类小说,日本在17 世纪中期到十八十九世纪原文出版了大量爱情类小说和“世说”类小说。

崔溶澈关注传播研究。《朝鲜时代明代文言小说在东亚之传播》论述朝鲜丛书《训世评话》和《太平通载》对文言小说的收录,注释版《剪灯新话句解》在朝鲜的出版,朝鲜刻本《剪灯新话》《效颦集》《花影集》在日本的流传。《朝鲜时代中国小说的接受及其文化意义》指出,早期朝鲜对小说传播较为宽容,高级文人和地方官员参与刊刻,后来卫道文人批评小说声音日益明显,晚期出现了大量韩文翻译本。《剪灯新话》因兼具文学作品审美功能、汉语教材教育功能,还是朝鲜了解同时期中国社会的重要材料,广为传播[41]。崔溶澈、金芝鲜《中国小说在朝鲜的传播与接受》以《剪灯新话》与韩文小说《薛公瓒传》为例,分析朝鲜对中国小说既封闭又开放的矛盾心态。

二 明代文言小说文本研究

(一)传奇小说、志怪小说研究

明代胡应麟指出,“至于志怪、传奇,尤易出入,或一书之中二事并载,一事之内两端具存,姑举其重而已”[42],陈国军即以“志怪传奇小说”为对象撰《明代志怪传奇小说研究》一书,关注文言小说文体、题材、叙事方面的承继和变革,长于文献发掘与考据,与《明代志怪传奇小说叙录》一书互为补充。其他学者均对二者予以区分,分别进行研究。

1.传奇小说研究

陈文新的《论明代传奇小说的三种主要类型及其文化品格》指出,明代文言小说以传奇小说为主体,包括古文的传奇化、“三灯丛话”等传奇小说集、中篇传奇小说三种类型,后者对明清两代才子佳人小说和色情小说起了催生作用。学位论文主要有2 篇,王冉冉《明代文言传奇小说研究》从诗文小说、情爱世界、侠文化、世情主题方面论述传奇小说文本内容,增加了对剑侠类传奇小说的分析。李周和《明代传奇小说以及与朝鲜传奇小说之关系研究》以中、朝传奇小说为对象,讨论由小说引起的两国文化活动与文化关系,为小说研究增添了文化研究视角。

作品研究以中篇传奇小说为代表。关于概念界定:郑振铎最早将《钟情丽集》归入“中篇小说”[43],大塚秀高提出“长篇传奇小说”概念:“创作于元代以后,以单行本刊行的传奇小说,或与此(《娇红记》)文字篇幅近似的传奇小说”[44],何长江《论元明长篇传奇小说的发展历程》沿用这一说法。陈益源“将大约一万字以上的文言爱情故事定名为‘中篇传奇小说’,取其篇幅特征跟历代短篇文言小说有所划分,兼与清代《燕山外事》《蟫史》等一、二十万言的文言作品,以及明清动辄数十万言的长篇白话小说区别开来”[45]。陈大康、陈国军沿用“中篇传奇小说”概念,称之为“按作品篇幅划分的一个流派”,“介于长篇和短篇之间”。至于具体数目,叶德均推断“单篇一类至少当有四十种以上”[46]。

关于小说文学成就和社会影响,孙楷第《书目》称之为“诗文小说”,“皆演以文言,多孱入诗词。其甚者连篇累牍,触目皆是,几若以诗为骨干,而第以散文联络之者”,艺术成就不高却具有传播价值。陈益源的《元明中篇传奇小说在中国文学发展史上的价值》从小说史、文学史角度肯定其文学影响和研究价值。陈大康《论元明中篇传奇小说》一文,从诗文孱入比例考察小说观念变迁,梳理故事情节考察内容流变,从传播角度考察该流派的盛衰,确立小说的社会与文学影响,《明代小说史》设专章肯定其在传奇小说演变史中的作用和意义。陈国军注意到,这些小说“文体上因循唐宋传奇体制,题材以家庭、爱情、婚姻为主要题材,‘语带烟花,气含脂粉’,叙事婉丽,文词华艳”[47],增添对题材和文采风格的关注。

从文体角度切入,潘建国《白话小说对明代中篇文言传奇的文体渗透——以若干明代中篇传奇的刊行与删改为例》对比单行本与合刊本指出,中篇传奇小说演变过程中受白话小说影响痕迹清晰。郑海涛、赵义山《寄生词曲与明代中篇传奇小说的文体变迁》以寄生词曲为对象,探讨其对中篇传奇小说文本结构、叙事节律、语体风格、情节推进方面的作用。

美国汉学家王岗《明代中篇言情小说:文化实践中的题材、消费和宗教信仰》采用文化史研究方法,从物质形态和文化功用角度考察小说的生产、消费、传播,将文学作品与宗教文化、物质生活联系起来,但把中篇传奇看作短篇传奇到长篇白话小说之间过渡阶段的结论,需要进一步探讨和研究。

2.志怪小说研究

徐慧《试论明代吴中志怪小说的兴盛》将志怪小说与地域风气、士人心态结合,认为明代的志怪小说显示了文言小说从子、史二部的附属到独立文体的发展过程。苏羽《明代志怪小说中的女性形象与女德观念》主要是对文本内容和人物形象的分析研究。刘天振的《明代志怪小说编纂的动机与体例初探》梳理志怪小说体例,指出士阶层为编纂主体,志怪小说编纂与明中叶后复古思潮、戏谑传入、学风转变关系密切。汉学家韩瑞亚《明代志怪小说地理研究》采用文学地理研究方法,为《狯园》和《耳谈》绘制小说地理图像,通过图像来解读志怪小说中的地理意象与地理意识,视角新颖。

(二)小说集、单篇小说研究

1.小说集研究

以总集为对象,孙逊、秦川《明代文言小说总集述略》从类型和作品入手,归纳为艳情专题、剑侠专题、笑话专题、丛书性质的总集、类书性质的总集,以及“世说体”和“虞初体”。

以选本为对象,程国赋《论明代坊刊小说选本的类型及兴盛原因》,统计了家刻本、坊刊选本、类书型选本30 种,指出嘉靖、万历年间坊刊小说兴盛是士人阅读需要所致。任明华《论明代小说选本对传奇小说的改编及其文体学意义》考察选本对传奇小说文本情节、语言的改编,从中探寻编选者的小说观念和传奇小说文体演变,如“诗文小说”编撰方式的创新、白话小说向传奇小说的渗透。

以类书体小说集为对象,刘天振的《类书体例与明代类书体文言小说集》指出,嘉靖年间至明末,类书体文言小说集编刊繁盛,对于保存小说文献、促进小说传播和文体分类具有推动作用。他的《明代类书体小说集研究》一书分综合性类书、专题性类书和通俗故事类书三种,从文献学、文体学、传播学角度肯定了其学术价值。

个案研究以“剪灯”系列小说和“世说体”小说为代表。

(1)“剪灯”系列小说研究。以单部作品为对象,《新话》和《余话》研究结果最多,仅中国知网的检索结果就超过100 篇,研究视角包括:单篇故事研究、人物形象研究(如才子佳人、书生形象)、故事题材研究(如婚恋、入冥故事)、二书比较研究、作者生平及思想研究、小说序跋研究、小说与唐宋传奇志怪、宋元话本关系研究、小说传播和影响研究等。《效颦集》《花影集》《觅灯因话》研究较少,侧重作品作家考察,如李剑国、陈国军《赵弼生平著述考》,乔光辉《陶辅“先人”生平事迹考———兼论对〈花影集〉的影响》等。

以《新话》《余话》为对象,乔光辉关注二者的比较研究,如《试论“剪灯二种”之不同及原因》内容题材、诗词比例、小说叙事性和审美倾向等艺术差异,《由扬情到崇理:“剪灯二种”之比较》考察两书对同一题材的不同处理方式,从“扬情”到“崇理”的转变倾向。《插图与“剪灯二种”之传播》扩展到了“副文本”研究,从插图质量和风格入手考察小说传播的地域、方式和对象。胡海义《科举教育与“剪灯二种”的禁毁》从科举教育、社会影响、禁毁者的身份和立场角度论述二书被禁毁的必然性和偶然性,以此分析明中前期小说创作复苏的不利环境。

以“三话”为对象,郑树平《明代传奇小说的重要收获——略论〈剪灯新话〉〈剪灯余话〉〈觅灯因话〉》从爱情题材、女性书写、诗词辅助角度论述“三话”为传奇小说演变所作的探索和不足。杨义《“剪灯三话”新议》指出“三话充当了六朝志怪、唐宋传奇到清初《聊斋志异》以传奇笔志怪的文体形式变迁的中间物”。薛克翘《剪灯新话及其他》从八个方面解读“剪灯三话”,包括作者、时代环境、文本艺术等内容,强调“三话”承前启后的作用。

从“三话”扩展到整个“剪灯”系列小说,陈大康《论明初文言小说创作》从政治环境、文化氛围角度论述《新话》《余话》《效颦集》三种作品反映现实的差异,对逐渐形成并影响深远的“孱入诗文”手法予以论述。乔光辉《明代剪灯系列小说研究》一书包括瞿祐、李昌祺两个作家研究,《新话》《余话》《效颦集》三部文本研究,“剪灯”系列小说与话本、白话小说的文体互动,在朝鲜、日本、越南三国的传播与接受。

(2)“世说体”小说研究。贾占林《论晚明的“世说体”》考察“世说体”小说的体例、内容及创作潮流与晚明政治、世风、士大夫文化心态之间的密切关系。王猛的《明代世说体小说序跋研究述略》从序跋角度考察明人对《世说新语》、刘孝标注文、明代续仿之作的评论和研究。刘天振的《论明代“世说体”小说之蜕变》讨论小说内在旨趣和外在体例的变化,认为蜕变原因在于明后期时代风尚和学风变化。他的《论“世说体”在明代说部资料整理中的文体建构功能》论述“世说体”小说在文体构建方面的贡献,从资料整理、小说审美、小说与士人文化精神、小说文化品格方面肯定“世说体”小说。

2.单篇小说研究,以中篇传奇小说为主

陈益源的《元明中篇传奇小说研究》考察16种元明中篇传奇小说,如《稀见小说〈传奇雅集〉考》《〈李生六一天缘〉考》《〈刘生觅莲记〉考》《〈贾云华还魂记〉考》等。虽以考证为名,实是综合研究,考察小说作者、版本、故事内容,擅长通过文本对照考察小说之间的相互影响和创作时间的先后顺序。

后来学者的研究成果多在陈益源的基础上展开。他认为《钟情丽集》在中篇传奇小说创作中具有承上启下的作用[48],《双双传》文本前后风格不一,前半部分明显受到前代文学影响,后半部分诗词大量减少,以叙事为主[49]。陈国军《明代中篇传奇小说格局的构成——以〈钟情丽集〉为考察中心》指出,《钟情丽集》在叙事时空、诗词插附、意象叙事和家庭小说方面确立了中篇传奇小说的叙事技法、策略和制度。至于《双双传》,潘建国《新发现明代中篇传奇小说〈巫山奇遇〉考略》以1935 年的《巫山奇遇》为对象,认为这是小说《双双传》的原本,后者对前者进行了文字删削和情节增改。陈国军《明中篇传奇〈双双传〉的创作时间、作者与其他》依据小说文本和著录指出,《双双传》先以单行本流传,后被删改并收录于通俗类书,因此前后文辞不一,潘所见《巫山奇遇》应是一个修旧如旧的赝品。

其他单篇小说如《中山狼传》《辽阳海神传》《如意君传》《韦十一娘传》也有成果问世,前文已经论及,此处不再赘述。

三 明代文言小说研究的特点和方法转向

由上述梳理可知,现有研究主要着力于五个方面:研究方法以文献、考证为主,偏向小说版本、作者、成书、文献来源问题;题材上侧重传奇小说研究,以中篇传奇小说为主;文本上注重文言小说集中的知名作品,以“剪灯”系列小说和“世说体”小说为主;文体角度关注文言小说与白话小说、戏曲关系研究;文化社会角度重视文言小说域外传播和影响研究。相较而言,小说文本解读与艺术分析较少,志怪小说未得到充分关注,作品研究呈散点式分布,众多作品作家处于研究者视野之外,小说与明代社会的深层关系未得到充分阐释。

研究现状反映了明代文言小说自身的一些特点。

1.文献情况复杂。大量作品亡佚或见于域外,版本多而复杂,文献发现和版本梳理成为研究重点。

2.文学成就不高。一方面,缺乏大家。瞿佑文学素养形成于明代立国之前,又借元明社会变革之力,李昌祺、陶辅等人并不出色,中期的祝允明、陆采受地域文化风气和家族文学氛围影响,略有起色,后期仅有潘之恒、宋懋澄等少数作家借小说反映社会现实,部分作者是书坊主和受其雇佣的下层文人,文学素养有限。另一方面,创作方式局限。前期模拟改编多于个人创作,后期多以编选代替创作,整体成就不足。

3.文学影响力巨大。明代文言小说具有广泛的文学影响力,对内影响明清白话小说、话本、戏曲,不断被其他文体吸纳改编,对外广泛传播于周边国家,对他国文学演进、小说创作产生影响,值得引起研究者的关注。

学界对明代文言小说的认识整体呈现出由否定到肯定、由偏颇到中肯的演变趋势。一些文学史和小说史著作中,明代小说通常指向“四大奇书”和“三言二拍”等通俗小说,文言小说长期受到忽视,如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徐朔方《明代文学史》和孙一珍《明代小说史》。20 世纪90 年代起,齐裕焜[50]、侯忠义[51]、吴志达[52]等学者逐渐从古代小说发展演变角度肯定明代文言小说的过渡作用。2000 年,陈大康著《明代小说史》将文言小说置于白话小说同一语境,从共识性和历时性角度论述明代文言小说的发展过程和总体成就,提升其文学影响力和学术价值。

基于上述问题和现状,明代文言小说研究视野和方法的转向可从社会背景、作家、作品三方面展开进行。

1.回归历史文化场景,研究者应该充分认识明代社会环境中小说创作的有利因素和障碍,如文化政策、文人心态、社会风气、出版业发展状况等,进一步挖掘明代历史政治事件与小说创作的关系,如开国立朝、帝系更迭、军事事件、政治人物在小说中的面貌和评价。关注文言小说与诗文、词、白话小说、戏曲处于同一文学背景的事实,探讨白话小说大行其道时,文言小说为何还有一席之地,文言小说对诗文领域文学思潮、文学活动有无回应与互动,序跋、评点、书信等文本所反映的小说文学地位、文体观念的变化。

2.拓宽作家研究视野。除了个人生平、著述,研究者还应注意作家的社会文化交往与小说的关系,如瞿佑和《剪灯新话》序跋作者,李昌祺和《剪灯余话》的阅读传播者,陆采、祝允明代表的吴中文人与小说创作的关系。关注作家群体身份和变化,官员、文士、书坊主、职业作家的身份与数量,小说创作之于不同作家的意义差别,是闲暇记录、文学事业还是谋生手段,具体时段中何种群体占据主流。贴近作家创作小说时的生活状态、情感倾向,考察作品对作家本人的意义。通过小说编选者对材料的取舍、分类、叙事策略,考察其小说观念的差异和变化。

3.提升文本解读的广度与深度。一方面,需要将更多作品置于研究视野之内,还原明代文言小说创作的真实细节和完整链条。另一方面,借助文化视角挖掘小说文本价值,如从读者、商业角度分析社会属性对传奇小说的影响,考察其人物、情节、审美之演变,从小说史视角考察志怪小说演变,如创作方向与传统的合离,明人的偏好背后是否有某种时代、地域或文化印记,确立明代在整个志怪小说史中的作用和意义。

总之,明代文言小说是明代文学史、小说史中的一道潜流,其走向与整个时代变化、文学发展共振,只有将社会、历史、文学、文化等多个维度结合起来,才能重新评定明代文言小说的意义和价值,相关研究的推进也将为明代文学和思想研究提供必要之参照、有益之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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