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文艺社会学的回归与重建

2021-12-24 06:03:45刘小新
南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1年2期
关键词:社会学文艺文学

刘小新

(福建社会科学院,福建福州 350025)

新世纪以来,文艺社会学批评出现了复兴的迹象与趋势。一方面,构成八九十年代“向内转”思潮的纯审美论、文艺本体研究、形式主义批评等逐渐显露出介入社会文化现实能力不足的局限性,这种局限有可能导致文学创作与批评产生脱离社会现实的贫血症,因此,文论界反思与批评的声音渐起;另一方面,文化研究思潮的引入,带来了文艺社会学批评发展的新的历史契机和学术再兴的合法性。“文化研究在中国意味着人文知识界重新介入变化了的社会文化现实的一次努力和尝试。从‘后学’的潮涨潮落到今天看来多少有些空乏的人文精神论争,从人文知识分子的边缘化焦虑到文学研究的高度体制化、专业化,人文学界似乎丧失了文化参与的现场感和阐释现实的能力。詹姆逊指出:文化研究是一种愿望。的确,对于中国人文知识界而言,文化研究的兴起以及与之相关的对专业化纯文学研究的攻击,都是企图重新介入当代文化场域重获阐释现实能力的愿望表达。”[1]更为重要的是,21 世纪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的复兴运动为当代文艺社会学建设提供了至关重要的思想资源。

概而言之,新世纪文艺社会学的复兴主要体现在以下六个方面:

1.文艺政策的社会学研究受到普遍重视。主要成果列举如下:周晓风的《新中国文艺政策的文化阐释》《新中国文艺政策与中国当代文学》和《当代意识形态与新中国文艺政策》,李今的《苏共文艺政策、理论的译介及其对中国左翼文学运动的影响》,石然的《论列宁、毛泽东社会主义文艺政策之特色——基于社会调查的视角》,郭国昌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发表与延安文艺政策的确立》,李怡的《含混的“政策”与矛盾的“需要”——从张道藩〈我们所需要的文艺政策〉看文学的民国机制》,王杰的《中国当代文艺政策的美学基础》和《走向现代治理的文艺政策——改革开放40 年的文艺政策演变及其历史经验解析》,任美衡的《论文艺政策对近30 年文学批评的“影响”》,江守义的《从文艺批评到文艺政策——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文艺批评的演变》,计璧瑞的《张道藩与国民党的文艺政策》,赵卫东的《一九四〇年代延安“文艺政策”演化考论》,等等。“文艺政策是某一政策主体就文艺发展的某些重大问题所提出并加以实施的政治主张,它是政策主体有关社会发展的大政方针在文艺领域中的体现。”[2]文艺政策研究属于宏观文艺社会学的范畴,诚如王杰所指出:“文艺政策的制定和不断调整,是社会发展和变迁的重要阀门,具有现代社会治理的重要意义……当代社会的文艺政策应建立在对当代社会经济结构、文化结构和主体的感觉结构的深入阐释和科学研究的基础之上。”[3]当代文艺社会学须将文艺政策研究摆在重要位置,把文艺政策学研究作为文艺社会学建设的重要方向,探讨文艺政策的历史变迁及其对文艺创作生产传播的引导与制约作用,研究不同时期文艺政策生成的历史条件、构成要素、运行机制及其执行效能,研究文艺政策的改革与创新。

2.文艺制度的社会学研究成为观照焦点。新世纪以来出现了大量相关论述,如《文学制度层位论——兼述“制度与文学”命题的设立及缺陷》(饶龙隼)、《文学评奖与20 世纪80 年代文学制度的重建》《体制的“磁场”——文学评奖与20 世纪80年代文学制度的重建》(赵普光)、《当代文学制度研究的问题与悖论》(李海英)、《文学制度与百年文学史》(丁帆)、《中国当代文学制度研究》(张钧、王本朝)、《当代的文学制度问题》(洪子诚)、《文学制度研究》(吴俊)、《偏差、修正与调整的“循环往复”——关于20 世纪50、60 年代文学制度的一种考察》(王尧),等等。制度研究同样属于宏观文艺社会学的范畴,当代社会学已经成为文艺制度研究的重要理路,“从文学社会学的角度考察1980年代文学媒体的发展,是窥探那个时代文学制度重建与变迁的重要路径”[4],如王本朝的专著《中国现代文学制度研究》也是“在方法上借鉴了文学社会学和制度理论”[5]191。不难注意到,当前文艺制度的社会学研究正在将“建立健全把社会效益放在首位、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相统一的文化创作生产体制机制”[6]25作为一项重要命题。

3.文艺生产的社会学研究受到重视。文艺创作研究和文艺生产研究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文艺创作研究偏重于主观的创造活动,文艺生产则偏重于客观的社会结构条件及其运作机制研究。正如马克思所指出:“从物质生产的一定形式产生的:第一,一定的社会结构;第二,人对自然的一定关系。人们的国家制度和人们的精神方式由这两者决定,因而人们的精神生产的性质也由这两者决定。”[7]296人的精神观念“都是他们的现实关系和活动、他们的生产、他们的交往、他们的社会政治组织的有意识的表现”[8]524。作为精神生产的类型之一,文艺生产必然具有社会性,是现实关系的一种文化表现形态。当代文艺社会学致力于将文艺生产置于社会结构和现实关系网络中予以系统考察,在社会结构和现实关系网络中实证研究文艺生产的体制与机制问题。邵燕君的《倾斜的文学场》、赵稀方的《报刊香港:历史语境与文学场域》等是这方面研究的代表性成果。《倾斜的文学场》引入布迪厄的场域概念分析市场原则和自主原则的矛盾运动,深入勘察当代文学生产的市场化转型过程及其机制,拓展了当代文学生产的社会学研究领域。《报刊香港:历史语境与文学场域》则立足于香港的社会历史语境,透过香港报刊历史脉络的实证钩描,清晰呈现香港文化生态史与文学生产机制。

4.文艺接受的社会学研究取得进展。与文艺生产相关的文艺接受和文艺消费都属于文艺社会学研究的重要范畴,都是广义的社会学意义上的文化消费。新世纪以来,从社会学和心理学或社会心理学角度研究文艺接受和审美消费活动业已成为重要选题。阅读社会学研究的进展值得关注,黄晓新的著作《阅读社会学:基于全民阅读的研究》“运用社会学、传播学、历史学等学科理论,结合国际国内全民阅读实践,从阅读的社会过程、社会效能、社会心理、社会结构、社会互动、社会产业、社会组织、社会保障、社会控制、社会调查监测评估等中观、宏观层面进行结构化研究,提出并形成阅读社会学研究的基本理论架构”[9]。文学翻译与接受的社会学研究也成为学界的热门选题,如张炼的《乔叟在中国:接受与场域竞争》、魏望东的《美国文学场域与葛浩文的文学翻译——以莫言的两部作品为例》、耿强的《文学译介与中国文学“走向世界”——“熊猫丛书”英译中国文学研究》等,社会学理论与方法的引入成为文学翻译接受研究的重要取向,产生数量可观的研究成果。此外,也出现了不少文学消费的社会学研究著述,如李胜清的《文学消费主义与现代性生活范式》、王健的《丰裕化社会的去经典化阅读》、黄书泉的《文学消费与20 世纪中国文学——以长篇小说为例》,等等。一些学者提出“文学生活”概念,拓展了文学社会学研究的空间。“文学生活”研究强调关注“普通国民”的文学生活,提倡文学研究关注“民生”——普通民众生活中的文学消费情况,“超越那种从作家到评论家、文学史家的‘内循环’式研究状态,关注大量‘匿名读者’的阅读行为,以及这些行为所流露出来的普遍的趣味、审美与判断,不但要写评论家的阐释史,也要写出隐藏的群体性的文学活动史。这种研究既是文学的,又是社会学的,二合一,就是文学社会学”[10]。社会学方法构成了“文学生活”研究的基本方法,文学生活的考察需要文学社会学方法的介入,关注作为文学生活的社会事实,包括文学生产、发行、传播、阅读、消费的全过程,以及形成这些事实的社会历史条件,必须使用社会调查方法,例如深入查询访问、问卷调查、案例分析等。[11]“文学生活”概念的提出及其在文学史书写中的应用对于当代文学社会学建设具有特殊而重要的意义,一方面有助于文学社会学摆脱传统决定论的幽灵,另一方面也有助于构建文学与社会之间的复杂而具体的中介场域。

5.文艺传播的社会学研究盛行,有效地拓宽了文艺研究的视野。近些年来,文艺传播研究受到政府和学术界的高度重视,社会学的视野、理论与方法在文艺传播研究中得到高度重视和普遍运用。我们看到,引入媒介社会学和媒介环境学的理论与方法,一个文艺社会学的次学科或次领域——文艺传播社会学——的雏形正在逐渐形成。媒介社会学和媒介环境学以社会学为方法研究媒介与社会文化环境的复杂关系,媒介社会学主要从国家政治制度、经济市场形态、组织结构及与政府的关系、文化符号生产和技术变革等方面探讨媒介与社会的关系,大体包括三种模式:政治经济学批判、组织社会学分析和媒介的文化研究。媒介环境学主张媒介即环境和环境即媒介,认为媒介是环境的一部分,同时也塑造着环境。新世纪以来,媒介社会学和媒介环境学的大量译介,对当代汉语学界的传播学研究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同样也拓展了文艺传播的社会学研究的视野与空间。

6.文学史的社会学研究取得了较为丰硕的成果。长期以来,文学史书写都是文学研究的大宗产品。作为至关重要的学术领域,文学史写作受到各种各样的理论、观念与方法的影响,形成了文学史写作风貌的丰富性和多元性。传统的文学史书写深受社会学方法的影响,社会环境和时代背景构成了文学史框架的核心要素。20 世纪80 年代中后期至90 年代,形式主义、感性论、纯审美论等曾经占据了文艺理论与批评的主流,社会学批评则被放逐,这种倾向在文学史写作领域也存在显著的表征。随着马克思主义文论的复兴、布迪厄的文化场域理论的引入以及社会学的繁荣发展,文学史的社会学研究正在重新焕发生机。许多迹象表明,曾经受到冷落的文学史的社会学研究正逐渐得到学界的重视。列举如下:(1)引入社会学的场域理论使文学史获得了结构性张力和社会学的洞察力,朱国华的布迪厄研究及其“反思性文学社会学的反思”给予了文学史研究丰富的启迪。(2)“文学趣味社会学”研究打开了文学史与趣味史结合的空间,方维规指出德国学者许京的相关研究“一方面对文学进行文化社会学的探讨,一方面展示历史趣味的各种因素对作品审美形态的影响。他突出了生活风尚和精神风格、思雏形式和各种思潮等趣味对文学艺术的巨大影响,因而有必要对文学形式做社会学考察”[12]。(3)“文学发展的因素和机制,赋予文学史写作的审美的历史社会学方法,对文学史的结构、模式提出了历史唯物主义的范本。”[13](4)“从作为文学活动生态环境的现实空间出发,进行文学社会学和人类学的调查和文学地志学研究,以构成新的不同于历史主义的文学空间研究方法和视野。”[14](5)文学史的文化研究高度重视社会文化语境,重构了文学史的社会学视野。[15](6)知识社会学方法的引入与运用,打开了文学史研究的新视野,“回到社会历史的广阔背景上,革命文学的历史谱系及内在精神结构将获得新的梳理和解读;同时,文献的发掘和整理、知识社会学方法的运用及大文学史观的进一步完善等,都将有力地推动方法论的革新,从而开拓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的新空间”[16]。可以确认的是,文学史的社会学研究的复兴使得文学史与社会史、文化史重新融为一体,方能朝向和达成社会学与美学的有机统一,正如莫雷蒂所言:“一部能够将自身改写为象征形式的社会学的文学史,一部文化传统的历史,也许最终应该在整个社会历史的语境中找到自己的角色和尊严。”[17]19因此,文学史写作获得了丰富的社会历史内容的支撑,不仅变得丰满,而且更具历史的洞察力与价值的判断力。

以上的事实足以表明,新世纪以来,文艺社会学正走在复兴的路上。

为什么新世纪以来中国当代的文艺社会学会出现复兴现象?正如开篇所阐明,文艺社会学之所以在新世纪以来出现复兴,至少有以下三个方面的重要原因。

首先,新世纪以来马克思主义的复兴——尤其是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复兴——为文艺社会学的复兴提供给了重要理论引领与方法论。21 世纪以来,面对全球严重的经济与社会危机,马克思主义对资本主义所表现出的批判性重新激发并增进了人们对资本主义的理解认知,西方世界出现了显著的马克思主义复兴之势。《共产党宣言》《资本论》《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实践论》《矛盾论》等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的销量激增,“历史唯物主义研究”和“马克思、恩格斯和马克思主义”丛书不断推出。在西方思想领域,重新迎回马克思主义的呼声高涨,马克思主义思想及其批判实践再次成为西方进步主义力量的有力武器。在批判资本主义文化和抵抗新自由主义全球化的基础上,21 世纪西方马克思主义重新提出和阐释了“共产主义诗学与政治”命题及其当代意义。[18]“欧洲马克思主义‘复兴’在思想观念上的重要特征就是借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来否定‘历史的终结’,利用马克思主义对资本主义经济基础的剖析来解释资本主义的危机,借马克思主义的阶级分析和阶级斗争理论解析当下的社会分化。这其中尤其突出的是对马克思主义经济分析方法的广泛运用,强调从物质生产过程解释欧洲以及资本主义危机的根源。”[19]西方社会年轻人信仰马克思主义的人数在增多,他们将马克思主义作为一种分析方法和理解现实变迁的方式。文艺活动的产生和构成都离不开社会历史和空间因素,近些年来,空间生产成为备受关注的重要理论问题,它也是当代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中的重要问题。马克思的空间生产观念主要是从社会关系重组的角度进行文化地理学的阐述,并得到了列斐伏尔和哈维等人的呼应、发展。列斐伏尔的《空间的生产》和哈维的《资本的限制》《资本的空间:批判地理学刍论》等,都是从社会生产关系的角度重新理解阐释马克思主义思想中的空间生产问题。在一定意义上,这些论述为重建马克思主义文艺社会学打开了新的路径和可能。新世纪以来,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进一步取得了新的突破性成果,理论学界不断推进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中国化、时代化、大众化,在当代中国文化实践的基础上构建中国特色文艺理论与批评的学科体系、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马克思主义的社会历史批评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对文艺与社会关系问题的深刻阐释,对审美形式、思想、态度和情感之间的联系以及它们与社会历史力量之间复杂联系的科学认识,使得马克思主义对当代文艺社会学理论的重构具有不可或缺的重要价值:一方面,为文艺社会学的复兴提供了重要理论引领;另一方面,也为文艺社会学理论体系的更新转型提供了新动力与科学的方法论。

其次,文艺学自身发展规律——“向内转”与“向外转”钟摆效应——的不断历史转换过程,也是文艺社会学复兴不可忽略的重要原因之一。自20 世纪80 年代以来,中国文艺学经历了一个持续“向内转”的“回归自身”过程。韦勒克、沃伦主张的“内部研究”在当时的中国文学界获得了空前广泛的认同与追随。“文学性”“自律性”“审美论”“形式论”“语言学转向”“主体性”等成为20 世纪90年代中国文学研究的主潮与核心概念。正是由于此前的机械反映论与庸俗社会学的长期泛滥,在某种意义上引发了文学研究的“向内转”与“语言学转向”,从而促使了“纯文学”“唯审美论”等观念的兴起和盛行。一些学者经常有意识地侧重文本分析、符号阐释或叙事技巧研究,却有意无意地隔离了文艺与社会现实之间的血肉联系,使文艺作品沦为脱离社会的奢侈品。显然,“唯审美论”带有强烈的去社会历史化的倾向,任其极端化发展则有可能造成文学批评与丰富复杂的社会历史相脱节,也会造成文艺理论与批评脱离社会历史和当代实践的苍白贫血。正像余虹在《对二十世纪中国文论叙述的反思》中所描述的那样:“将艺术之意义世界混同于审美的空无境界”,“艺术空间被设定为与叙述无关的‘诗化乌托邦’,从而使‘对艺术的审美思考同样远离了伟大的艺术’。”[20]不言而喻,任由文艺与社会历史之关联被漠视,文艺理论研究就必然缺乏对文艺作品及其所置身的社会文化现实做出有效回应和深刻阐释的能力。

新世纪以来,以“向内转”为主导范式的文艺学实际上面临着深刻的危机,其固囿于经典文学、过度强调艺术自律的立场以及去历史化的倾向已经严重影响了文艺学及时关注并回应当下日新月异的各种社会文化现象。重建文艺学与社会生活之间的有机联系成为文艺理论研究的当务之急。中国文艺理论“向外转”和文学研究“历史化”的呼声越来越高涨。“文化转向”“空间转向”“视觉化转向”“后人类转向”“审美政治转向”“伦理学转向”“经济批评转向”等理论范式或学术取向的出现与流行,在一定意义上表明了文艺学“向外回摆”的历史转换趋向,文艺社会学也因此获得了创新发展与转型升级的历史契机和理论氛围。

三是新世纪以来“文化研究”思潮及其批判实践在中国的迅猛崛起,激发了文论界重视、反思、重构当代文艺社会学的学术热情。20 世纪90 年代以来,“文化研究”开始进入中国学界并产生了较大反响;进入新世纪以来,文化研究更是获得了长足发展,并对文艺学发展产生了巨大的理论效应。跨学科与介入现实是文化研究的突出特性。事实上,作为文化研究的两大传统,无论是法兰克福学派还是伯明翰学派,它们都极为强调社会学因素的介入。诞生于法兰克福大学社会学研究所基础上的法兰克福学派尤其强调社会批判理论,卢卡奇的“伟大的现实主义”、阿多诺的文化工业批判、本雅明的现代性批判、哈贝马斯的技术理性批判等构成了法兰克福学派批判理论的哲学社会学研究。而英国伯明翰学派的社会学倾向则更为明显和直接,“阶级”“性别”“种族”构成了伯明翰学派文化研究的铁三角。无论是秉承法兰克福学派的批判理论,还是取法英国伯明翰学派的文化研究传统,中国当代文化研究都在一定程度上拓展了文艺学的研究疆界和研究方法。它们将社会历史分析和政治经济学分析再次带入文学研究之中,对文学作品的解读并非只是满足于纯粹的审美分析,而是将探索的目光延伸到了文化生产、文化消费与社会历史、政治经济之间的复杂互动中。当然,我们也要注意到,尽管法兰克福学派的批判理论与英国伯明翰学派的文化研究都强调社会历史批判,但它们绝不是要回到以前的庸俗社会学。它们所强调的回归文艺社会学,其实是一种经过重建的文艺社会学。文化研究在新世纪中国学界的异军突起,在一定意义上构成了中国当代文艺社会学重建的重要历史契机,为文学研究重新迎回社会学的观念与方法营造浓厚的理论氛围,突显了在新的历史语境下推进文艺社会学学科建设的意义与迫切性。

如上所述,当代文艺社会学的复兴与重建,既是中国学界对之前“唯审美论”“唯形式论”“唯本体论”等文艺思潮的纠正与反拨,亦是对当下中国文艺实践的回应与总结。同时,当代文艺社会学也正是在不断的理论探索与批判实践的汇通中,方能进一步增强对当代文艺作品和文化现象的阐释力量。

在新的历史文化语境下,文艺社会学批评的重要性日益凸显,重构文艺社会学成为新时代的一项重要学术使命,需要相关领域的学者投入足够的心力和智慧。

首先,要坚持以马克思主义理论为指导推动文艺社会学学科建设,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研究导向,立足于中国当代现实,植根于中国大地,努力构建中国特色的文艺社会学的学科体系、学术体系、话语体系。中国当代文艺社会学要勇于聚焦重大理论问题与现实问题,把坚持与完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艺制度和建立健全社会效益放在首位,将构建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相统一的文化创作生产体制机制[6]25作为重大研究任务。坚持马克思主义文论立场开展文艺社会学研究还需要重新认识和启用“社会关系”这个至关重要的概念,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马克思提出了“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8]501这个著名的论断,文学是人学,“社会关系”构成人与历史的复杂中介,新时代复兴文学的社会学研究必须重返经典作家关于“社会关系”的历史唯物主义思想,正如南帆所阐述:“对于阶级、性别、种族以及各种物质力量造就的社会历史来说,社会关系构成了内在的肌理……文学批评对于典型人物的解读应围绕个性、社会关系、历史之间的联系展开……从个性特征、社会关系到历史渊源的递进分析,文学批评的解读终将抵达‘历史’概念所出示的结论。”[21]受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启发,格林布拉特也指出:“任何特定的表征不仅是社会关系的一种反映或产品,而且它本身也是一种社会关系,与它所流通于其中的文化的其他方面如集体知识、阶级地位、冲突反抗等密切相关。”[22]125作为文化表征的大宗产品,文艺作品不仅仅必然是社会关系的反映形态,而且其本身也是一种社会关系,文艺以特有的美学形式揭示出“社会能量”互动交换结构与感性的重新配置规律。文艺既置身于复杂社会关系的历史结构之中,反映了或揭示出社会关系的隐蔽意义结构,又参与了社会性意义与权力的重新配置。揭示出这种意义结构及其与社会政治结构以及集体意识的内在关系仍然是当代文艺社会学的重要任务,正如戈德曼所指出:“在哲学史、文艺史上,意义结构和连贯结构的概念具有理论功能和规范功能。在某种程度上,它是理解作品的本质和意义的主要工具,也是我们判断其哲学、文学或美学价值的标准。”[23]77

其次,文艺社会学必须处理好内容与形式的关系。传统的文艺社会学一般偏向于作品的社会内容研究而忽视文艺的形式问题,“审美形式”往往难以进入社会学的阐释框架之中,这也是传统文艺社会学批评常常被诟病之处。“关于艺术的社会学分析最大的错误是:在艺术创作中,它只寻找和审查内容,在这些内容和既定的经济结构之间寻找一条直线关系。”[17]10我们有必要引入齐美尔的“形式的社会学”的概念与方法,这方面,卢卡奇对戏剧和小说形式的社会学分析、阿多诺对音乐和抒情诗的社会学分析、莫雷蒂对文学形式的社会学研究等都可资借鉴。文艺社会学批评必须建立起这样的观念:形式是社会现实的呈现方式,它活跃地参与了我们时代的精神生活。因此,它不仅是一种作用于生活和塑造经验的因素,而且也是一种反过来由生活所塑造的因素。[17]10“形式的社会学”是超越“内部研究”与“外部研究”二元对立的重要方法,这种方法的核心即在于重建文学与社会历史的关系。正如南帆所指出:“新时代文艺社会学的使命与任务在于重新发现文学语言、社会历史、意识形态相互关系的交汇地带,最终阐述它们之间的秘密结构和持久的互动”[24]5。

第三,文艺社会学研究要建立“方法论的关系主义”。文化没有所谓的本质,文学也同样没有某种预先设定的本质,文学毋宁说是各种社会文化关系的产物,文艺社会学的重建有必要重视“方法论的关系主义”。正如南帆所说:“如果说结构主义通常想象一个超历史的固定结构,那么,文化关系的描述必须充分考虑诸多关系的历史演变,考虑历时与共时之间复杂的转换形式。”“文学必须置于多重文化关系网络之中加以研究,特定历史时期呈现的关系表明了文学研究的历史维度。”[25]社会学家布迪厄就声称自己是“关系主义者”,新实用主义哲学家罗蒂也对“关系主义”情有独钟,《文明的进程》的作者埃利亚斯则始终坚持“方法论的关系主义”。“关系主义”研究范式的兴起,一定会对文艺社会学研究产生不可忽视的积极影响。我们认为,“关系主义”不仅仅是一种文学研究的方法论,而且还是一种知识立场,“关系主义”的文学研究不仅仅是一种阐释,而且还是一种批判,一种批判的阐释与阐释的批判。“方法论的关系主义”是一种克服本质主义的有效方法,具有历史维度的“方法论的关系主义”也是文学研究重新获得历史社会学和历史唯物主义视野的重要路径。

第四,文艺社会学研究要高度重视当代社会学的场域理论。布迪厄的社会学场域及其在文艺领域的阐释实践为文艺社会学研究提供了可资借鉴的理论资源和方法论启迪。朱国华的专著《权力的文化逻辑:布迪厄的社会学诗学》以及系列论文《颠倒的经济世界:文学场的结构》《文学场的历史发生与文学现代性》《文化再生产与社会再生产:图绘布迪厄教育社会学》等,“独辟布迪厄社会学诗学领域之新天地”,拓展了文艺社会学的新的空间。布迪厄的“社会学诗学”和“场域”理论对于当代文艺社会学重建的重要意义逐渐被汉语学界所认识,正如安博所分析:布迪厄的“文学场”“在吸收了内部研究与外部研究的合理因素后,从文学生产与文学接受的双重维度重新定义了文艺社会学的研究范畴。而在文艺与社会关系的关系上,其也对马克思关于上层建筑对经济基础的反作用论点做出了发展性的阐释。这为重建中国马克思文艺社会学提供了重要的学术理论资源的借鉴”[26]。

第五,文艺社会学要借助数字技术和数字人文学的研究方法。新技术革命对文艺创作与研究都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对文艺社会学提出了新要求和新挑战,数字技术也为文艺社会学的发展带来了崭新的历史契机。我们的日常实践已经被广泛的数字技术重新塑造和想象,数字媒体如何影响身份、身体、社会关系、艺术和环境等成为文艺社会学研究的崭新课题。[27]1“数字工具、技术和媒介的出现拓展了艺术、人文和社会科学对‘知识’的传统理解。……真正意义上的数字人文的内涵是‘数字’与‘人文’有机结合形成的新的独立研究对象及其带来的机遇和挑战。”[28]121一方面,文艺的数字化生存构成了文艺社会学研究的新课题;另一方面,在大量数字化信息资源的获取与挖掘、数据统计与分析及其可视化、知识社会网络与应用模型的建立以及跨学科整合研究等诸多方面,数字技术都为新时代文艺社会学研究提供了新的可能性,打开了新的空间。文艺社会学置身于数字人文的时代语境之中,有必要把“数字人文时代的人、文学艺术和文艺研究”作为重点研究的课题和发展方向。

第六,文艺社会学要重新思考文学与社会学的关系。社会学方法运用于文学研究历时已久,文艺社会学可以说是一个古老的文学批评方法。然而人们一般却较少考虑社会学研究如何运用文学资源、虚构的文学对于社会学研究有何价值等问题。重新思考与回答这些问题对我们今天重构文学社会学十分重要。现今,人文社会科学的叙事学转向打开了重新思考这个问题的空间,2015 年出版的马里亚诺·隆戈(Mariano Longo)的专著《小说与社会现实:作为社会学资源的文学与叙事》为我们提供了饶有意趣且非常有启发性的阐述。在马里亚诺·隆戈看来,社会学和文学尽管在修辞方式与话语策略上有所不同,但二者都关注社会关系、人的行动、心理动机、日常生活,等等。在叙事的层面上,文学与社会学也具有某种共通性。叙事是揭示现实意义的一种方式,这是一个类似于隐喻的过程,在一个相互影响的循环过程中,将分离的元素和事件连贯起来,从日常生活到叙事的转化,是重塑我们对日常生活感知的过程。[29]26“社会学家正是通过发现一组连贯的叙述,才可能将分散的定性数据组织成一个情节,使其具有一致性,使其有意义,从而发现社会意义,否则这些社会意义将是毫无意义的……社会学叙事和文学叙事之间的区别变得不那么明显。”[29]80文学作为一种叙事方式对叙述社会学研究无疑具有重要的参考意义,同样,当代社会学对叙事重要性的认知与探究也有助于重新打开文学社会学研究的空间及新的可能性。

综上所述,文艺社会学的复兴业已成为新世纪中国文学理论与批评发展的重要现象。从发展趋势看,文艺社会学将朝着多学科交叉融合方向发展,吸收借鉴政治经济学、文化研究、社会学、传播学、数字科学等诸多学科的最新成果,不断拓展文学社会学的学术空间,从作品到文本再到社会文本,文艺社会学的研究范围也将不断扩大。同时,大数据和数字化给文学社会学提供了技术分析方法,云储存和云计算在文学的社会学分析中可以发挥更为重要的作用,文艺社会学的技术化将是大势所趋。文艺社会学的高质量发展获得了难得的历史机遇,但我们也要对文艺社会学高度发展尤其是过度技术化的后果保持某种警惕,必须警惕文学性、审美形式、审美特性、审美价值被忽视、被遮蔽的倾向,更要警惕高度技术化和强势语境主义有可能带来审美能力和个体感受力普遍退化的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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