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丽珏
上海话中对女性魅力的精髓表达便在一个“嗲”字上。说起上海姑娘,“上海宁”大抵会提到“嗲妹妹”,对囡囡的溢美之词也会流于“嗲是嗲的来”此类。无论承认与否,鲜少有词语能如此傳神精透地流露出社会对女性的认知。深刻的批判式社会学分析并非本文所归,但“嗲”字的由来却溯及久远,牵涉汉英语言接触历史。
姚公鹤在随笔中书有:“洋泾浜话者,其英文之音尔,以中国文法出之也。”1这条史料清晰地记录了洋泾浜语的语言形态,“嗲”字的发展便可印证一二。“嗲”字源自近代中国,尤指广州开埠后,贸易往来中人们对英文dear的误读、误传,后期沉淀于中文内部。上海话中的“克勒(源自英文color一词)”、当代汉语中的“马路(源自最初设计马路的英国人姓氏John McAdam)”均经洋泾浜英语发展形成。2
16世纪中叶,英国人在广州建立第一家贸易行(factory)后,产生了一种半汉半英的“混合语”,是为洋泾浜语言的雏形。3霍尔(Robert A. Hall)在1966年出版的《洋泾浜与克里奥尔语》(Pidgin and Creole Languages)中做了更详尽考证,提到洋泾浜语言的兴盛发生在18世纪早期。马士在《东印度公司对华贸易编年史》中提到,“自大约1715年起,中国商人本身学会了一种古怪的称为‘洋泾浜英语’的混合语,此后这种混合语便成为对华贸易的通用语”4。可以说,洋泾浜英语在近代贸易、外交和文化交流中扮演了重要角色。1843年上海作为沿海通商口岸开放之后,“洋泾浜英语”即成为当地中国人与外国人之间的贸易行话,这一混合语反映了上海开埠后的早期历史文化样貌。鸦片战争以后的100年里,上海迅速从一个普通县城发展成为全国最大的经济中心和贸易港口,西洋人将其视为“冒险家的乐园”,大量涌入的贸易活动使语言交流的机会骤增。彼时,英国人视中国为异教徒(pagan)国家,中国人则视英国人为“番鬼”(foreign devils),鄙夷不屑。但双方出于商业利益的驱使、贸易交流的需要,意外形成了“洋泾浜”语言产生的外部环境。5斯多乐(Paul Stoller)在1979年汉考克(Ian Hancock)编辑出版的《克里奥语读物》(Readings in Creole Studies)上发表文章,认为“洋泾浜语”的形成涉及各地的“本土文化观”,从而产生了社会互动(social interaction),产生独有的“文化交涉”6。
回归语言的功能性,洋泾浜语言实乃“贸易通用语”,其变化发展与使用者的身份、地位及贸易过程中所扮演的角色密不可分。而商人与通事(linguists)则成为推动彼时洋泾浜语发展的重要群体。广义通事包括买办、掮客、职员、仆人等部分口译人员。根据《北华丛报》,这个群体实为“底层语言群体”,有关其记载也仅散见于洋泾浜语的相关记录中。7自1840年《南京条约》签订以后,买办(指外国商号的中国经理,Chinese manager)替代行商成了中国与西方商业往来的中介人,自此其与鸦片战争之前买办的性质明显不同。在公行制度下,外国人与中国人的生意往来必由政府认可的行商首肯,买办、通事和商人混迹其中,而他们进行的洋泾浜语言交流便构成了彼时的语言景观。19世纪中期,狄更斯(Charles Dickens)主编的文艺周刊《日常用语》(Household Words)便存此类记录。在通商口岸的日常生活中,洋泾浜英语亦扮演着重要角色,甚至一些西方人主动学习洋泾浜英语只为与家中雇用的仆人、厨子顺利沟通。81870年8月,美国的《国家周刊》(The Nation)刊载了一则有关Pidgin English的报道。与以往报道有别的是,这篇报道着重分析了洋泾浜英语的语言学特征,并主张这种失去独立“身份”的贸易用语也可被视为一种由语言发展不平衡性而产生的方言(dialect)。而大部分19世纪后期的西方报章评论中,出现的则是另一种对中国洋泾浜英语的超语言学阐释(文化阐释)。比如《艾普尔顿杂志》(Appleton’s Journal)登载了一则关于John Chinaman(清人)的报道,提到“清国苦力无法流畅地使用语言官能……既发不了双辅音,也顾不了送气音”。9
中外文化交流的先声和前提便是语言接触10,造成的结果之一是汉语新词大量增加,古今皆有发生。比如日常用语加仑(gallon)、沙拉(salad),更深层面的用语如历史、经济、封建等词汇,无一不是。中英语言的接触产生了一个持续的社会后效:语言进化。今天我们提到的“咖啡(coffee)”“乌龙(own goal)”“拍拖(partner)”和上海话中的“门槛精(monkey)”等词,均源于洋泾浜语的过渡时期,后续形成稳定的话语表达。
从语言学本体出发,洋泾浜语时期只是语言发展的一个阶段,是迫切需要交流的人群间产生的一种混合语言,在其传播过程中开始逐步扩大词汇。语言间密切接触的结果,一般是强势语言与弱势语言的较量。经济文化地位相对较高的一种语言,经过多语共存而逐渐代替经济文化地位相对较低的语言。
洋泾浜英语在中国大抵存在了两百年之久,且实际上是大航海时代以来数百年里,由于不同语言接触而生发。周振鹤(2020)曾提到,pidgin(洋泾浜语言)一词的词源极有可能产生于中国,但中国学术界对这一重要的文化现象之研究基本处于空白状态,外国学者的不少研究也多为中国学术界所忽略。作为社会语言学的重要课题之一,对洋泾浜英语的研究有助于追溯语言演化进程,而彼时的词语汇编(如唐廷枢的《英语集全》11、璧经堂刊刻的《红毛通用番话》12揭示了当时社会上流行的洋泾浜英语形态)也是观察英语教学历史的重要资料。洋泾浜英语的研究更是历史文化学的重要关切之一。洋泾浜英语、买办抑或基督教本土化等,都是欧洲文化因实际状况而主动改变自身面貌的实践,是一种特殊的历史文化现象。洋泾浜英语现象看似发生在语言内部,实则脱离不了外部语境的作用,也是研究汉英语言接触的重要考量要素,亟待进一步挖掘、梳理并做精深研究。 □
(作者单位:华东政法大学外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