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记》：依然“赤白干净的骨头”

林颐

“海并不深，怀念一个人比海还要深。”

60年的相守。她走了，他无以遣怀，一笔一笔，用朴实的文字清浅地诉说他和她的点点滴滴，用朴素的画笔描绘他和她的桩桩件件。

2013年，这本小书出版，名叫《平如美棠》，感动千万人。2020年4月4日，饶平如先生去世。在他身后，留存的遗稿编撰成书，名叫《平生记》。

《平生记》可谓《平如美棠》的前传和补记，前半部补足了原先没有写到的与美棠相遇之前的平如的成长故事，后半部详述了《平如美棠》里提到过的劳教改造的磨难故事。

饶平如出身于富裕的书香世家，父亲毕业于北京国立法政大学堂，是有名望的绅士和律师，饶家的孩子过着衣食无忧、安定祥和的生活，接受过良好的教育。

家中佛堂缭绕的异香、早餐桌上的梅干菜、办公室里的“白金龙”香烟、因为好奇偷吸香烟被呛到的糗事；父亲的投资款打了水漂，换回来一堆“垃圾”商品，家人翻看玩闹的场景；在私塾读书，顽皮捣蛋，戏弄老先生；撬开抽屉缝，偷拿零花钱；与兄姐哥嫂躲在厨房，半夜开小灶烧好吃的……诸般种种，令人不觉莞尔，虽然时代不同，我们的童年也有过类似的经历吧？

日子并非没有阴影，只是那时候，平如年纪还小，小孩子不晓得世事险恶、政局动荡，所心心念念的，无非就是吃吃喝喝、玩耍游戏。

生活在这样的家庭，受着这样的教育长大的饶平如，他的骨子里所浸润的文化，所感染的思想，奠定了乐天知命，堅韧通达的人格。《平如美棠》出版，饶平如在访谈中说道：“一个人做人要忠厚，忠厚的人总归是可以持久的。”

黄埔军校毕业之后，饶平如眼见家国危难而投笔从戎，没想到战争转变成了“兄弟阋墙”，平如厌战归来，后来，因这段历史而蒙冤，与美棠、与孩子分离二十余年。饶平如不激愤，不怨怼，反而兴致勃勃地讲述、描绘自己和队友修筑大坝的各种事情，夯歌、打号子、拉车上坡、改造工具……细节栩栩如生，文图并茂。饶平如原先是什么样的出身，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再想到，书中记述之事所形成的前后对照，怎不令人唏嘘？

《平生记》讲述的，不过是个人的日常，可是，由于这一百年的起伏跌宕，也由于这一百年里，饶平如这代人饱经沧桑的遭际，这薄薄的小册子于是有了厚重的分量。尽管有那么多人都经历过，可是历史仍然是沉默的，大历史里的个人是缄默的，只有在《平生记》这样的书里，那些被遮挡的风声尚能穿过微启的门缝。现代人想了解宋朝、明清这些古代的历史，除了读正史，往往会查阅周密的《武林旧事》、俞樾的《春在堂随笔》等文人笔记，因为这些随笔具体生动，是活生生的更接近真相的记载。也许，几十年、几百年之后，《平生记》也会被当作这类书籍。

阅读饶平如的《平生记》，我时时想到杨本芬奶奶的《秋园》《浮木》，它们是同一类书，读者对这类书籍的热爱，反映了我们对以前中国和家族的探究与怀想，反映了对“正在消失”的某些事物的惆怅之情，它们的作者也是同一类人，不管在怎样的时代困境里，总是保留“那根赤白干净的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