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法即活法

2021-12-23 23:19宋湘绮
西藏文学 2021年6期
关键词:人杰中国青年出版社境界

宋湘绮

诗的奥秘在语言,语言的奥秘在意象。陈人杰三本诗集最大的特点是密集的原始意象。一些似曾相识的人、物和事构成不同的物象和事象。比如:父亲、母亲、草鞋、前山、尘埃、梯子、台阶、老屋、回家、送别、赴宴、刮痧……这些物象和事象被诗人创造成独特意象,触发读者诸多联想。语生象,象生境。意境是“象外之象”“景外之景”“韵外之韵”,耐人寻味。读诗即通过作者创造的“象”,揭示其“意”——作者独特的发现和体验,阐释其文学价值,照亮现实,这是诗的功德。

一、走进身体的故乡,发现自我

意象是表意之象,用来表达人的诗性生命体验。表名物和事的词语可能产生自然物象和社会事象,而自然物象和社会事象的关联与组合有可能形成某种张力。这种张力可以使诗性生命的感受在一定程度上显示出来,通过在场唤起不在场,通过有限唤起无限的宇宙、历史、人生感怀。“身体的某个角落”难以名状,发人深省。《在我身体的某个角落》“吱呀一声”把读者从现实带入某种意境。诗人不是平面书写,而是垂直进入灵魂。绘声绘色,瞬间劈开经验,进入懵懂的“身体”,身体是自我认识的入口。

在我身体的某个角落①/在我身体的某个角落/有个冰冷的房间/当我睡着的时候,我不知道它的门和窗/是否吱呀一声打开过//多少年了,我习惯从总体上把握自己/却无法进入自己的局部/我不了解自己的秘密/无意中,我一直做着懵懂的人//也许,我注定是个沉睡者/在我的身体里,只有一个冰冷的房间醒着/我带着它颠簸/就像命运带着我在世上颠簸//视觉和幻觉,活着的和死去的/都与这冰冷的房间无关/——像某个古老的遗址,它的门环和油漆/都是寂寞的。

“冰冷的房间、门、窗、门环、油漆”一系列物象构成了一个封闭的“空间”,是你我身體都有的某个“角落”。“我习惯从总体上把握自己却无法进入自己的局部,我不了解自己的秘密”。“自己的秘密”是什么?诗人后续作品中也写到“我的左眼看不见我的右眼”②。苏轼把这叫“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尼采把这叫做“当你凝视深渊,深渊也凝视你”。 “庐山”“深渊”隐藏着“自我”之谜。察觉身体里有一个“冰冷的房间醒着”,沉睡者开始探寻这个局部,开始了解自我的秘密。这是诗歌发生的原点。“剪不断,理还乱”“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江月何年初照人?江畔何人初见月?”“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所有的诗都为“自我”劳神。诗人为什么写诗?实质是为了自我认识。“自我意识”是个外来词,生活在宗法伦理中的中国人数千年来鲜有问津,“无意中,我一直做着懵懂的人”。只有少数敏感、不放过自己的人才会来叩“自我”之门——“冰冷的房间”。海子曾经蔑视“自我原谅”的抒情诗,他赞赏鲁迅对待社会、世人“一个也不原谅”的态度,“扪心自食”,追根究底。在抒怀遣兴、浅吟低唱的文人趣味中,自我“像某个古老的遗址,它的门环和油漆都是寂寞的”。“自己的秘密”是存在之问——我是谁?自我一诞生,离开自然母体。孤悬人间,莫名的孤独、焦虑、漂泊、无所适从的“异乡感”是人类永恒的乡愁。带着“自我”这个未解之谜,诗人一路行吟。“我带着它颠簸就像命运带着我在世上颠簸”,一路求解,踏上了“西西弗斯”的征途。“西西弗斯”隐喻每个人的命运,无端被抛到世上,艰难推动生、老、病、死的巨石。诗人开始了他从张思西村到《山海间》的万里颠簸。一个村庄,多少代悄无声息繁衍。只到诗人诞生,他像“跌跌撞撞的灯,从街巷里跑过”,村庄的一切被照亮、被描述、被怀念、被命名。

张思西村③

一个普通的村庄,因为有我而走遍中国/就像随身携带的行李,有体积和疼痛的重量/我的足迹到哪儿,哪儿就有它披霜的月亮/它的名字不为人知,恍惚中,又被反复呼唤/它的前方,仿佛就是一列火车的前方/它的流浪,仿佛就像一颗心脏在流浪//一个普通的村庄,总被回忆和思念覆盖/瓦片像紧咬的嘴唇,炊烟像古老的方言/而在屋檐下,一个个亲人沿着那条山路奔走/这么多年,尘埃飞舞,血液流淌成泥泞的岁月/细雨中的呼喊,送来了金子,和遥远的昨日/眼泪,却再也回不到曾经年轻的眼眶//一个普通的村庄,悬浮在邮戳和信封中/坚守多年的秘密,因为有我而重回大地/总有割不完的草,在风中波动,坚韧生长/总有人仰望,把纸船放进波澜之里/总有再也不会回头的人,跨过村前的山梁/总有人咽下它的炊烟、暮色,却把骨头埋在远方。

一个普通的村庄,因为“诗人”而与众不同。“悲凉依然大于欢乐,这是最初最后的村庄”④。成为审美对象的张思西村,留下农耕文明的夕照,一如它诞生之初:千年不变的瓦片、炊烟、屋檐、门槛、山路、尘埃,暮色中一代又一代亲人来去匆匆。“它的名字不为人知,恍惚中,又被反复呼唤”,无声无息地走了“这么多年,尘埃飞舞,血液流淌成泥泞的岁月”。时光载着村庄驶向未来,流浪在大地,“它的前方,仿佛就是一列火车的前方”。因为诗人,“一个普通的村庄总被回忆和思念覆盖”。“瓦片像紧咬的嘴唇,炊烟像古老的方言”,沉默的村庄以自己的方式繁衍生息。 “古老的方言,坚守多年的秘密”都悬浮“邮戳和信封中”,无法寄出,更无人收到。“而在屋檐下,一个个亲人沿着那条山路奔走”,消失在“前山”,悄无声息。村庄的一切等待有人揭秘。“有些地方我四叔从前来过,但与致命的记忆相比,这已无关紧要”⑤,致命的记忆藏在诗人的身体里。所谓的基因,无非是这致命的身体记忆。“我已越来越像你,不像从前你抛弃在世上的那个孩子”⑥,诗人一次次吟哦、诉说自己轮回在村庄的经历。祖祖辈辈的血脉都汩汩流淌在诗人身上,“就像随身携带的行李,有体积和疼痛的重量”。那些“把纸船放进波澜之里”的人,是我;那些“跨过村前的山梁”的人,是我;那些“咽下它的炊烟、暮色,却把骨头埋在远方”的人,是我。“坚守多年的秘密,因为有我而重回大地”,抽丝剥茧,诗人揭开了“我是谁”的自我认识之旅。

“自我”在古希腊神话中被称为斯芬克斯之谜,诗和这永恒之谜对峙几千年。每一首诗,都是一个新谜。人们以谜解谜,沦陷在这里,也崛起在这里。在自我中沦陷的人,是非成败转头空,只有身体的故乡;在自我中去崛起的人,走向人类精神的故乡,向文明贡献了理想自我,丰富了人的精神性和可能性。这个看不见、摸不着,剪不断、理还乱的抽象境界,就是人性。人性是一切艺术之根,诞生在自我认识、自我建构中。陈人杰从沦陷到崛起,一路西行,贡献了《回家》《西藏书》《山海间》。

大自然亿万年沉默,只到诗人诞生。开始为一条河、一座山、一棵树命名,山川日月,万物活了起来。诗人的情感在被自然物化为意象的过程中,肉身不知不觉自然化了。从“有我”到“无我”,自我皈依自然。有限的生命皈依无限,而获得了永恒和自由,这就是每个人都渴望的“诗与远方”。眺望中,《前山》把死亡这一无可回避的问题推到眼前,怎么活?

前 山

西风起了,前山白了/一夜间,湖泊的蓝牙咬紧病骨//埋葬:多少诀别、悲凉/缄默:只剩下落叶——无数难以分拣的散笺/只剩下落款、地址、邮戳、日期……/多少绿色的大邮筒,空了//什么时候  轮到我……/送与被送,皆不能知晓、回头/看看自己,像一个遗世者/看看前山,像一道古老的邀请留下的阴影//

前山是祖祖辈辈的终极归宿,这是村里人的宿命。“埋葬:多少诀别、悲凉;缄默:只剩下落叶——无数难以分拣的散笺”,断句残章落叶般随风飘散,多少心事夙愿无从说起。“只剩下落款、地址、邮戳、日期……多少绿色的大邮筒,空了”,没有存在感,没有回音的默片时代,怎么寄托这懵懂一生? “什么时候, 轮到我……皆不能知晓、回头”,死亡唤醒了诗人的生命意识。“看看自己,像一个遗世者”,“我已经越来越像你,而不像你从前抛弃在世上的那个孩子……活过这个春天,我也就活过了你离开人世的那个年纪。”⑦不得不来,又不得不离开的人世间,短暂而无奈,一眼万年。“前山,像一道古老的邀请留下的阴影”“那些曾经毁掉你的东西,现在正在伤害别人……曾经为你流的眼泪,现在仿佛为自己流淌……”⑧每个人随时都可能被阴影吞没。真正的英雄认清悲剧的宿命而承担。从承受到承担,宿命变成使命。“前山”和鲁迅笔下的“坟”一样,唤起“过客”的沉思。怎么办?向死而生,向生命要意义,要价值,要梦想。诗人一跃而起,从身体的故乡走进灵魂深处,“从九道魔窟的轮回者,再次射来青草的光线……我已经接近了河流的深处”,村庄的秘密即将揭开。

春天了,我必须说说你的所在⑨

春天了,我必须说说你的所在/从九道魔窟的轮回中/再次射来了青草的光线/那些曾经毁掉你的东西,现在/正伤害着别人/岁月仿佛又回到了波浪的表面/而你身后留下的不仅仅是空白/春天了,我必须抚摸你所经过的地方/曾经为你流的眼泪/现在仿佛在为自己流淌/我已越来越像你/而不像从前你抛弃在世上的那个孩子/绿叶隐蔽了所有的踪迹/在春天,我总是茫然的/但我已接近河流的深处,活过这个春天/我也就活过了/你离开人世时的那个年纪//

青草、炊烟、山路、尘埃、月亮、草鞋、奔走、流浪这些原始物象、事象被创造成意象,极易触发共鸣。“每一个原始意象中都有着人类精神和人类命运的一块碎片,都有着我们祖先的历史中重复了无数次的欢乐和悲哀的一点残余,并且总的来说始终遵循同样的路线。”{10}原始意象因为悠久的历史沉淀,好比种子包含果实的一切可能性。

二、走进人类精神的故乡,认识自我

死亡意识的觉醒,是一个痛苦的觉醒。鲁迅曾说:“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鲁迅对“昏睡”的痛惜无以复加。鲁迅是为数不多的,敢于自我解剖、具有自我忏悔精神的文化先驱。百年前贫穷积弱的旧中国,唤醒是一个纠结、矛盾,难以作答的时代命题。诗是时代泥土上最美的花,《前山》《春天了,我必须说说你的所在》诞生在公民社会、新时代,有充沛的时代气血。这个语境,有助于我们从理解诗人的草根情怀不同于文人士大夫、精英对大众的启蒙。这是人的“自觉”,是大众的觉醒。这是“从泥土爬上来的身份”{11},是一棵草对另一颗草的爱,是农人对草鞋、柴刀、稻子、谷场、田野的爱。“当咬血的舌尖在怒吼中嘶哑”,这些被岁月吞没的血亲因为诗而“存在起来”。作者用小时候被井绳磨烂的手写字、写公文,“在文字和数据中奔跑,像一个笔记本被大时代夹在腋下”{12}。当然,还写诗。他把父亲、母亲、姐姐、四叔、溪滩、老屋、落叶、村里难以忘怀的人和物都一一吟咏,让“一双草鞋细说万物由来”,唤醒我们对古老家族的同胞之义,唤醒万有相通的血脉亲情。

草 鞋{13}

为砾石点一盏灯/白露滴落,晨霜送来苏醒的枯枝/为草的柔软,老树的摇晃,以及柴刀上闪着的小型闪电/点一盏灯/在张思西村,迎西风于场边,挂扫帚于南墙/当咬血的舌尖在怒吼中嘶哑/让一双草鞋细说万物由来//一双破损的草鞋/我要感谢它说出的古老家族的来路/说出分娩的秘密,以及仿佛来自前世的缭绕炊烟/它说过的,我还要请鸟儿、落日、星光、流水、种子/再说一遍/一直说到汗水流香,泉水冰凉//我曾握紧牛鞭,吹紧口哨守护着牛群归栏/家乡屋顶就像摆开的盛宴/但在这之下,我要感谢一双草鞋,感谢/西山余晖洒落在鞋上的一缕缕金黄/在张思西村,一双草鞋曾那么低,低到/草屑、泥水、尘埃里/现在,却陪我走到了记忆高处//

从赤足奔跑,到穿上编织的草鞋,无人记得祖先们经历了多少风刀霜剑、悲欢离合。直到诗人“点一盏灯”,指认万物。砾石、白露、晨霜才有了自己的名字。小草、老树、柴刀、枯枝都苏醒了,挤挤挨挨地围着西村南墙。从蒙昧到文明,世世代代奔波在大地。诗人借磨破的草鞋“说出分娩的秘密,以及仿佛来自前世的缭绕炊烟”,一切如梦初醒。炊烟是中国诗歌中最古老的意象之一,袅袅升起,无影无踪。炊烟“绑架了肺腑的深情”,也温暖了世世代代;“一生沉浮我仍是你干枯的柴”,燃烧一生的时间的还是炊烟。

炊 烟{14}

剪不断/这绑架了肺腑的深情//一声咳嗽,窗外/风雨倾斜/一生沉浮/我仍是你干枯的柴//

炊烟连着前世今生,连着形下和形上,连着现实和梦想。陈人杰诗歌中意象是互文的。一个诗人也只有持续创造意象,在前人和自己的创造的基础上精耕细作,才能生成文学的审美增量。“自我”在炊烟、泥水、小草、老树间若隐若现,一点点露出面目。在《我曾长久地仰望蓝天》一诗中,诗人确认“炊烟并没有真的消失,它们肯定飘进了空中的殿堂”{15},“空中的殿堂”里有诗人的梦想,显然这是后来才知道。“缭绕的炊烟”“落日、星光、流水、种子”都知道村庄的来龙去脉,却哑口无言。“一声咳嗽,窗外风雨倾斜”,诗人把自我当对象,观察、反思,这就是自我意识的萌芽。“咬血的舌尖在怒吼中嘶哑”,从蒙昧中开口说出第一个词。“存在”不再虚无缥缈。自我被语言拯救,开启创造意义、价值、梦想的序幕。“我”旁观古老家族的历史,“我”看见“我曾握紧牛鞭,吹紧口哨守护着牛群归栏”;“我”看见一双草鞋走过世世代代的坎坷泥泞,道出了人与“草屑、泥水、尘埃”的血缘,这是“古老家族的来路”。一双草鞋编织了时光,编织了往事,把西山余晖、西风南墙、柴刀上的小型闪电都织入脚下一条古老长路。“点一盏灯”,遮风避雨的老屋有了光明,“迎西风于场边,掛扫帚于南墙”。数代绵延,老屋里子孙繁衍,都将老去。屋子、牛栏、井、谷场、种子,烟熏火燎的老屋最后摆脱不了悲剧的宿命。“老屋像人活到最后剩下的废墟”{16},而自然“收留了无数的城市和废墟,当它们被时间打败,它把它们揽入怀中”{17}。此刻,“永远的恒星在头顶照耀”{18}。星光下,自我与万物的间隙瞬间弥合。“风把大地吹了一遍”,轻轻抚摸了所有的生命。古老家族的孩子、草鞋、老屋、废墟、尘埃都有生命,只要你聆听自然,会发现自然界的万物与你的心脏有一样的律动。它们都在轮回流转中诞生、消逝、循环往复,都是古老家族的一员。

尘  埃{19}

尘埃建造着心脏/万物睡眠/空旷的家园/风把大地吹了一遍//山峦、星芒、胸襟/都是尘埃//所以,我的快乐/和尘埃的快乐/是一样的//微不足道的快乐/视而不见的快乐//

“我的快乐和尘埃的快乐是一样的”,万物与我为一。我和 “山峦、星芒、胸襟都是尘埃”,都将被自然收留。“一双草鞋曾那么低,低到尘埃”,走过所有泥泞坎坷;“现在,却陪我走到了记忆高处”,说出古老家族的来路和我的归途。从“有我”到“无我”,诗人转眼已走过了万水千山。他掠过田野、谷仓、前山,忍不住一次又一次仰望蓝天,“我曾在高处领受,怅望”,那里有理想的光芒。

我曾长久地仰望蓝天{20}

那时候,我曾长久地仰望蓝天/仿佛无限高处,真的藏着什么/仿佛仰望是有效的,透明中/延伸着神秘的阶梯//大地上的河流、树木、庄稼/它们以什么方式和天空联系?/灶边坐着母亲,青稞酿成新酒/但炊烟并没有真的消失/它们肯定飘进了空中的殿堂//天空,肯定收留了大地上的声音/包括我的仰望/我看见蓝天俯视着我/它的眼神越来越蓝//那时候,我曾长久地仰望蓝天/那时候我多么年轻、纯洁,仿佛有用不完的/憧憬,和好时光/在最黑的夜里我也睁大过眼睛/我知道会有金色的星星出现/梦幻的舞台搭在高处,那上边/不可能是空的//

“蓝天”是诗人珍爱的意象,每次出现都与形上、精神、灵魂、境界有关。意象是一系列自然物象和社会事象的神秘的缔结,有限与无限、可见与不可见,由此都呈现在作品中。地上是河流、树木、庄稼、母亲、生米、熟饭瞬息万变;天上是袅袅炊烟,“飘进了空中的殿堂”,殿堂里有什么?留白把人从大地引向形上之思。炊烟和星星作为“天”的隐喻,有无限诱惑。“仿佛无限高处,真的藏着什么……”“有金色的星星”“收留了大地上的声音”。无限高处,有理想的光芒,那是境界。境界原本表示时空界限,在佛经中用来表示心灵觉解的程度,后来在中国传统文论中被用来表示精神层次和人生状态。意境和境界是两个既有区别,又有联系的范畴。意境是作品中理想自我的生存状态,境界是现实自我的生存状态。意境保留着诗人创作时的人生状态,相当于“精神足迹”,境界相当于“精神历程”。区分意境和境界,才能理解诗与现实,理想自我和现实自我的关系。从自我认识,走进社会、走向远方,不断登上更高的精神阶梯,是作者认识自我、创造自我、实现理想自我的过程。作者坚信“仰望是有效的,透明中延伸着神秘的阶梯”,这里是精神操练的舞台;“在最黑的夜里我也睁大过眼睛,我知道会有金色的星星出现”,这里是梦想的起点;“那时候我多么年轻、纯洁,仿佛有用不完的憧憬,和好时光”。这个起飞,积蓄了越过千难万险的意志,“梦幻的舞台搭在高处,那上边不可能是空的”。后来的一系列选择都是梦幻舞台彩排的人生,境界照亮世界,梦想照亮现实,行动成就了未来。“我看见蓝天俯视着我”,《蓝天》中有理想自我和理想生活的光芒,蓝天是胸怀、怀抱,是作者在精神操练中逐步建立“延伸着神秘的阶梯”的境界。

蓝  天

……/我在自己的心里行走/仍能感受到你的无边无际/万里高空,我曾到过那里/我曾在高处领受,怅望/人世间,却从无我曾出走的痕迹//

三、走进自然,创造理想自我

洞悉了“古老家族的来路”,眷恋、牵挂、卑微和苦难,一切都与诗人有了血缘。他长久地仰望蓝天,“我曾在高处领受,怅望”,那是境界对世界的俯瞰和垂怜。“诗歌对我而言,就是宗教”{21},诗歌既是自我救赎的良药,也是他以境界改造世界的武器,他把诗歌当作更主动的创造:“宗教是被动的,是仪式化和教条的,而诗歌是主动的,是心灵的创造,赋予生活以最高虚构,所以宗教不及诗歌那么令人全神贯注和动容。”{22}无中生有,“心中挖渠”是创造境界的隐喻。垂直内心的通道,远远大过外面的灯火繁华。向自我发难,这是一个人的战争,境界里有理想自我和理想生活。“梯子、台阶、阶梯、石阶”是关乎精神成长的意象,“意象营造意境生”{23}。意境保留了作者每一步的精神层次,见证了作者自我不断进步的轨迹。

无 题{24}

沟渠越挖越深/心中的石头露了出来/梯子越搭越高/脑袋里终于出现了台阶/你悄悄离去/我静静长大/长成了一个青春期事件/孤立出来的部分//

诗是马克思所说的精神生产,是物质生产的内环节。马克思说:“人们的意识,随着人们的生活条件、人们的社会关系、人们的社会存在的改变而改变……精神生产伴随着物质生产的改造。”{25} 诗中“境界”以精神的力量,通过“人生实践”,间接影响“世界”。“心中的石头露了出来”,是生命意识、生命意志,是境界的淬炼、成形的过程。强大的内心是实践的动力,是从精神生产走向物质生产的顽强意志。诗是马克思所说的精神生产,看不见刀光剑影却惊心动魄。抒情言志关乎生命意志,是欲望和理性的较量。精神生产和物质生产构成了实践,也构成了命途多舛的人生。“我摸过天堂的门,现在仿佛正路过刑场”{26} “诗歌让我获得了把苦酿成芬芳的力量”{27},承担命运,向内心进发。内心有自我长长的通道,直抵人性之根,连着人类共同的精神家园。打通了自我和他人,有限的人生有了无限可能,诗人找到了更大的人生参照系。“沟渠越挖越深,梯子越搭越高,脑袋里终于出现了台阶”。诗人踏上“台阶”,找到了自我实现之路,人天合和。 “你悄悄离去,我静静长大”,“你”是“旧我”,“新我”是经历“青春期事件”的挣扎与突围,充满激情、力量和勇气的新的崛起。“新我”所做的一切,不是回憶过去而是创造未来。一步一个石阶,古往今来诗人们在自我探索的这条路上前赴后继。从屈原“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到毛泽东“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真正的诗人,身先士卒,行走在大地,向思想和心灵要出路。不仅是诗的出路,而且是“人”的出路。“孤立出来的部分”是“新我”,是前所未有的精神增量,是诗人创造的境界,也是诗的全部价值所在。脑袋里的“台阶”有时被作者称为梯子、阶梯,有时叫石阶。

石 阶

如果一个台阶是一千年/向上一阶我会遇到李白/再向上一阶我会遇见屈原//回头向下,在某个台阶上/我将遇见谈论我的人/他们很认真,但说的/都不是真的//

“他们很认真,但说的都不是真的” ,人们说的都是历史。真正的诗人从历史走向现实,创造未来。从张思西村到西藏,陈人杰笔下一路的风景,都与“古老家族”有关。“十四里,十四级梯子,顺着它能走回岭下村,也能登上未来的天空”{28}。台阶、阶梯、梯子这些意象,每一次出现,都是诗人对自我探索的进步,看似虚无缥缈的境界,由此更上层楼。梯子,向下连着“岭下村”,连着现实世界;向上连着“未来的天空”,连着更多美好可能性。

在《珠穆朗玛》中:“多少宗教枯萎,多少大海上升,而正飘落的,一朵雪花是涅槃的全部”{29}。诗人身体的边界模糊了,精神变得无比辽阔,溢出自我。皈依于一朵雪花,一块石头,一片大海,小小肉体仿佛是全息的宇宙。从无到有,诗人“自我”的根须日益发达,在丰富的情感交流中盘根错节伸向大地,与自然的律动呼应。物理学家霍金说:“自然是神的化身。”自然孕育万物,有无限可能,的确是自由、万能的化身。打通了自我和自然,诗人充满力量,“我要将雷霆嵌进它的裂隙”“我要把松脂的芳香、蛐蛐的叫声送进它的视网膜”“我要……”强烈的欲求,蓬勃而出,力拔千钧的气势是理想自我的誓言,是创造大我的自然意志,是神的旨意。

高原早晨/……/啊,想象把世界重建/激情把骨头熔炼/荒凉是视力的短暂沦陷/灵魂却一片光明/我要把松脂的芳香蛐蛐的叫声/送进它的视网膜/我要将雷霆嵌进它的裂隙/我要从一块块砾石中/取出它收藏的一个个/关乎黎明的传说//

在金华、拉萨,在旅店、路上,在申扎、布达拉宫,在证券公司、股市,在可可西里、羌塘草原……他心疼那些举步艰难的人,那些被社会歧视、遗忘的人,那些被饥寒、病痛肆虐的人,那些割舍不了的“古老的家族”的“旧亲戚”{30}。比如,残疾的次仁央宗,她“一生很轻,像一片随时飘走的白云”。从遥远的地方来,飘到遥远的地方去。自古以来,“愤怒出诗人”“国家不幸诗家幸”,都是浅层的自我。中国古代文人有归隐情结,愤怒、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都不是问题,缺乏强韧的意志,无法更深地创造理想自我、理想生活才是症结。

五保户次仁央宗{31}

……/一生很轻/像一片随时飘走的白云/一生很重/比丘山重//一生/小于一瞬/给她眼泪吧/给她痛苦的遗产/保吃、保穿、保医、保生、保葬/不及给她飞翔//

“触事兴咏,尤所钟情” {32},诗歌都有“本事”。“给她眼泪吧,给她痛苦的遗产,保吃、保穿、保医、保生、保葬,不及给她飞翔”。她“小于一瞬”的一生只此一回,“比丘山重”。诗人切入现实局限,欲有所为。“五保”保的是肉体、物质生活。哪怕让她在痛苦中觉醒也比这样活着好,她还有飞翔可能吗?写作对象都是诗人自我认识的参照物,有层次的、不断螺旋式上升的自我站在更高境界上发问,不断激发新的可能性。这就是诗的高格与日常规格的区别。

诗人“情动于衷”都有外在的具体事件,正是一路经历的“人+事”,淬炼了境界,也构成诗人存在的意义和价值。文学是弱者的伟业,文学的价值在于以境界影响世界,照亮现实。“佛啊,你有无数抖落的羽毛,我有满怀忧伤的大雪”{33},世界局限处,正是境界的突围处。“雪盲、唇腭裂、先天性心脏病,不把牧民的事当作自己的事/就没有神迹”,完成这些事,人生才有意义。悲悯、体恤弱者是神的旨意。叶嘉莹说“词有弱德之美”,“这种美感所具含的,乃是在强大的外势压力下所表现的不得不采取约束和收敛的一种属于隐曲之姿态的美”{34}。其实是词文體突出了“弱德”,文学都有“弱德之美”。文学是黑暗处的微茫之光,是现实的局限处的突围。

王国维在谈及境界时说,“自然中之物,互相关系,互相限制。然其写之于文学及其美术中也,必遗其关系、限制之处,故写实家,亦理想家也。又虽如何虚构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则。故虽理想家,亦写实家也。”{35}世界和境界、现实和理想、虚构和写实之间,发生了一场血雨腥风的灵魂之战。比如,《远方》寥寥数语,上天入地,现实自我和理想自我共同演绎了境界的诞生。

远  方{36}

我有一颗尘埃的性格/又渴望与日月交相辉映/当云朵变成了骏马/心灵的悲苦就会充当驭手/创造光明和拯救//

一方面,“尘埃”一样深深潜入现实,脚踏实地;另一方面,在想象中翱翔,“生活如果没有想象,我们依靠这魂一样的精灵做什么”(《鹰》)。诗人“在自己心里行走,在高处领受”(《蓝天》)理想的光芒;他“渴望与日月交相辉映”,照亮现实的“裂隙”;想象是创造的前奏,是理想的翅膀;当想象把云朵变成骏马,“我要从一块块砾石中,取出它收藏的一个个关于黎明的传说”。“想象把世界重建……将雷霆嵌进它的裂隙……” “创造光明和拯救” “关于黎明的传说”{37}都是诗人的虚构之境,雪域文明的星火点亮在诗中,照耀平均海拔四千六百多米的藏北。一个幼儿园,一张课桌、一个图书室都曾是一朵雪域小野花的梦想,梦见“花冠上的鸟鸣像朗朗的读书声”。今天的现实,都曾是昨日诗中的梦想。

雪域小野花{38}

一朵小野花/因为一个草原而颤栗//它的小嘴唇似冰雪/它的小脚丫如火苗//我多想每一朵小野花/似奶味飘香的幼儿园……//一次次,风吹着花粉/从子宫将世界照亮//一次次,花冠上的鸟鸣/像朗朗的读书声……//

调研、驻村、座谈、开会这些扶贫工作、生活作为审美对象进入诗,已不再是生活本身。“在泥泞中手捧阳光,在羊肠小道上跻身辽阔”(《结对子》),是生活的激情、哲思和淬炼,“我多想每一朵小野花,似奶味飘香的幼儿园”。梦想的渴望从心头到大地,从一朵小野花到整个草原。他在《天上幼儿园》中写道:“一双双被吹亮的眼睛/像星星被爱种出来的/刚开始了一颗,再后来繁星点点。”诗,不能改变现实,但诗可以改变创造现实的“人”。从援建第一个幼儿园,点亮一盏文明的灯火,到第七个、第八个……藏北腹地村级幼儿园、小学、中学一点点改变;从揭秘“古老家族的来路”到与藏地融为一体,诗人的肉身自然化了,他倾听西藏的圣水、神山、湖泊、冰田、生灵的心声,替目光所及之处的无名之物说出隐匿多年的心事……诗即命名,命名即创造,创造更美的自然。正如评论家霍俊明所言“这是一个凝神屏息者,一个仰慕者,一个朝拜者,一个高原的精神意义上的测量员……陈人杰正在这条叩拜的路上,更多是关于自我生命和意义的追问。他写出的正是极地的真诗。”{39}

诗人凿穿自我——自然——自由的通道,从而创造理想自我和美好生活的路径,值得借鉴和反思。诗,不仅关乎文学,更关乎文化创新。在文化土壤上,诗歌才找到生生不息的动力和源泉;在文化土壤上,境界和世界相互作用,万象更新。陈人杰诗歌在自我探索中,打通精神生产和物质生产,打通自我和自然,打通现实和理想。在诗歌行动中承担使命,在建构理想自我的同时,建构理想人生和理想社会,成为扶贫攻坚、铸牢中华民族命运共同体的一个文化标本。

注:

①陈人杰:回家,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9:74.

②陈人杰:譬如朝露,山海间。

③陈人杰:回家,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9:2.

④陈人杰:父亲,回家,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9:8.

⑤陈人杰:你已成为另外的事物,回家,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9:75.

⑥陈人杰:春天了,我必须说说你的所在回家,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9:76.

⑦陈人杰:春天了,我必须说说你的所在,回家,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9:76.

⑧同上。

⑨陈人杰:春天了,我必须说说你的所在,回家,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9:76.

{10}荣格.心理学与文学.冯川,苏克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12.

{11}陈人杰:广告问题,回家,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9:166.

{12}陈人杰:总结,回家,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9:144.

{13}陈人杰:草鞋,回家,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9:2.

{14}陈人杰:草鞋,回家,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9:93.

{15}陈人杰:我长久地仰望蓝天,西藏书.拉萨:西藏人民出版社,2017:249.

{16}陈人杰:老屋,回家.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9:43.

{17}陈人杰:田野,回家.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9:44.

{18}同上。

{19}陈人杰:尘埃,西藏书.拉萨:西藏人民出版社,2017:71.

{20}陈人杰:老屋,回家.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9:53.

{21}刘波VS陈人杰诗歌所抵达的真,才是永恒的真。

{22}同上。

{23}胡经之,意象营造意境生,中国文艺评论,2020:12.

{24}陈人杰:无题,回家.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9:58.

{25}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72.

{26}陈人杰:存在,回家.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9:155.

{27}刘波VS陈人杰诗歌所抵达的真,才是永恒的真。

{28}陈人杰:十四里,回家.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9:10.

{29}陳人杰:珠穆朗玛,西藏书,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9:27.

{30}陈人杰:结对子,西藏书.拉萨:西藏人民出版社,2017:156.

{31}陈人杰:五保户次仁央宗,西藏书.拉萨:西藏人民出版社,2017:175.

{32}孟棨.本事诗·序目 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北京:中华书局1983.

{33}陈人杰:,玛尼堆,西藏书,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9:102.

{34}叶嘉莹:论词的弱德之美——石声汉《荔尾词 存》序,中华书局,1999:1.

{35}王国维:人间词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7.

{36}陈人杰:玛尼堆,西藏书,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9:86.

{37}陈人杰:鹰,西藏书,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9:55.

{38}陈人杰:雪域小野花,西藏书,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9:305.

{39}霍俊明:极地取景框与“真诗”的诞生——关于陈人杰的藏地抒写。

责任编辑:索朗卓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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