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真一
(团结出版社,北京 100006)
我们所处的时代,是一个大变革的时代——上承四十年改革开放之春风化雨遍洒神州的伟大时代,下启 “千帆竞发、百舸争流”的伟大复兴的新时代,我们的时代精神是创新,时时作新民,一心向外求,我们的时代文化表现为革故鼎新、吐故纳新,不断推陈出新,甚而改弦更张,另辟蹊径。现今,新出版物以每年数十万种的速度增长,新词汇纷至沓来,“给力”“博客”“佛系”;还有一些词的假借,比如“女神”“水军”“草根”“油腻”“余额不足”等等。我们的阅读方式也从纸质阅读多元化为电子阅读、智能听书、音频视频等等,内容初分为文学、童书、教育、人文社科、经管、科技、生活、艺术等等,每一大类下又再细化为若干小类。读书早已不再是士大夫阶层形而上的专属,而是渗透在普罗大众生活工作学习娱乐的方方面面。思想碎片化、阅读快餐化、内容浅表化、形式多样化、语言通俗化……
面对这样一个知识爆炸、信息海量、技术迭代更新的时代,不免惶惑,无所适从,微信、微博、小视频取代了通俗书的市场,一般的知识有了网络的助力,一瞬间获得,那么读者还需要什么样的书?阅读纸质书还能给他们带来什么样的有别于其他媒介的不同体验呢?我们究竟该怎样做出版?为读者找出适合他们的好书?我想结合近几年文史领域的大众学术书谈一点浅见。
泛而言之,学术图书分两个层面,一种是学术性比较强的,比较小众的,读者群也比较固定,一般指各个领域的专业类图书,很难向外拓展。当年钱钟书先生著《谈艺录》,自谓“虽赏析之作,而实忧患之书也”,我想能完全体味出这“忧患”二字的,恐怕海内屈指可数。以此来看,这样的书就只能属于殿堂级的学术研究范畴,需要很深的学术积累,门槛比较高,不太适合普罗大众。另一种则是有一定的学术含量,但探讨的又不是非常精深的学术问题,易于为大众读者所接受。近年来,这类大众学术图书的出版更趋多元,比如:闫崇年的《故宫六百年》《正说清朝十二帝》《易中天品三国》《耶路撒冷三千年》《中国简史》《世界简史》,黄仁宇的大历史系列,等等,都属于这一类。
这部分读者也比十年、二十年前更加理性,更向深阅读迈进了,他们不再满足于只简单地看个热闹、或者猎奇性地读几个故事而已,在这基础上他们更加需要深入地思考一些通识上的问题,或者可以说是形而上的范畴。为这部分读者找好书,就是我做大众学术出版的初衷。
孔夫子说过:“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①《论语•八佾》。这是孔子的文化追求,是大雅文化。《文心雕龙》的刘勰也说过:“凭轼以倚雅颂,悬辔而驭楚篇。”②《文心雕龙•辨骚》。这是刘勰对雅颂和楚辞的笃论,我们曾有那么辉煌的文化,继承并发扬是后辈文化人的使命,也是责任。而学术类著作最能光大本民族的优秀文化,从这个角度来说,出版人也是重任在肩,责无旁贷。
当今的网络时代是个泛阅读、快阅读、短阅读的时代,一切都趋向于快餐化、扁平化、普及化,浅尝辄止,难以深入进去,造成的直接后果就是我们掌握和学习的知识片面化、碎片化、断断续续不完整,所以,我们更需要深阅读、慢阅读、长阅读,时而不时地也放缓我们生活的节奏和步调。我们更需要学术书,这是全民阅读力提升的关键。今天这个时代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前发展,一日千里,每个人都被裹挟其中,不由自主地跟着飞速旋转,很难安安静静地读读书,需要查什么,上上网,似乎什么都可以瞬间解决,部分浅表化阅读的内容基本被网络阅读替代,这种泛观浏览、一目十行的习惯一经形成,很容易代入到生活中的方方面面,以至于今,人们越来越浮躁,迷于形式,不求慎解,这种有量无质的浏览,越来越使人流于浮浅、庸俗、人云亦云,慢慢丧失了深入思考的能力,其为害不浅,必须加以匡正。说到这里,想起了鲁迅先生的“三味书屋”,清末秀才寿镜吾的子孙将“三味”解为“布衣暖,菜根香,诗书滋味长。”又一说,古语有云:“读经味如稻粱,读史味如肴馔,读诸子百家味如醯醢。”这稻粱有点儿体会,肴馔似也差强,唯这醯醢如坠云雾,看来总是所知所读太少的缘故。所以“读书滋味长”,要品出这“稻粱”、“肴馔”、“醯醢”诸般滋味,尚须努力。我们提倡深阅读,就是提倡雅文化,就是要博学、审问、慎思,这样才能明辨,笃行。
大众学术作品就是要面向大众,服务大众,“它首先应该是学术实践和思想思考的产物,是学术力与思想力的有机统一,应该是真实、严肃,充满正能量,具有感染力的东西。其次,它的服务对象是人民大众。这就需要它的形式、文字等要生动活泼,内容、逻辑等要深入浅出,而不是语言诘诎聱牙,内容抽象艰深而令人难懂难学。我们所倡导的民族的、大众的、向善的文化,应该成为我们学人在日常工作中坚持的目标与奋进的方向”③马平安:《走向大一统•序》,北京:团结出版社,2018年。。
如蒋勋的系列著作《美的沉思》《蒋勋说唐诗》《蒋勋说宋词》《蒋勋说红楼梦》《写给大家的西方美术史》《蒋勋谈东方美学》等等。你会发现他的语言是平易而唯美的,清丽流畅,说理明白无碍,兼具感性与理性之美。一起来试读一段,感受一下。
我们先来看晏殊的《踏莎行》。
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春风不解禁杨花,濛濛乱扑行人面。
翠叶藏莺,珠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大家可以特别注意“炉香静逐游丝转”这样的句子。我们前面曾经提到,宋代在开始有一个静下来的心情以后,会去静观一些在唐代不太容易被看到的事物。香炉里燃一点檀香末或者沉香末,然后香炉上面的孔会冒出细细的烟来,这就是“炉香”。“静逐”是说因为非常安静,也没有风吹,所以烟慢慢慢慢地绕,如一道游丝般在转。这个场面,这个过程,很可能是诗人坐在书房里面对着香炉观察到的。所以我们可以进一步印证,唐代的很多东西是在描述大的景象,或者生命中必须有目的性的事件;可是到宋代以后,因为政治的相对安定和经济上的繁荣,使得人们可以很安静地去看一些几乎是无谓的小事件。我现在用“无谓”这两个字,是说我们会发现“炉香静逐游丝转”这一句,好像是一个没有目的性的描述,它在整个人生的意义上,不代表任何东西。可是所有的无谓和无聊,在生命里面又占据了蛮重要的时间。我们的生命并不是每分每秒都具有重大意义,有些时候是属于静下来的时刻,以及休闲的时刻。①蒋勋:《蒋勋说宋词》,北京:中信出版社,2014年。
这样的语言,丰富、细腻而有激情,有幽思,有张扬,有繁华过后的怅惘,引领人们回到真实的世界,去感受美,去构筑私人的想像空间。大众学术书的语言能写到这种程度,应该可以算作上品了。说到这里我们再来对比读一下钱钟书先生的《谈艺录》:
余雅喜谈艺,与并世才彦之有同好者,稍得上下其议论。二十八年夏,自滇归沪小住。友人冒景璠,吾党言诗有癖者也,督余撰诗话。曰:“咳唾随风抛掷可惜也。”余颇技痒。因思年来论诗文专篇,既多刊布,将汇成一集。即以诗话为外篇,与之表里经纬也可。比来湘西穷山中,悄焉寡侣,殊多暇日。兴会之来,辄写数则自遣,不复诠次。昔人论文说诗之作,多冠以斋室之美名,以志撰述之得地。赏奇乐志,两美能并。余身丁劫乱,赋命不辰。国破堪依,家亡靡托。迷方着处,赁屋以居。先人敝庐,故家乔木,皆如意园神楼,望而莫接。少陵所谓:“我生无根蒂,配尔亦茫茫”,每为感怆。因径攘徐祯卿书名,不加标别。非不加也,无可加者。亦以见化鹤空归,瞻乌爰止,兰真无土,桂不留人。立锥之地,盖头之茅,皆非吾有。知者识言外有哀江南在,而非自比“昭代婵娟子”也。②钱钟书:《谈艺录•序》,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
一篇小序,文雅工整,寄兴遥深,余音绕梁,隐语典故,信手拈来,得心应手,不著斧凿之痕,诚然斫轮老手。但是这样的语言风格及其背后丰富的内涵如果作为大众学术书来读,不免令人望洋兴叹,不知所云,如坠雾中。所以他只能是殿堂级的学术,属于小众,难以惠及普罗大众。
学术研究虽然是系统的、专门的属于各学科领域的专业探索工作,学术出版物专业、严谨、深刻、规范、精准,然而大众学术出版物并非高高在上,他在表现形式上要求比较平易,更加倾向于“平民化”“通俗化”,包括通俗而吸引人的书名和各章节标题等,既要保持独到的学术观点和学术价值,又要在内容文字的打磨上深入浅出、活泼有趣,拉近学术与大众之间的距离。比如黄仁宇的大历史系列著作:《中国大历史》《黄河青山》《放宽历史的视界》《赫逊河畔谈中国历史》《现代中国的历程》《万历十五年》《关系千万重》等等,就以其独到的“大历史”的研究方法及平易高超的写作技巧,获得很多大众读者的认可。虽然他这一系列的书名都很深刻,看起来也很恢宏,但是内容并不很精深,是深入而浅出的。反观陈寅恪先生的《柳如是别传》,单单看书名,像一部传记而已,陈先生何以花费十年功夫,“然脂暝写费搜寻”?在此书的“缘起”部分我们可以读到他的苦心孤诣:
披寻钱柳之篇什于残缺毁禁之余,往往窥见其孤怀遗恨,有可以令人感泣不能自已者焉。夫三户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辞,即发自当日之士大夫,犹应珍惜引申……①陈寅恪:《柳如是别传》,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
因钱柳之诗以发见明末清初数十年间兴废盛衰之大关键,这是标准的传统士大夫家国天下的情怀。其内容及研究以小见大,尽其精微、艰深,在严肃的学术书中也算阳春白雪,知音了了。
大众学术出版物形态可以多元化、通俗化,不代表作者可以通俗化,最好是某一领域的学者、研究者,一些网络作者显然不属于这一范畴,他们在某一领域没有深厚的积累,往往东拼西凑,粗制滥造,甚至一些观点与考据与主流学术相背,错误时现,硬伤不少,使读者误入歧途,也为后期编辑审稿带来诸多隐患,这是选择作者的时候切切要把握的要义,因为目前市场上还是充斥着很多这样的书籍和相关的作者,这就需要我们本着为读者负责的高度责任心擦亮眼睛,仔细甄别。近些年流行的一些大家小书之类的产品很符合大众学术书的内涵,这套书的作者都是“大家”,王国维、胡适、周有光、陆宗达、王力、顾颉刚、梁启超、鲁迅、沈从文等等,在某一领域卓有建树,他们写给普通读者的作品,以启迪为宗旨,是入门之必备,不求多么精深,但务平实而准确,这样的作者最是大众学术出版应该首要约稿的对象。
不同于其他普通出版物,学术阅读属于深度阅读,往往会反复阅读,这就要求出版者对于书的品质也要精益求精,不唯内容上要精品化,编辑校对也要精品化,要精心打磨,努力提升作品的内容价值和形式价值,装帧设计和印制也要精品化,并兼顾大众的审美趣味,提升阅读品味和审美体验感。大众学术出版物的精品化不仅可以满足读者的“深阅读”的需求,还能满足一部分读者藏书的高端需求,可谓一举多得。
大众学术出版物不是阳春白雪,也不应该是高高在上的小众产品,他是接通学术殿堂与江湖、使高深的学术思想得以走出象牙塔而能经世致用的桥梁,因此,探索大众学术出版的多元化、通俗化、精品化就是我们作为出版人义不容辞的责任和担当,我们要为传播优秀文化而不懈努力,把更多有品、有用、有含金量的学术出版物介绍给大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