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叙事与女权意识的觉醒★
——《红楼梦》的生态思想论析

2021-12-23 14:30张砚宸王全权
关键词:大观园黛玉群落

张砚宸,王全权

(南京林业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

生态叙事是以“生态系统”为基础产生的叙事手法,将生态环境的整体价值和利益作为文学创作宗旨,是在工业文明日益破坏自然环境、导致生态文明失落的背景下产生的叙事模式。《红楼梦》的写作手法耦合了生态叙事思维,在对大观园内部的“人景关系”建构、大观园内外政治生态系统的描画以及对女性德才能的刻画与赞美等三个层面,集中体现了朴素的生态智慧。本文从生态视角来重读这部著作,可以重新体认和审视人的生存现状及其与自然的生态联系,在文学领域唤起人们对当下生态环境的深切关注和思索。

一、万物一体:大观园“人景关系”建构下的自然生态

大观园之“大观”,乃景观之集大成者。亭台楼阁廊榭、山水花鸟鱼虫等景观形成了物种丰富的小型生态系统。大观园契合了现代生态理念,其整体设计、馆舍命名与居者的性格情趣等,都体现了自然与人文生态的统一。

生态系统的理念启发人们运用整体性思维处理人类活动与自然环境的关系。中国古典私家园林作为自然-人文复合生态系统,包括山石草木、泉池溪港、庵亭馆苑等景观及设施,与自然生态系统相比,更有可能受到人类活动的影响,结构更为复杂、空间异质性更高,生物种类更为多样。因此,陈从周先生在《说园》中指出,对于私家园林的布局,更应遵循“道法自然”与“天人合一”的整体生态观,实现与自然环境最大限度的协调、渗透和融合。

《红楼梦》的第十七回,第一次向读者直观形象地展示了大观园的全貌:

首先,大观园建筑及景观的整体布局,体现了其与周围地形地貌的适应性,最大程度上祛除了景观设计中人工刻意穿凿的痕迹。人与自然和谐共处“是一种良性循环、和谐共生、全面发展的新型关系”[1]。人与自然环境之间的关系以及它们的存在和发展状态都具有一定的规律,人类在自然环境中的行为活动必须遵循这种自然的规律性。例如,大观园的正门无朱粉涂饰,自然而质朴,尽量保持木材本原的色泽和纹理。正门而入,一带翠嶂,苔藓成斑,藤萝荫蔽,皆任其自然地生长,而无人工的刻意干预。大观园内部,物种之间存在着错综复杂的生态关系,这种生态关系“在完全不同的地域中,应该具有不同的类型,不同的发生、发展轨迹以及不同的表现形式”[2]。在“无为”中达成不同植物物种之间的生存关系协调,是最好的因地制宜方法,可以将破坏性降到最低,有利于实现自然生态健康。

注重人工建筑与自然环境的适应性,是以自然之性为原基形成的人文意境。在造园时,人工设计与自然环境之间呈现出一体性关系,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构建起绿色生活的价值框架”[3]。例如,大观园中的沁芳溪畔翠柳绕堤,花香两岸,溪水从沁芳桥下流过,溶溶荡荡流入了蓼汀花溆的石港,形成了一幅天然化的生态场景。秦观词《望海潮》中的“巷入垂杨,画桥南北翠烟中”,就很符合沁芳溪一带的审美意境,实现了审美主体与客体之间的和谐共感。

纵观园中的整体布局,共有庭院景区5处,庵院2处,自然景点3处,殿宇1处以及翠烟桥、嘉荫堂、芦雪广、暖香坞等亭台楼阁廊榭40多处。“锦岵”、苍岭、云步石梯以及折带朱栏板桥等,都与周围的亭台楼阁、山石水月在空间上进行了巧妙的搭配,避免了人工营建对自然环境的影响和破坏,“追求人与自然的亲和力”[4],大观园内的建筑和道路都尽量依势而造,以人为之美而美自然,“到处建筑皆依水,屋宇虽多不碍山”[5]。

其次,“仁者以万物为一体”的思想深刻影响了《红楼梦》小说的创作,具体表现在木石前盟的神话建构以及小说主要人物形象与其居住环境之间的联系。

“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天、地、人、万物之间呈现出四方一体性的存在。宏智正觉禅师曾开示:“识得青山便是身,青山是身身是我。”“我”与青山一体不二,青山即我,我即青山,人与自然事物只有外在形象上的区别,实质上同根同源、本性相通。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他认为万事万物的属性都由我所具备,万物的本性都与我相通,人将自己看成生态中的一部分,“以生命和自身存在投入到对自然本体的审美中,以感悟宇宙中的生命、生态发展的规律性”[6]。《红楼梦》通过描绘一段木石前盟的神话,阐明了万物一体的思想,“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宝玉本源乃补天之石,黛玉乃绛珠仙草,二人均天生地养,“木石前盟”乃天作之缘,透露出原始的质朴气息。神瑛与仙草纯美的爱情故事生发于神话中的天界——实实在在的真境界,由其衍生而来的是宝黛之间不为物欲所蔽的纯真高尚的爱情,他们顺应自己的天性,“实现对自我的释放和对自由的追求”[7]。对木石前盟的描绘超越了传统的人与自然、主客观之间对立的思维模式,阐明了人类与木、石同源,生于自然、长于自然的二人之间才能生发出最自然、最纯洁的情感。

张载主张“一元之气”,阴阳之气便是由一元之气生发而来的,演化为两性,因此男女两性在本体上是同源的,同于宇宙的一元之气。宝黛虽为性别不同的个体,然而均为天地所生,统一于宇宙,人、草、木之间相互转化,相依相伴,同属于自然,已不分彼此。“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8]346,当顽石还在自然界时,它天地不拘,无喜无悲,“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8]347,经过一番游历之后,顽石终将回归到原始的自然界中。顽石的游历过程,也是木石前盟爱情的发生、发展与回归的过程,木石前盟生于自然,并最终归于自然。宝黛之间“木石前盟”的最后结局寓示了天地之理是按照一定规律发生的,顺应天地之理,才是世间万物最质朴、最自然的生存状态。

天地间的万物在共同生活的环境中共享资源、共生共存,“与周围世界万物的关系应该是和谐共济的”[9]。万物一体的概念强调人类与自然之间在身体和心灵维度的连续性、统一性,强调人类嵌入自然之中,归属于自然,“自然与生态当然不只是资源和资本,它同时还必然蕴涵着一个时代的人的情感、伦理、信仰与精神”[10]。因此,人类与自然万物的本性是相似的,这一本性构筑起了人类与自然之间的联系,即万物同体。

《红楼梦》很好地诠释了万物一体的理念,园中的居所命名、环境布局及其周围的植物安排等与各自主人的性格特征有着密切的联系,具体体现在黛玉、宝钗、宝玉等人物居所的自然环境与人物社会属性之间的关系。

黛玉的本质是木,朴实无矫饰,清心而寡欲,品性似竹,孤高不屈。在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竹”的意象代表了坚贞不屈的品格。“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正是黛玉这种精神品格的写照。《红楼梦》进行了植物“自然属性的文化解读,以物喻情”[11],使潇湘馆由千百翠竹掩映,“凤尾森森,龙吟细细”,表达出一种安静肃穆的心态和对“平淡天真”意境的追求。[12]眼泪是黛玉的显著标志。“潇湘”本意水深而清,郦道元的《水经注》中有言曰:“神游洞庭之渊,出入潇湘之浦。潇湘者,水清深也。”刘禹锡在诗《潇湘神》中言,“潇湘深夜月明时”,表达了“潇湘”一词的另一层含义,即“泪水”。曹雪芹以“潇湘”命名黛玉的居所,并以密竹种之,预示了黛玉的命运和结局:娥皇、女英在舜死后,泪洒斑竹,泪尽而逝,化为湘夫人,与黛玉绛珠仙草的神话有异曲同工之妙。曹雪芹以潇湘比黛玉,以竹赞黛玉,将黛玉的人物形象和生命际遇与竹的意象融为了一体。

宝钗的院落以“蘅芜”命名。“蘅芜”耐瘠薄和干旱,生命力顽强,对所处生境适应力良好。相应地,宝钗在复杂的生态环境中皆应对自如。蘅芜苑的特点是“艳”,“奇草仙藤,异香扑鼻”,符合宝钗左右逢源、深得人心的气质。又如,妙玉心性高洁,孤芳自赏,其居所的典型性植株是梅树。梅俗称“冷香”,清高傲岸,与妙玉的性格特征高度契合。又如,李纨居住的稻香村,自然古朴,尽显归农之意。稻香村的田园图景彰显了李纨清新寡欲、淡泊守时的“老农”形象。植物安排与环境特点融进了其主人的精神气质,宇宙万物之间具有普遍的共在性。

《周易·系辞下》中曰:“以其常生万物,故云大德。”[13]万物皆生养于天地,构成一个彼此联系、相互依赖、互利共生的有机整体。在这个有机整体中,对其他事物存在感知能力,怀有爱的情感谓为“大德”,这种爱的情感可以使人把万物看作是自己的一部分去呵护和关照,这是作为仁者而与万物一体的重要保证。

宝玉是具备仁者之爱的代表,他对园中的花鸟鱼虫草木等有生命之物皆怀有深沉、丰盈的情感,并且将这份情感拓展到了星月山石等无生命之物。“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咕咕哝哝的。”[8]469“怡红院”寓示了宝玉爱花、护花的品性。葬花一节,宝玉将下葬的夫妻蕙和并蒂菱以落花垫之,又覆以落花,方以土掩埋,其对落花的体贴与关照胜过黛玉,“怡红”之态尽显。这种对世间万物的关照与体贴,是宝玉将它们视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去爱护,主动承担起对世间万物关照的责任与道义,充分诠释了“仁者以万物为一体”的丰富内涵:仁者不仅对天地万物的喜怒哀乐存在感知力,而且怀有一种博爱的境界与情怀。

二、互利共生:大观园阶层关系演替下的政治生态

大观园内外政治生境中鲜明的等级层次以及人物之间复杂的社会关系,形成了一个高度相互依赖与竞争的生态群落体系。

生态群落是各种不同的群族有机结合而成的物种生活共同体,包括群落在其生境中的生存特征与相互作用以及群落整体的演替过程。大观园内外政治环境中的群落生态,体现在人物的群落位置及关系、不同个体对相同外界环境所表现的适应方式、群落在内因与外因的双重动力下,经过一系列变化,最终趋向稳定,并与环境达成相对平衡的过程。

社会地位层级是自然生态群落在社会生态系统的生动体现。《红楼梦》中的“护官符”很好地呈现了结构鲜明的政治生态群落层次:大观园外部,皇室成员位于社会顶层,以贾王史薛四大家族为代表的朝野贵胄构成了次级社会阶层,四大家族“一损皆损,一荣皆荣,扶持遮饰,俱有照应的”[8]59。贾雨村等官绅地主以及普通百姓分别处于较低以及最低级的社会层次。大观园内部,贾母、王夫人等是贾府最高统治者,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和又副册等的社会层级依次递减。

大观园内部的政治生态与外部社会环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社会生境的变迁对大观园内的群落演替产生着重要的影响。

首先,处于社会顶级阶层的家族,通过激烈的生态竞争努力富集资源;同时,他们需保护自身的层级利益,防范次级阶层越位的潜在危险。在顶级阶层内部,形成了相互竞争的帮派,“反映出利益相关者间的力量和多种关系的博弈”[14]。《红楼梦》中利益冲突最明显的两股势力,在朝野中互相制衡,不断扩大势力规模,努力富集更多生态资源,以巩固现有生态位。同理,在大观园内部,贾府的统治者们,围绕“权”字,分成了两派。以王夫人为首的实权派,极力维持在贾府的统治地位;而以邢夫人为首的异姓弱族,想方设法对掌权派进行利益争夺。他们不断拢聚生态资源,包括政治权利、经济资本以及人力资源等,并时时提防更低一级的社会层次与其争夺生态位,防止生态位下移。

“社会结构紧张催生以负面为主的社会情感体验”[15],最明显的是妻妾之间彼此嫉妒、互相诽谤。妻与妾处在同一环境中,生态位重叠,面对丈夫这唯一的竞争目标,便会“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8]1042。同样作为贾琏的妾,平儿和尤二姐却有不一样的结局。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儿子是女性参与生态竞争的重要资本。凤姐没有子嗣作依靠,她的政治地位极易被其竞争者占有,而尤二姐恰好对凤姐构成了这一致命的威胁,为保全自己的地位,凤姐必须消灭竞争者。而平儿避免与凤姐直接争夺生态位,方与其达成了生存关系上的和解。

其次,在以四大家族为代表的社会次级阶层内部,集团之间一方面利益互构、体系相容、优势互补、相依共存,努力实现向顶级层次的演进,同时他们需要借助顶级层次之力,间接除去同级竞争者,扫除向上演进的障碍。他们在自己的小生境形成了亚生态圈,在亚文化生境中寻找领袖快感和自我认同。利益集团都以保持封建体系的政治稳定及家族的政治生命力为核心要务,维护固有政治系统外部与内部的共生关系。为了获取更高的政治地位和更广阔的生态市场,王子腾等朝廷贵胄常常在府上邀朋会友,旨在壮大势派,实现种间互助,以增强政治话语权,为自己在朝野中的政治生态位添加筹码。

同理,大观园内部,主子们的头等丫鬟,成为“二层主子”。她们想方设法博得顶级阶层的好感,实现向上的社会流动。宝玉的头等丫鬟袭人为了成为姨娘,借王夫人之力除掉了自己的竞争对手晴雯。袭人内心追求爱情,表面上却极力克制自己,这是她对自己所处生态环境的适应方式。传统礼教是维持这个庞大系统内部各种生态关系的重要因素,是保证系统正常运行的重要准则。相较于晴雯,袭人更符合礼教规范,有利于王夫人维护大观园政治生态系统秩序。而晴雯追求个性自由,无疑是对系统运行规则的隐性破坏。王夫人作为大观园的统治者,必须铲除异类。面对相同的生态环境,二人由于不同的适应方式,注定了不一样的命运结局。对于头层主子而言,这些“副小姐”们的地位较低,向上流动的机会基本被限制和阻碍,但她们会在仆妇和丫鬟们组成的边缘群体中,生发出“内心的道德、控制欲望”[16]。例如,迎春的大丫鬟司琪对厨房柳嫂作威作福,她得不到实现自我以及向上流动的路径,“内心深处被压抑的欲望”[17]促使她在贾府形成的亚文化生境中寻找存在感,这是特殊社会群落演替形势下的畸形产物,也是她在压迫环境下的心理应对方式。

最后,整个社会生态体系中最低级的社会层次,由于“关键要素分配严重不均”[18],他们遭受上层群落的打压和排挤,成为被捕食的对象。他们生存的权利极易被剥夺,常常成为上层群落满足私欲的工具,或是成为维护生态系统运行规则的牺牲品。荣国府大老爷贾赦强迫女仆鸳鸯为妾,鸳鸯不从,被逼自尽。底层群落的首要目标,是自我保护,以安稳地生存。女仆小红,却与鸳鸯有着不同的命运。小红很早就意识到,必须尽早自谋生路。她通过各种途径努力提高自己的地位,最终嫁给贾芸,成功实现了社会阶层的飞跃。

《红楼梦》所描述的是十八世纪二十到六十年代中国封建社会政治系统内部各生态群落之间的联动与存亡关系。在生态学上,贾家与皇室为寄生关系,间接性获得经济、文化及生态利益[19],贾妃薨逝,原有的寄生关系解除,四大家族便失去了政治和经济资本来源,最终“家亡人散各奔腾”,“树倒猢狲散”便十分形象地阐释了贾家与皇室之间的这种生态关系。从整个朝野政治生境来看,发生了一次大规模的群落演替,旧贵族沦为了平民,普通士绅可能成为了新贵。在一场剧烈的政局变动后,又恢复了原先的平衡与稳定。

顶级阶层内部的激烈竞争殃及次级甚至是更低一级的群落,进而引发大规模的群落演替。竞争中的失败者不仅被胜利者捕食,而且将它们作为寄主的群族也跟着灭亡,而胜利者也会与新的群族产生寄生关系,为生态系统的运行注入了新的动力和能量,避免了政治和经济资本的过分集中,是生态资源的一次大规模再分配。贾府安富尊荣多年,内部早已腐朽溃烂。如果群落长时间不进行演替,阶层固化,低级群族没有发展的空间,而为数不多的高级群族却占据着生态系统主要的物质和能量,最终将导致整个系统的崩溃。因此,群落的演进机制为生态系统的发展提供了契机。

总而言之,群落演替并不是回到原初状态,而是进行了生态资源的再分配,“修复-破裂”适度的关系张力[20],增强了生态系统内部的能量流动和物质循环,为系统注入了生鲜之气,有利于维护系统公平,使整个系统趋近动态的平衡。

三、水质花香:女权意识觉醒的中国智慧

《红楼梦》对女性的尊重与赞美,充分显现出生态女权主义意识的中国智慧。生态女权主义认为,尊重女性与保护自然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传统价值观念看待人类与自然、男性与女性的视角是二元对立的,女性与自然处于低于“人类”和“男性”的客体地位。破除传统的人类中心主义以及男权统治模式是女权运动和环保运动的共同目标,因此,女权意识是生态环境保护的重要内容。

《红楼梦》显著超越同一时代的中国古典小说,不仅在于它的思想性和艺术性,更在于其女权主义的生态意识。全书浓墨重彩地阐述了女性是如何在诸多领域超越男性的,包括文学功底、诗歌造诣、音乐鉴赏以及对哲学和道德的理解等等,以凸显女性之德,展现女性之才,颂扬女性之能。

首先,是对大观园女子之德的赞许。《红楼梦》颂扬的女性之德,深受庄子道德论的影响,认为“孝悌仁义,忠信贞廉”是奴役人性的,不值得赞扬。[21]因此,《红楼梦》提倡的“德”,包含两个方面:一是“真”,二是“善”。古人强调“人之初,性本善”,真与善是人性的本源,是人心自然与本真之所在。大观园中的少女们天真无邪,注重最纯粹的亲情和友情,尚未失去人性本真之善。因此,《红楼梦》中的女性之德,乃少女之德,即本源之德与真善之德。

《礼记·中庸》曰:“至诚无息。”《荀子·修身》也有类似的表达:“君子养心,莫善于诚。”“诚”为真德的重要表现之一。“真诚”是一种以本我示人、从不粉饰造作的处世状态。例如,黛玉性情醇厚,毫无心机,她对宝钗诉说了一番肺腑之言:“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可知我竟自误了”[8]606,后对宝钗以真心相报。真诚的话语、清澈见底的内心跃然纸上。黛玉具备的正是这样一种“不尚虚伪,表里一致”的真诚之德。

率性自然是真德的另一种重要表现形式。《庄子·渔父》曰:“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22]黛玉是追随率性之真德的代表。每次作诗,“提笔一挥而就,掷与众人”,放达而潇洒,率真自然溢于言表。她追求诗意的人生,追求自由,率性而为。传统道德反对女性学诗,然而黛玉不愿因传统礼教而隐藏本心,教香菱学诗,正是她这种价值观念的体现,她提倡的是自然地存在,是天性的释放,是随心而行的渴望,是庄子提倡的随性自然、不加掩饰、无违本心的“真”德。

同时,在对大观园女子“真德”的赞颂方面,曹雪芹对史湘云给予了高度的评价,称其为“是大英雄能本色,唯真名士自风流”。史湘云的大说大笑、心直口快、男性化装扮以及雪地割腥啖膻等,都彰显了她豪放不羁、天真烂漫的真性情。“知足常乐,旷达处事,获得心灵的高度自由。”[23]史湘云作为封建社会的大家闺秀,竟饮酒而醉,花瓣作枕,醉眠芍药。红香翠舞、蜂围蝶绕,人物的特质仿佛天造地设,尽显其纯真、脱俗、率真倜傥的巾帼形态。

奥勒留在《沉思录》第八卷开篇明确地阐述了善的定义,即“去做人的自然本性所要求的事”[24]107。柏拉图认为,人的灵魂可以分为激情、欲望和理性三个部分。人会被激情和欲望所蒙蔽,受到非理性部分的引导,而忘记理性以及自然纯粹的善性,因此人类只有努力按照自然本性中的善去生活,这才是真正的理性所在,也是实现最高善的充分必要条件。[24]127奥勒留认为只有德性才是善的,善与德密不可分,直接将“善”或者“德性”等同于遵循自然,要想真正保持善性,就必须把实现自然本性作为自己生活的目标。

虽然大观园的政治生境残酷严峻且复杂多变,但是红楼佳人们依然保持着本性中的纯真与善良。平儿是其中的典型代表。《红楼梦论赞》曰:“平儿者,有色有才,而又有德者也。”[25]面对大观园中的恶性生态竞争以及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平儿始终保持着少女的温厚与纯良,其心灵美已经表现为了质朴、诚实、善良等内在品质。“玫瑰露引来茯苓霜”一案,平儿公正地裁决了柳五儿的冤案,保住了柳嫂的生计;同时,没有牵扯出赵姨娘,保全了探春的面子。对于彩云,平儿示人正路,明之以理。又如,对于刘姥姥、尤二姐这类弱者,平儿不仅从物质上接济他们,而且从情感上给予抚慰,雪中送炭,尽力帮助她们渡过难关。平儿在贾府的身份和地位决定了她必须在夹缝中生存,虽处累卵之境,平儿却始终没有在社会大环境中迷失善良,一直做着自然本性所要求的事。

黛玉的“真”德与平儿的“善”德,是《红楼梦》所颂扬的自然之德,体现了不滞于外物的纯真本性。

其次,是对大观园女性文学之才的颂扬。明清时期,对女性的肯定已经冲破了传统“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规训,而且对女性之诗给予了更高的关注与认可。清顺治年间的著名小说家鸳湖烟水散人曾在其短篇小说集《女才子书》中提出了对才女的新看法。他提出“胆识和贤智兼收,才色与情韵并列”[26]才是佳人的充分条件。而这种佳人之才,主要指的是文学之才。同一时期的著名小说家天花藏主人在其作品《平山冷燕》中提出了类似的看法:“学以引其端,而性以成其灵。苟学足性生,则有渐引渐长,愈出愈奇,而不能止者矣。”[27]时人所谓女子之才,以灵性与慧心为基础,通过个人努力,实现文学诗才之造诣。

《红楼梦》基于同时代的思想背景,完成了对佳人之才的塑造。红楼佳人之才是男性可望而不可即的,男子的诗才永远是女性文学才能的陪衬。红楼女子的才华是远高于男性的,“山川日月之精华只集于女性”,一个“只”字就将所有的男性从日月精华中剥离出去了。宝玉是书中风流才子的代表,其文学诗才鹤立鸡群于当时大观园内外的所有男性,其佳作《四时即事诗》,也为时人所称道,争相购买。其为晴雯作的《芙蓉女儿诔》以及宝玉所题的“沁芳”“有凤来仪”“杏帘在望”等语,令贾政和众清客赞赏不已,可见宝玉“天分高,才情远”。然而他的诗在众姐妹中总是落第。秋爽斋偶结海棠社,宝钗以含蓄浑厚拔得头筹,黛玉以风流别致居次。在后来的菊花诗社,林潇湘又以《咏菊》和《问菊》夺魁菊花诗,时称才子的宝玉与红楼佳人的诗才比起来,总是频频落第,这是曹雪芹有意凸显女性之才。

通过判词“堪怜咏絮才”,将黛玉与魏晋才女谢道韫类比,高度赞扬了黛玉,塑造了“兼具雅、韵、艳、风流之美”的才女形象。例如,园中的“凸碧堂”“凹晶馆”等妙语是黛玉杰作。史湘云曾如此评价“凸碧”“凹晶”两处的妙题:“这‘凸’‘凹’二字,历来用的人最少。如今直用作轩馆之名,更觉新鲜,不落窠臼。”[8]1061那年贾政令宝玉题对额时,但凡黛玉参与题写的,一字未改,全都采用了,可见她的文采在宝玉之上,深受贾政赏识。

绝妙好辞“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也暗喻了黛玉是诗的化身,此句“富有浪漫主义色彩,给人超凡脱俗的感觉”[28]。她对于李白、杜甫、王维以及陆游等人的诗作,能过目成诵,信手拈来。她将自己全部的思绪与情感灌注诗中,汇聚成《葬花吟》《风雨词》《五美吟》等一首首绝唱,并在海棠社、菊花社、桃花社等活动中,诗才横溢,或格律或联句或歌行或制词,“在情感上深邃幽远,形式上精致雕琢”[29]。黛玉的才思敏捷还体现在作诗的数量多,速度快。全书中,黛玉自己的诗,多达十九首,曹公常用“一挥而就”形容黛玉作诗的场景。元妃省亲时,黛玉当即成诗一首,并独得元妃的夸赞。黛玉对诗歌的创作,形成了自己的理论。她认为应以新奇为上,强调无理为妙、化俗为雅、诗贵含蓄。其对作诗要领的独到见解及其诗歌创作实践,均体现了她在诗词领域的高深造诣。

《红楼梦》冲破了传统“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规训,将山川日月之精华集于女儿。这是对女性“雅”“韵”“艳”与“风流之美”的肯定,是对女性的崇拜,而女性与自然之间存在着本质上的联系,因而将女性置于与男性平等甚至高于男性的位置,为女性争取了同男性的平等话语权,是早期生态女权主义思想的重要体现。

《红楼梦》不仅表达了对佳人“真善之德”与文学之才的礼赞,同时也突出了她们的精明与干练,对大观园中女性的治家之能进行了推崇。古往今来,曹雪芹是用“脂粉英雄”来形容杰出女性的第一人,足以见其写作时的女权意识。《红楼梦》中有两处重点描写了女性的治家之能,分别是“王熙凤协理宁国府”与“敏探春兴利除宿弊”。

大观园的管理者凤姐是“脂粉英雄”的代表。虽然年方二十左右,但治家有法。皇宫应酬、长辈生日、年节筹备、礼尚往来等事宜,凤姐都能应对自如,游刃有余。“我国古代封建制度下,摄政的女子被人非议都是出于社会对男性话语权的默认,而对家族政事的干预,也正是表达出其对女性在家庭中话语权的争取。”[30]置办秦可卿丧事,凤姐临危受命,协理宁国府。她首先建立了人事管理制度,使各执事人等各司其职、法度严明、互不推诿;其次建立了严格的考勤制度,严厉惩治迟到早退现象,杀伐决断,精细考核,并身体力行,率先垂范;最后,凤姐建立了详细的物资管理制度,对于油烛、桌椅、扫帚等物件,无论大小,均详细登记并按数交付,派专人管理。如此种种,彻底改变了宁国府之前人心慌乱、人口混杂、法度不明、事无专执、开销过度等混乱局面,逐渐变得有章可循、有条不紊,改革成效立竿见影。

探春也是大观园中杰出女性的典型代表。面对家道日益艰难、入不敷出等情况,探春严令厉行,制度为重。无论亲疏,均严格按照祖宗旧例,一视同仁。同时开源节流,例如,探春提出取消宝玉三人上学的重复开支,还将园子承包给仆妇丫鬟们,派专人管理,不仅使原先的大观园更加井然有序,而且能获得额外的利润和收入。探春的这一做法具备现代承包责任制的雏形,在三百年前的社会,具有明显的进步性,可谓“紫金万千谁治国,钗裙一二可齐家”。

《红楼梦》通过在德、才、能方面使女性高于男性,从而摒弃了由男权社会所建构的女性在生理层面的脆弱、智力层面的低下、性格层面的软弱以及行为层面的被动等错误理念。《红楼梦》通过塑造一个个德才兼备的奇女子形象,以唤醒人们对女性的关切。曹雪芹摒弃传统“红颜祸水”的观点转而强调“红颜薄命”,生发出“悼红”“沁芳”以及“怀金悼玉”等对女性悲剧命运的同情和喟叹,契合了早期女权主义改变女子生存境遇以及发掘女性生命价值的理念和诉求。

然而,《红楼梦》朴素的生态女权主义思想具有明显的局限性。曹雪芹依然是采用二元对立的视角看待少女与妇女,在少女与妇女之间划清了界限。生态女权主义的首要目标是破除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然而《红楼梦》在看待女性问题上,依然没有摆脱这种传统思维模式的困扰。再者,《红楼梦》中女性的德与才,主要建立于作者对大观园中女子的观察之上。她们只能代表一群不谙世事且纯真烂漫的贵族小姐,而对于底层社会女子的代表性尚不充分。总之,大观园的景观设计与整体布局,居所的命名、植物安排与各人物性格特征之间的巧妙联系,大观园政治生态系统内部群落演替的描画与阐释,大观园内众位女性在德、才、能等维度的塑造均体现了《红楼梦》在自然环境、政治生活以及女权主义方面生态思想的萌芽。《红楼梦》有助于我们在人类与自然、男性与女性之间建立一种更加公正平等的关系,建构生态情感共同体,促进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对当今处理生态环境问题具有启发和借鉴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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