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久见过还想见

2021-12-22 08:39赵晏彪
参花·青春文学 2021年12期
关键词:黔江廊桥山歌

庚子年,秋。中国峡谷城文学创作组委会组织作家到重庆黔江区采访,几十位创作高手来到这里“书写建党百年伟业,传承红色基因,讲述扶贫故事”。

“黔江区居然有机场?”这是作家们下飞机后的第一句感叹。入住的酒店是濯水风雨廊桥的芭茅岛酒店,走进酒店,那里的文化气息扑面而来,那一束束打眼的芭茅花,赋予了酒店艺术的色彩,犹如一片霞光装扮着如画的初冬。

芭茅花是黔江的特色植物,我每次来黔江都会去河边欣赏那一簇簇芭茅花绽放的娇姿。那晚的月亮格外的圆,也格外的明。饭后,我步出酒店想去河边走走,夜晚的廊桥甚美。刚走上廊桥,忽然一阵歌声从不远处的桥头方向飘来,原汁原味的山歌!我不禁脱口而出,去寻找芭茅花的兴致瞬间被这纯朴的歌声攫去了。

只见在桥头的一角,在红灯笼的映衬下,游客们正围着一位拉着手风琴的中年汉子,在他的周围,有几位穿着少数民族服装的妇女跟着琴声唱着当地的民歌:“阿哥住在石板街,幺妹住在风雨桥,石板街上哥不在,风雨桥上呃,妹心焦。啊啦哩咿,阿蓬哥,啊啦哩咿,我的娇……”

掌声、欢呼声掺杂着“唱一个六口茶”的喊声,犹如演唱会一般热闹。

我站在人群的后面,欣赏着他们唱歌,让我惊奇的是,无论游客点什么歌,那位手风琴师都能让游客满意,特别是那首《我的祖国》,居然大合唱起来,震得桥板回声荡荡。无疑,我也被感染了,情不自禁地放声而歌。

此情此景让我想起二〇一八年在博鳌亚洲论坛年会开幕式上,领导讲话时引用了海南一首民歌的歌词:“久久不见久久见,久久见过还想见。”由此可见,民歌的魅力诞生于民间,流传于民间,深入于民间。

时间已经到了晚上十点半,还有十余位游客没有尽兴,一首接着一首地在唱歌。我因明天要随作家团采访,只好极不情愿地返回酒店。

黔江的空气好得让北京人羡慕,森林覆盖率达到百分之七十,难怪夜里竟然没失眠,一觉睡到天亮。上午,我们去了扶贫先进村——著名的“土家十三寨”。寨子里民宿是一大特点,但在欢迎作家们到来的时候,一支民歌队为我们唱起了山歌《土家迎客歌》,瞬间让我想起昨晚那位拉手风琴的汉子。

我问当地文联主席阮泽鸿是否认识风雨廊桥桥头唱民歌的汉子,阮主席说:“知道。他是‘廊桥之恋民歌队’的发起人,他的事迹还上了我们黔江的新闻。他叫王志凌,其实他不是黔江人,是酉阳人,从小喜欢唱山歌,他走南闯北一圈后,来到了我们黔江。收集民歌,一边创作民歌,一边教大家唱民歌,后来组建了‘廊桥之恋民歌队’,天天在廊桥这里无偿给游客唱歌,宣传土家民歌,成了我们黔江的一道风景了。”

“他还是个诗人。”黔江作协主席笑崇钟说着,吟起王志凌的一首诗:“在封城封路的流年里,春天赐我以孤独,独享一座廊桥,民歌赐予我以热情,把我的殷切,燃烧成一团芬芳的火。”

诗人、民歌传播人,王志凌不正是黔江文化旅游发展过程中,一个典型人物吗?

黔江的余晖真美,田野间远远望去,无处不入镜。我来到了风雨廊桥的桥头,想跟王志凌聊聊。此时,他正一个人自拉自唱。

我坐在他的对面,拉起家常:“听说你不是当地人,是为了民歌到了黔江?”

我们的谈话就这样开始了。

“我离开家乡二十几年了,行走过的地方包括成都、广东、辽宁和新疆等地,尤以南疆待的时间最长,整整十二年。从某种角度说,我不是发现黔江,而是一直忘不了黔江。在我心中,黔江就是我的故乡,所以,二〇一五年回老家以后,就一直有前往黔江的想法,更想能够为她做点什么。”

“为什么不是在老家酉阳,而是选择了黔江?”

“黔江是渝东南地区的文化和经济中心,早年的黔江地区,曾经下辖酉阳、秀山、彭水、黔江和石柱五个少数民族自治县。黔江的文化环境相对于其他几个县要优越得多。黔江文化一直以来有一种兼容并包的气象,她不排外,而恰恰相反,她更乐意接受周边的,甚至更远地区的文化因素。因此,她的文化构成中,本身就根植了一种包容的精神。”

“是的。黔江的领导开放且包容,有格局,想做事能做成事,所以黔江濯水景区创五A指日可待。”

王志凌又接过我的话茬说:“记得二〇一六年,我在酉阳景区摆地摊,得空的时候自拉自唱,想把民歌发扬一下,当时也有许多老百姓围观,所以我想,如果领导出面组织一支民歌队在酉阳景区表演,会成为景区的亮点。于是我怀着一百分的热情,托我的学生去找分管旅游的领导,建议创办一支民歌队,可是一直没有下文。”

王志凌说到此,低头笑笑。

从志凌的语气和表情看,我知道他当时的心情定是失望和绝望的。对于一个热爱民歌的人来说,他的建议和真诚换不来只言片语的支持与鼓励,人悲伤之极莫过于“死心”吧。

“二〇一七年,我考察了周边的秀山、彭水和黔江以后,决定在黔江住下来。找到黔江负责濯水景区的领导——旅投集团徐东副总经理,他听了我关于组建民歌队的想法以后,当即表态,欢迎我来,地方由我选。什么叫感动,那时才体会到感动二字的分量。于是我就挑选了现在风雨廊桥的桥头,作为我落脚的地方,楼上就作为民歌队活动的活动场所了。”说着,他向二楼的方向指去,那“廊桥之恋”的茶楼招牌四周,一个个红红的灯笼在朝我微笑着点头。

“二〇一八年三月,濯水古镇廊桥之恋民歌队成立了,区上的领导和镇领导都非常重视,有重要接待和演出,都让我们参加。去年11月,区委书记余长明亲自来我的廊桥茶楼,聆听我创作的《濯水情歌》等曲目,还对随行的镇政府领导做出过帮扶民歌队的指示,给予我们经济上和精神上的支持与鼓励。”

“现在挖掘民歌是不是有难度?”我们正在聊着,忽然来了几位民歌队员。见我在采访王志凌,也都围了过来。

“你采访王老师就对了。当时他走街串户,劝说周边邻里加入,但是多数人都拒绝了。”一位歌手说道。

“就是嘛。当时他叫我加入的时候,我是不想来的。我觉得那些调儿很难找,唱出来也怪怪的,因为年轻人喜欢唱那些流行歌曲。”这位叫冉琳的民歌手快人快语:“听王老师自己说,他当时灰心过,甚至想过放弃,但是想到自己来到黔江的初心,是为了推广土家山歌,又坚定了信心,静下心来思考如何去做,今后的路该如何走。后来,他决定在风雨廊桥的桥头唱山歌吸引当地人的注意,但是用王老师的话说,这个方式并没有達到他想要的效果。”

说到这儿,有人突然笑了起来:“我们当时以为王老师神经不正常。他一个人坐在楼上拉着琴唱着歌,有很多人就站在楼下看,包括我们这些后来的民歌队队员,直到现在说起那段往事,还时不时笑王老师。”尽管大家是在说玩笑,但玩笑中透着一股辛酸。

“周边的街坊邻居都不能理解王老师这种行为,但是,不少人却被王老师那种坚持不懈的精神所打动了。慢慢地,我们自愿登门找他学习山歌,再往后,前来学唱山歌的人越来越多了,人数也从最初的几个人发展到现在的几十个人。”民歌队队员罗小琴这样对我说。

“当初有一半的人五音不全,但是他们都下决心学,平时只教他们最基础的,比如说怎么用气,发声的时候要注意什么,都给他们识简谱,练习一些简单的东西。我重点教他们怎么带着感情唱,唱山歌没有感情,唱出来是感染不了人的。为了让队员们唱出那种真情实感,我除了要亲身示范以外,还会给队员们讲解山歌背后的故事。如今,民歌队的队员们已经会唱十几首山歌了,而他们所唱的这些山歌,都是长期深入武陵山各區县搜集、加工而成的。我这真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大家都被王志凌的话逗笑了。

有客人提议让他们唱一首《我和我的祖国》,王志凌拉起琴来,队员们唱将起来。而我却在想,黔江的民风民俗,即便经历了几十年的世事变迁,其质朴敦厚的本质还在。我曾多次来黔江采访,这里至今还保留了许多祖先们传承下来的文化精粹,犹如一座文化宝藏,需要我们去发现、认识和开发。一旦投入其中,不管是民歌还是文学,都一定会大有收获。

“你是苗族,为何对土家民歌如此着迷热爱?”歌声暂停的时候,我再次发问。

“我从小生活在武陵山区,酉阳黑水。那是个穷山恶水的偏僻之地,却深藏着许多优美的山歌、民歌,可以说,我是听着山歌长大的。一直到读大学以前,我所能接触到的音乐,主要就是土家族、苗族的民歌。在新疆的时候,我曾经关注过南疆的民歌,那是南疆人民的文化宝藏。回到酉阳老家的一天晚上,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听到了源自黑水的民歌阿拉调(市级非遗),当时就被它的美深深打动,那之后,才有了要为武陵山民歌的挖掘开发与保护尽一份绵薄之力的想法。所以,我到了黔江的第一件事就是组建民歌队,因为土家族音乐的传承不仅在于挖掘发现,更艰难的工作是推广与传承,推广才是最有效的保护。”

我们正聊得起劲,一位四十岁左右的青年人走过来。

“这是我的恩人。”王志凌热情地向我介绍说。

我看了看这位王志凌口口声声称之为“恩人”的青年,朴实而又聪明,朝我笑着点点头。

“李泽江,李总。他像老天爷在濯水给我准备了这样一个人一样,不计报酬帮助我。他就是我前面说到的民歌队长,发起人之一。”

他的话让我有了兴趣,我向李队长问道:“请问您眼中的王志凌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李队长笑笑说:“他是热爱民歌近乎痴狂的人。每周给队员上三次课,晚7点到9点,有生意他也不做了,把门一关。他说教学员们唱歌最重要,而且是先上课后吃饭,还没有一分钱报酬。他已经坚持两年了,只要景区有活动,随叫随到,他都会带领民歌队无偿演出。”

李队长滔滔不绝地讲着王志凌,“为了发掘民歌,他经常开车几十公里去收集素材,找会唱民歌的老人学习。有一次我们两人去一个村寨寻找民歌老人,汽车轮胎突然出现问题,险些掉进悬崖。想起来都后怕。他说要推广还要创新,所以他创作了许多新民歌,而其中的灵魂则诞生于土家族民歌。”

说着,他摆摆手走了。我继续问志凌在寻访民歌的时候有哪些有趣的故事。

“有呀!我发现了民国时期的民歌手抄本。”

“民国时期的民歌手抄本?”我睁大了眼睛。

“是呀。”王志凌兴奋地说道:“去年深秋,我们去太极乡看望一位民歌爱好者,我们边聊边唱,忽然我发现他家房子前后的红豆杉都挂满了红红的果子,我们就爬上树摘红果,一边采果子吃,一边高兴地唱起《濯水情歌》。”

“在树上摘果子唱民歌?好浪漫呀。”我惊叹着。

“对呀。其实民歌就是老百姓在田间地头、在树上、在房上,乃至火铺上或者是谈恋爱的时候唱起来的。”

王志凌的话使我眼前出现了一幅图画:形状像一把小伞的红豆杉,叶翠果红,招人喜爱。特别是它的传说,更是惹人爱怜——传说世界上本来没有红豆杉,是一只名叫“爱”的红色小鸟创造出来的。那时“爱”正沉浸在失去女儿的悲痛之中,她怀着悲伤种下了一粒种子,因为有了爱的眼泪的魔力,那粒种子长出了不一样的枝叶。这令“爱”也很兴奋。要知道,她创造了一种植物!“爱”便把全部精力投入到这棵树上,使她渐渐忘记了悲伤……

“让我们没有想到的是,这位朋友的老父亲听见山歌调子以后,居然翻出自己多年没有拉过的二胡,也拉了起来。我猜想这位老人家是个高手,急忙下树跟老人家一起拉二胡,然后问他会不会唱山歌,这才知道,原来老人就是这个村的歌师级高手,他返身进小屋,翻开了箱子底,居然找出一本书,发黄的毛边纸,毛笔手抄、线装,赫然写着‘抄于民国初年’。我如获至宝,当即征得老人家同意后全部翻拍下来。后来才晓得,连黔江区博物馆都找不到这样的抄本呀!”

真是民歌在民间。我为王志凌高兴,执着会换来美好的回报。

“是的。还有一个故事我一生都难忘。”王志凌说得兴奋,打开手机,指着图片说:“这是我因为采风获得的灵感,阿蓬江采茶歌的诞生,得益于一位老太太唱的民歌。有一天在濯水景区广场,偶然听见一个老太太唱着山歌,感觉曲调很优美,等我手头事情忙完了去找,因为人多,再也找不到了。历经半年时间,终于打听到那个唱歌的老人家是犁湾的人,于是驱车前往犁湾,要找的人不在,找到一位残疾老人,老人想唱,家里人不准唱,差点吵起来了,无果而归。又过了一个月,再去犁湾,找到一位九十岁高龄的老妇人,她居然是文化宝贝级的非遗人物。这位老人家记性特别好,可以把她年轻时候从自己婆婆那儿学来的民歌、山歌和小调完完整整地唱出来,第一次采访她,唱了六首,都是完整的民歌,这是我几年采访中遇到的唯一一位可以完整记得歌词的老人,比如流行边区的《十把扇子》《双叹妹》《十想》,等等。从发现这位老人至今,我已经去过她家五次了,每一次都有惊喜,采茶歌是我第三次去她家时的收获,第一句唱出来,我就晓得,是我踏破铁鞋都没有找到的那首歌,她一口气把十二段完完整整地唱给我,我回到家连夜把这首歌改编出来。前不久,湖北的一个民歌创作人,听了我改编的采茶歌,当即表示想跟我合作。”

对土家山歌有着一份深入骨髓般热爱的王志凌,说到收获民歌的经历,他的笑容天真得像个孩子。

夜深了,站在房间里,看窗外的月亮格外圆。我回顾王志凌在采风和采访民间歌手中得到的收获,想着如果不是随着“中国峡谷城创作团”来到黔江,怎么能采访到王志凌,得到这样精彩的故事?

民歌来自民间,文学也来自民间;民歌来自发现,文学也是来自发现。黔江民歌作为当地多年的文化积淀和传承的集大成者,是前人留給后人宝贵的文化遗产。如此深厚丰富的文化宝藏没有得到充分的利用和开发,使我深感从事非遗保护工作任重道远,也深感一个地区的政治生态、文化生态和执政者的心态,是这个地区良性发展的关键。黔江有王志凌这样的典型人物,有区领导的鼎力支持,有热爱民歌的民众,才有对非遗保护和传承工作的成果,尽管这只有九牛一毛,尽管这微不足道,毕竟,武陵山区土家族、苗族民歌亟待抢救呀。

短短几天的采访,让我感受到了武陵山区民歌是在通讯和交通条件都极其恶劣的环境下,顽强生长起来的文化奇葩。四省边区的文化相互影响、相互促进,且表现内容和形式基本相似,这本身就是一种奇特的文化现象。一首歌,可以穿越千山万水,在不同省份几乎以一样的旋律和歌词出现,比如土家民歌《六口茶》,湖北、湖南、黔江都在唱,只是歌词略有改动,可见优秀文化的生命力就像这里的芭茅花一样顽强坚韧。

王志凌说他自己接触土家族民歌的时间还是晚了,武陵山民歌其实足够作为一个音乐派别,像藏族音乐一样列入中国的音乐史,这是一部大书,里面埋藏了不少宝藏,这其中文化元素的含金量,不会亚于藏族音乐,因为土家族文明一直处在汉文明的中间地带且绵延至少两千年不曾中断。值得庆幸的是,黔江区领导对打造景区有想法,对挖掘民歌有力度,加之王志凌等一批人对民歌的热爱,黔江地区的民歌必将影响到周边,不断提升其对土家民歌的重视。看着王志凌不厌其烦地深入各村寨表演民歌,采访民歌爱好者,使被采访者,也就是农村那些一生热爱山歌的老人们,感受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我被触动了,被感染了,作家更应该通过作品,记录下王志凌以及热爱民歌的人们发生过的故事,也记录下民歌人存在的价值!

在他们唱歌的时候,我从他们高兴的脸上,看见了他们是多么渴望自己脑子里的古老民歌可以留给后人,一代一代传下去,生怕自己的东西没有让我们记录清楚,也不怕王志凌作为中间人多次麻烦他们。

想着想着,我涌起了创作的冲动,打开电脑,那文字像阿篷河水一样流淌……

曙光映照在窗户的那一刻,《廊桥恋歌》的优美旋律跳跃在脑海里。

(责任编辑 徐文)

作者简介:赵晏彪,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学会副会长,央视大型纪录片《中国喜事》总策划、总制片人,中国少数民族电影工程领导小组成员兼剧本部主任,《民族文学》原副主编,中外作家交流营组委会主席,中国文学对话诺贝尔文学组委会执行主席。出版著作十余部,多有获奖,著作译成英、韩、阿等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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