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魏邺宫园林诗研究

2021-12-22 14:14
关键词:西园建安曹丕

罗 欣

(重庆师范大学 初等教育学院,重庆 400700)

建安九年(204 年),曹操击败袁绍,以邺城为中心,逐步统一了北方。建安十三年,曹操于邺城任丞相,为训练水军,在邺城西北修建了玄武苑。《魏书·武帝纪》载:“(建安)十三年春正月,公还邺,作玄武池以肄舟师。”[1]铜雀园位于邺北城内西北部,文昌殿西。“(建安)十五年冬,(曹操)作铜雀台”[2]。建安十八年,曹操封魏公,加九锡,建都邺城。“(同年)九月,作金虎台,凿渠引漳水入白沟以通河”[3]。建安十九年,作冰井台。《水经注·浊漳水注》:“(邺)城之西北有三台”,“中曰铜雀台,高十丈,有屋百一间”;“南则金虎台,高八丈,有屋百九间。北曰冰井台,亦高八丈,有屋百四十五间,上有冰室,室有数井,井深十五丈,藏冰及石墨焉”,“又有粟窖及盐窖,以备不虞”[4]。三台高大,既可储存战略物资,又可以瞭望据守。玄武池与铜雀园三台的修建实现了水路运输、物资储备、军事观察与水军训练等多重功能,满足了曹魏政权初期巩固北方政治、军事、经济基础的需要。

建安十六年(211 年)正月,曹丕为五官中郎将,置官署,为丞相副,大批为战乱所苦的文人陆续来到邺城,“始文帝为五官将,及平原侯植皆好文学。粲与北海徐幹字伟长、广陵陈琳字孔璋、陈留阮瑀字元瑜、汝南应玚字德琏、东平刘桢字公干并见友善”[5]。同年,曹植为平原侯,刘桢、应玚为平原侯庶子。建安十六年至建安二十二年,曹氏兄弟以及诸文士大部分时间留守邺城,邺宫园林中的诗歌创作活动十分活跃。玄武苑与铜雀园政治、军事功能开始向审美、娱乐功能转化。建安十五年(210年),曹丕作《于玄武陂作》[6]。建安十六年,曹丕作《芙蓉池作》与《善哉行》(《艺文类聚》作《铜雀园诗》)[7],刘桢作《赠徐幹诗》[8],王粲作《杂诗》(其二)[9]。建安十七年,王粲作《杂诗》(其一)[10],曹植作《公宴》[11],陈琳作《宴会诗》[12],刘桢作《公宴诗》[13]。建安十九年(214 年),曹植作《赠王粲》[14]。建安二十二年(217 年),曹植作《赠徐幹》[15]。其中,建安十六年至建安十八年是邺宫园林诗创作的高峰期。建安二十二年以后,曹丕立为太子,建安诸子相继离世,邺下诗坛的游园活动趋于终结,邺宫园林诗的创作进入衰退期。

一 诗中的园林

园林是一种时空交融的艺术。邺下诗人不仅对邺宫园林中的水体、动植、建筑等空间景观有着丰富的描写,而且于园林中的天时之美亦有深刻体察。

1.邺宫园林诗的空间

玄武苑以玄武池为中心修建。曹操又开漳渠,引漳水入铜雀园。《水经注》“漳水”条云:“引漳流,自城西东入,迳铜雀台下,伏流入城东注,谓之长明沟也。渠水又南迳止车门下,魏武封于邺为北宫,宫有文昌殿。沟水南北夹道,枝流引灌,所在通溉,东出石窦堰下,注之隍水。故魏武《登台赋》曰:引长明,灌街里。谓此渠也。”[16]邺宫园林或穿池,或开渠,营建了大面积水体景观。

水是透明的,既为周围景物增色,又增强了邺宫园林的空间层次感。陈琳《宴会诗》:“玄鹤浮清泉,绮树焕青蕤。”[17]玄鹤、清泉、绮树、青蕤相互映衬、高低错落。曹植《公宴》:“秋兰披长坂,朱华冒绿池。”[18]长坂秋兰、绿池朱华,由面到点地映现出池畔的盎然生机。曹丕《于玄武陂作》:“菱芡覆绿水,芙蓉发丹荣。柳垂重阴绿,向我池边生。”[19]紧贴水面的菱叶、芡实,高出水面的荷花,水边的垂柳,构成了玄武池水体景观的三个植物层次。菱叶、芡叶、荷叶、柳叶之绿,与荷花之红建构了夏日玄武陂别样的颜色。

水是流动的,或暗涌,或跌落,或撞击,或飞溅,营造出邺宫园林或婉转,或激越,或欢快,或清爽的空间意趣。“曲池扬素波”(王粲《杂诗》其一)[20],盘桓的池水扬起洁白的浪花。曹丕《于玄武陂作》:“川渠互相经”“流波激悲声”“萍藻泛滥浮,澹澹随风倾”。玄武池边川渠相交、流响清越。在微风的吹拂下,浮萍与水藻轻轻荡漾。曹植《赠王粲》:“树木发春华,清池激长流。”[21]清澈的池水冲击着坚硬的石块,晶莹的水花与繁茂的树花映现出春日的勃勃生机。

邺宫园林中有着丰富的动物、植物。远观则“列树敷丹荣”(王粲《杂诗》其一),“细柳夹道生”(刘桢《赠徐幹诗》)[22];近赏则“卑枝拂羽盖,修条摩苍天”(曹丕《芙蓉池作》)[23]。曹植《公宴》云:“秋兰披长坂,朱华冒绿池。潜鱼跃清波,好鸟鸣高枝。”在清波与绿池的掩映下,秋兰之秀、朱华之艳、潜鱼之跃、好鸟之鸣,洋溢着生命的美好。刘桢《公宴诗》云:“芙蓉散其华,菡萏溢金塘。灵鸟宿水裔,仁兽游飞梁。”[24]芙蓉之华与金堤之固,尽显邺宫园林的华美。而鸟之“灵”与兽之“仁”,又凸现了邺宫园林的仁德色彩。动物亦是邺宫园林生趣的重要组成部分:观其形则“玄鹤浮清泉”(陈琳《宴会诗》),“飞鸟何翻翻”(刘桢《赠徐幹诗》)。听其音则“群鸟欢哗鸣”(曹丕《于玄武陂作》),“北柳有鸣鸠”(曹植《芙蓉池》)[25]。在形与音的审美关照中,邺下诗人体味着人与自然的相亲相近。

2.邺宫园林诗的时间

邺宫园林在不同的季节有着不同的美。春日则“树木发春华,清池激长流”(曹植《赠王粲》),“春鸠鸣飞栋,流猋激棂轩”(曹植《赠徐幹诗》)[26]。夏日则“菱芡覆绿水,芙蓉发丹荣”(曹丕《于玄武陂作》),“芙蓉散其华,菡萏溢金塘”(刘桢《公宴诗》)。秋日则“嘉木凋绿叶,芳草纤红荣”(陈琳《游览诗》)[27],“初秋凉气发,庭树微销落。凝霜依玉除,清风飘飞阁”(曹植《赠丁仪》)[28]。邺下诗人在春的生意盎然、夏的色彩绚丽、秋的凄紧寂寥中感受四时变迁与生命流逝。

月下的邺城园林于建安诗人有一种特别的吸引力。正如曹丕《与朝歌令吴质书》所云:“皦日既没,继以朗月,同乘并载,以游后园。”[29]曹丕的《芙蓉池作》《善哉行》、曹植的《公宴》《赠徐幹诗》、刘桢的《公宴诗》均是描写月夜游园的情思:“明月澄清影,列宿正参差”(曹植《公宴》),“丹霞夹明月,华星出云间。上天垂光彩,五色一何鲜”(曹丕《芙蓉池作》)。明月朗照、群星闪烁,夜色下的芙蓉池流光溢彩。诗人乘辇而行,无拘无束,意气风发:“神飚接丹毂,轻辇随风移”(曹植《公宴》),“惊风扶轮毂,飞鸟翔我前”(曹丕《芙蓉池作》)。月下的宴会、珍馐与美味、音乐与舞蹈极尽奢华:“大酋奉甘醪,狩人献嘉禽。齐倡发东舞,秦筝奏西音。有客从南来,为我弹清琴。五音纷繁会,拊者激微吟”(曹丕《善哉行》)[30]。星月闪烁,凉风悠然,鸟语花香,觥筹交错,轻歌曼舞,给夜游园林的邺下诗人带来了视觉、触觉、味觉、听觉的多重审美。这样的审美体验对于生于乱世、颠沛流离、饱经战乱的诗人而言,显得弥足珍贵。

二 园林中的诗

先秦两汉时期,园林尚未成为诗歌独立的审美意象。《诗经》中《大雅·灵台》《秦风·驷驖》《小雅·鹤鸣》,《楚辞》中《招魂》《大招》,蔡邕《翠鸟歌》,汉乐府古辞相和歌辞《鸡鸣》、《古诗十九首》中的《庭中有奇树》和《青青河畔草》等诗歌中的园林景物描写简略,或为人物活动提供场景,或用作比兴。到了建安时期,邺下诗人通过仰观俯察、远观近觑、移步换景,才真正实现了园林的全景式构图。

邺宫园林诗具有多样化的观察视角。曹植《公宴》:“明月澄清影,列宿正参差”,是仰望;“秋兰披长坂,朱华冒绿池”“潜鱼跃清波”是俯瞰;“好鸟鸣高枝”,是仰视。通过俯仰交错的视角,诗人的目光在天地间穿梭,多角度地描绘了月下园林的美景。曹丕《芙蓉池作》以“乘辇”为线索描写夜游西园的情景:“双渠相溉灌,嘉木绕通川”,俯视西园水景。“卑枝拂羽盖,修条摩苍天”,仰视西园树木。“惊风扶轮毂,飞鸟翔我前”,乘辇平视惊风与飞鸟。“丹霞夹明月,华星出云间”“上天垂光采,五色一何鲜”,仰视西园夜空。此诗采用了俯、平、仰三种视觉变换描写西园夜景时空交融之美。邺下诗人利用俯仰交错的观察视角,自由地出入于天地之间,打破了汉赋对皇家园林平面化的呈现,实现“乐哉苑中游,周览无穷已”[31]的审美喜悦。此后,王羲之对俯仰自得的宇宙视角所实现的精神自由作进一步阐释:“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王羲之《三月三日兰亭诗序》)[32]。兰亭诗人更是将来自园林的俯仰观察方式进一步扩大至山水审美中:“仰视碧天际,俯磐绿水滨”(王羲之《兰亭诗》其二)[33],“四眺华林茂,俯仰晴川涣”(袁峤之《兰亭诗》)[34],“俯挥素波,仰掇芳兰”(徐丰之《兰亭诗》)[35]。俯仰变化的视觉,提升了诗人的审美观察力,推动了山水诗的发展。

邺宫园林诗常常采取移步换景的描写方式。曹丕《于玄武陂作》以“兄弟共行游,驱车出西城”开篇,点明行游的地点和同行之人。“野田广开辟,川渠互相经”,写出城后远望田野与川渠。“黍稷何郁郁”句,细观庄稼之繁茂。“流波激悲声”句,细听渠水之潺湲。以上四句写“出西城”到玄武池路途中的所见所闻。“菱芡覆绿水,芙蓉发丹荣。柳垂重阴绿,向我池边生”,此句近观玄武湖的美景。“乘渚望长洲,群鸟欢哗鸣”,写诗人登上小渚远望长洲,群鸟传来欢快的鸣叫。“萍藻泛滥浮,澹澹随风倾”,是玄武池近景的特写。这首诗描写玄武湖美景,远近交错,既有粗笔勾勒,又有工笔细描。此外,刘桢《公宴诗》云:“清川过石渠,流波为鱼防。芙蓉散其华,菡萏溢金塘。灵鸟宿水裔,仁兽游飞梁。华馆寄流波,豁达来风凉。”诗人的游踪随着清川的流转,将石渠、鱼防、荷花、灵鸟、仁兽、华馆等自然景物与人文景观一一呈现。

邺下诗人通过仰观俯察、移步换景等方式,对园林进行全方位、多角度的审美关照,构筑了园林诗歌的空间特质。诗人在园林游览中感受四时流转与万物荣枯,实现了游园过程与情感抒发的完美结合。

曹植《赠王粲》先有“端坐苦愁思”的情绪,才有“揽衣起西游”的行为。在“树木发春华,清池激长流”的满园春色中,诗人发现了“中有孤鸳鸯,哀鸣求匹俦”潜藏的悲伤。“我愿执此鸟,惜哉无轻舟”,诗人在“愿”和“惜”之间细腻地表达了愿望和现实之间无法弥合的矛盾。“欲归忘故道,顾望但怀愁”,在离开西园之际,诗人神思恍惚,不识归路,一步一回首,一步一怀愁。游园不仅没有驱散愁思,反而让诗人增添了孤独、无奈、不舍之感。原本明媚的园林春景在诗人眼中变得寒凉无光,“悲风鸣我侧,羲和逝不留”。然而,“骨气奇高”的曹植在结尾处笔锋一转,又以宽慰的语气告诫友人:“重阴润万物,何惧泽不周?谁令君多念,自使怀百忧。”这首诗起于愁苦,结于宽慰,诗人低回婉转的情思贯穿游园活动始终。

王粲在《杂诗》(其一)中本想通过游园来舒缓内心的忧思,“日暮游西园,冀写忧思情”,园中“曲池扬素波,列树敷丹荣”的美景并没引起诗人的兴趣,一只孤独的鸟儿却吸引了诗人的目光。诗人幻想着追随鸟儿而去,然而现实却“路险不得征”。在幻想与现实中苦苦挣扎的诗人只能“徘徊不能去,伫立望尔形”。随着时间的推移,诗人悲凉的情绪进一步蔓延,“风飚扬尘起,白日忽已冥”。在白日难留、晚风已起的园林中,刻骨相思与残酷现实之间的矛盾越发不可调和,诗人只能“回身入空房,托梦通精诚”。身处空房之中,诗人更添孤寂与冷清之感,只好寄希望于梦中得到稍许安慰,“人欲天不违,何惧不合并”。这首诗起于现实游园,终于虚幻梦境,贯穿其间的是诗人功业未建的忧思。园林不仅提供了思绪得以展开的具体环境,而且参与了整个情感抒发的过程,将忧思催化到现实无法化解的地步,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情景交融。

曹丕《芙蓉池作》以“乘辇夜行游,逍遥步西园”开头。“乘辇”点明诗人尊贵的身份,“逍遥”表达自由自在、随心所欲的心境。接下来的十句写芙蓉池的夜景,诗人愉悦的心情贯穿其间。在结尾处,诗人突然笔锋一转:“寿命非松乔,谁能得神仙。遨游快心意,保己终百年。”面对永恒的自然,诗人突然意识到人生的短暂。正如顾彬所言:“诗的最后四行所表露出来的诗人同自然的密切关系,恰恰在于自然与人生的对立。这种对立虽然只是一种推测,但却不能置之不管。生命是短暂的,人可以长生不老(成仙)的时代也一去不复返(所以现在不如过去),然而自然是永恒的,通过游玩,即在自然中的活动,可将这种永恒的一部分带进人的生命并使人忘掉哀伤。”[36]同样的情绪在曹丕游玄武陂之后亦有类似的表达:“忘忧共容与,畅此千秋情。”经历过战乱的邺下诗人在亲近园林的过程中,既有人生苦短的体悟,又有适性逍遥的感慨。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建安十六年至建安十八年是邺宫园林诗创作的高潮期,曹氏兄弟尚未因争夺继承人而势如水火,手足之情尚深。曹植《公宴》中描绘了曹氏兄弟在游园过程中亲密融洽的关系。此诗以“公子敬爱客,终宴不知疲”开篇,写曹丕礼贤下士。中间十句写月下西园的美景,最后两句写曹植的豪放不拘与怡然自得:“飘摇放志意,千秋长若斯。”曹氏兄弟骨肉相亲之情,凝聚在邺宫园林最美的那一刻。

由于曹氏的励精图治,“自寿春到京师,农官兵田,鸡犬之声,阡陌相属。每东南有事,大军出征,泛舟而下,达于江淮,资食有储,而无水害,艾所建也”[37],邺城的经济相较于故都洛阳而言,得到了极大的恢复。曹植《送应氏》(其一)描写了建安十六年(211 年)曹植随曹操西征马超路过洛阳所感,其诗云:“步登北邙阪,遥望洛阳山。洛阳何寂寞,宫室尽烧焚。垣墙皆顿擗,荆棘上参天。不见旧耆老,但睹新少年。侧足无行径,荒畴不复田。游子久不归,不识陌与阡。中野何萧条,千里无人烟。念我平生钦,气结不能言。”[38]昔日的国都经历了汉末动乱,呈现出触目惊心的残破与荒凉。与此相对照的是邺城的兴盛与繁荣。刘桢在“永日行游戏”之后,面对邺宫园林中的珍木、华馆、歌舞,发出了“投翰长叹息,绮丽不可忘”(《公宴诗》)的感叹。当下宴饮欢愉与昔日颠沛流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面对大业初创、四海未定的局势,饱经沧桑的诗人仍不免心存忧虑。此诗欢乐中夹杂着忧思,情深意长、含蓄隽永。

邺宫园林诗将穿池引水、花木禽兽等空间景观与四季交替、晨昏转换的时间流逝交织在一起,构筑了建安诗人的心灵栖居之地。邺下诗人对于园林景物的描写不再局限于客观的“体物”式再现性描写,更多地表现出“感物缘情”的主观色彩。在仰观俯察、移步换景的园林游赏中,诗人的主观情绪与自然景物反复交流、融合。自足、自由的自然,反衬了人生的快乐、哀愁与无奈。所谓“诗人感物,联类不穷”[39],邺下诗人由目光所及的园林之景扩展到整个自然界的生命与人类命运的同情共感,最终实现了建安诗歌从比兴言志到感物缘情的转变。

三 邺宫园林诗的艺术价值

邺宫园林为建安诗人雅集提供了场所。园林美景激发了诗人的创作热情,诗酒唱和提升了五言诗的艺术表现力。

(一)邺宫园林诗中出现了大量的对偶句

1.颜色对

王粲《杂诗》(其一):“曲池扬素波,列树敷丹荣。”曹丕《于玄武陂作》:“菱芡覆绿水,芙蓉发丹荣。”陈琳《游览诗》:“嘉木凋绿叶,芳草歼红荣。”陈琳《宴会诗》:“玄鹤浮清泉,绮树焕青蕤。”邺下诗人对于园林色彩有细腻的感受,形象地表现了邺宫园林多彩的色调。

2.叠韵对

“翱翔戏长流,逍遥登高城”(陈琳《游览诗》),句首叠韵对,声韵铿锵,余韵袅袅。

3.同类对

曹植《赠丁仪》:“凝霜依玉除,清风飘飞阁。”“霜”对“风”,天文相对;“除”对“阁”,宫室相对,诗意连贯,前后呼应。

4.方位对与地名对相结合

刘桢《赠徐幹诗》:“步出北门寺,遥望西苑园。”北门寺与西苑园之间的“遥望”,点明诗人所在的位置以及观察西园的特定视角。昔日纵情游乐的西园对减死输作、身处囹圄中的刘桢而言,显得遥不可及,真实地抒发了诗人失去自由的苦闷。王粲《杂诗》(其二)云:“北临清漳渚,西看柏杨山。”诗人在清漳水与柏杨山之间肆意游玩,畅快的心情溢于言表。《善哉行》:“齐倡发东舞,秦筝奏西音。”在从“齐”到“秦”、从“东”到“西”的广袤空间中,曹丕极写铜雀园中的声色之乐。

5.时间对与地名对相结合

曹丕《善哉行》云:“朝游高台观,夕宴华阴池。”在时间的飞速流逝与空间的高低错落中,诗人展现了铜雀园中夜以继日的宴饮场面。

对偶在邺宫园林诗中所占篇幅大量增加:“秋兰披长坂,朱华冒绿池。潜鱼跃清波,好鸟鸣高枝”(曹植《公宴》),连续两组对偶,语意工丽,节奏轻快。“翱翔戏长流,逍遥登高城。东望看畴野,迴顾览园庭。嘉木凋绿叶,芳草纤红荣”(陈琳《游览诗》),连续三组对偶,写出了行程变化与时间流逝。“清川过石渠,流波为鱼防。芙蓉散其华,菡萏溢金塘。灵鸟宿水裔,仁兽游飞梁”(刘桢《公宴诗》),连续三组对偶,句句写景,新颖独特。陈祚明云:“‘月出’二句景活,所舍者广。‘清川’二句,有作意。‘华馆’二句,生动。凡言有作意者,写景写事须与寻常不同。天下事物与寻常不同者,始堪歌咏,故诗以有作意为贵。”[40]曹丕《芙蓉池作》:“双渠相溉灌,嘉木绕通川。卑枝拂羽盖,修条摩苍天。惊风扶轮毂,飞鸟翔我前。丹霞夹明月,华星出云间。”连续四组对偶句描写了芙蓉池生机盎然的风景与诗人怡然自得的心境。

邺宫园林诗中对偶句位置灵活,除了上述用于诗歌中间以外,还可同时运用于开头与结尾。陈琳《宴会诗》以写景的偶句“凯风飘阴云,白日扬素晖”诗歌开头,通过触觉与视觉感受,描写白日凯风中出游的惬意心境。中间两句以散句叙宴会之经过,末以园林中所见的写景偶句“玄鹤浮清泉,绮树焕青蕤”作结。整首诗行云流水、自然清新。

(二)炼字

邺宫园林诗中广泛运用叠字与双声叠韵词,使诗歌从物象描摹到情绪抒发具有一种回环往复之美。

叠字描绘邺城园林的形与色,“飞鸟何翻翻”(刘桢《赠徐幹诗》)、“翩翩戏轻舟”(曹植《芙蓉池》)、“萍藻泛滥浮,澹澹随风倾”(曹丕《于玄武陂作》),以上诗句中的叠字描其形。“皎皎高且悬”(刘桢《赠徐幹诗》)、“黍稷何郁郁”(曹丕《于玄武陂作》)、“珍木郁苍苍”(刘桢《公宴诗》),以上诗句中的叠字绘其色。

双声词、叠韵词描摹游园心态,邺下诗人常用“逍遥”表现悠然自得的游园心境,如:“逍遥波水间”(王粲《杂诗》其二)、“逍遥登高城”(陈琳《游览诗》)、“逍遥芙蓉池”(曹植《芙蓉池》)、“逍遥步西园”(曹丕《芙蓉池作》)。类似的表达还有“遨游快心意”(曹丕《芙蓉池作》)、“飘摇放志意”(曹植《赠王粲》)等。邺下诗人用“慷慨”表现不得志的悲哀,如“慷慨咏坟经”(陈琳《游览诗》)、“慷慨有悲心”(曹植《赠徐幹》)等。

虚字应用富于变化。刘勰云:“(虚字)据事似闲,在用实切。巧者回运,弥缝文体,将令数句之外,得一字之助矣。”[41]“忽”字的应用:“惊风飘白日,忽然归西山”(曹植《赠徐幹诗》)、“白日忽已冥”(王粲《杂诗》其一)。“忽然”与“忽已”二词表现时间流逝的迅疾给诗人带来强烈的心理感受。“焉”“何”“安”表示反问:“焉念无衣客”(曹植《赠丁仪》)、“何惧泽不周”(曹植《赠王粲》)、“歌之安能祥”(刘桢《公宴诗》)。“且”“但”等字,将同一诗句中的形容词或动词连接起来,增加诗句的表现力:“皎皎高且悬”(刘桢《赠徐幹诗》)、“顾望但怀愁”(曹植《赠王粲》)。“哉”字用于感叹,增强诗句的语气:“聘哉日月逝”(陈琳《游览诗》)、“惜哉无轻舟”(曹植《赠王粲》)、“大哉子野言”(曹丕《善哉行》)。邺宫园林诗创作中善用虚字的运用扩展了句式、丰富了节奏,有助于诗歌从四言向五言的转变。

实字运用精炼传神。陈琳《游览诗》:“嘉木凋绿叶,芳草纤红荣。”“凋”与“纤”二字描写了园林花木从夏日郁郁葱葱到秋日逐渐凋零的动态过程。诗人通过对园林中植物的颜色变化形象地表现时光的流逝,为下句“聘哉日月逝,年命将西倾”奠定了情感基调。曹植《公宴》“朱华冒绿池”句,深得范晞文激赏。《对床夜话》云:“古人虽不于字面上著工,然‘冒’字殆妙。陆士衡云:‘飞阁缨虹带,层台冒云冠。’潘安仁云:‘川气冒山岭,惊湍激岩阿。’颜延年云:‘松风遵路急,山烟冒垄生。’江文通云:‘凉叶照沙屿,秋华冒水浔。’谢灵运云:‘藻泛沉深,菰蒲冒清浅,’皆祖子建。”[42]

综上所述,邺下诗人在园林游赏中诗酒流连、赠答酬唱,有效地激发了创作热情,提高了诗歌的艺术技巧。尤其是对偶丰富、炼字精确,有力地推动了建安诗歌“五言腾涌”局面的到来。

四 邺宫园林诗创作的影响

邺宫园林之游在政治层面上,体现了曹氏兄弟招揽人才、聚拢人心、巩固势力的政治意图;在文化层面上,满足了诗人纵情园林、颐养性情的审美需要。“当特定的生活内容成为诗人关注的焦点时,它就会最大限度地刺激诗人的感官,形成特定的诗性经验,并由诗人的感觉模式转化成特定的艺术表象,构成具有内在同一性的艺术表现方式”[43]。随着邺城园林的修建,建安诗人对于园林从熟悉到热爱的过程中丰富了诗人的艺术感受,触发了创作灵感,将园林景观从自然物象转化为艺术形象,创作了可兴、可观、可群、可怨的园林诗,对魏晋南北朝的诗歌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一)皇家园林中的赋诗

魏明帝时曾在华林园(原名芳林园,位于洛阳城北)中的天渊池畔修流杯石沟,将郊野祓禊中的曲水流觞引了皇家园林。祓禊由此成为皇家园林中重要的文化活动。西晋晋武帝华林园雅集可考的有三次,分别于泰始四年二月、太康元年三月、太康六年三月举行。春和景明之际,晋武帝与群臣流觞取饮、吟诗赋文,应贞有《华林园集诗》,荀勗有《从武帝华林园宴诗》《三月三日从华林园诗》,王济有《从事华林诗》《平吴后三月三日华林园诗》,程咸有《平吴后三月三日华林园作诗》等诗。由于司马炎篡魏自立,需要为新王朝的建立寻求合法性,西晋华林园中的诗歌创作体现出鲜明的颂圣色彩。“晋武帝君臣对礼乐文化的建构意识、华林园的空间审美指向,均启引着西晋诗人对诗歌审美风格的体认”[44]。

南朝乐游苑位于建康城东北,诸帝常于重阳节在此赐宴群臣。沈约、任昉、丘迟均有《九日侍宴乐游苑诗》,似同题共做。“曲终高宴罢,景落树阴移”(刘苞《九日侍宴乐游苑正阳堂诗》)[45],以曲终影动描写时间的推移。何逊《九日侍宴乐游苑诗为西封侯作》[46]用十八句描写乐游苑中的景物,体现了诗人对于园林景观的细腻观察。庾肩吾《九日侍宴乐游苑应令诗》[47]与萧纲《九日侍皇太子乐游苑诗》[48]描写乐游苑中的射猎活动,这在以往园林诗中较为少见。以上诗歌多采用开头颂圣、中间游赏侍宴、结尾感恩的应制诗模式,文人诗酒风流在皇恩浩荡中逐渐消歇。

玄圃是为皇太子所修建的园林,刘宋于建康始营玄圃。南齐文惠太子萧长懋入主东宫后大兴土木,“开拓玄圃园”[49]。《南齐书》载:“世祖在东宫,于玄圃宴会朝臣。”[50]昭明太子又重修玄圃园,“性爱山水,于玄圃穿筑,更立亭馆,与朝士名素者游其中”[51]。萧统以太子之尊招揽文士,寄情园林,高谈文义。“昭明太子爱文学士,常与筠及刘孝绰、陆倕、到洽、殷芸等游宴玄圃”[52]。东宫文士曾在玄圃园中商讨“古今篇籍”,编选《正序》和《文章英华》[53]。梁代玄圃还举行过大型的学术活动。《梁书》载:“高祖所制《五经讲疏》,尝于玄圃奉述,听者倾朝野。”[54]因此,这一时期吟咏玄圃园的五言诗大量涌现:箫纲有《玄圃讲诗》《玄圃纳凉诗》《玄圃寒夕诗》、刘缓有《奉和玄圃纳凉诗》、王褒有《玄圃浚池临泛奉和诗》、庾肩吾有《从皇太子出玄圃应令诗》等。这些诗歌以景物描写见长,“穿池状浩汗,筑峰形嶪岌”(箫统《玄圃讲诗》)[55],“石壁如明镜,飞桥类饮虹”(王褒《玄圃濬池临泛奉和诗》)[56]等描写处处流露出皇家园林的奢华与气势。

陈代玄圃继续成为张式、陆琼、顾野王、陆啄、岑之敬、殷谋、姚察等宫廷文人集团游赏的重要场所,“每清风明月,美景良辰,对群山之参差,望巨波之滉漾,或玩新花,时观落叶,既听春鸟,又聆秋雁。未尝不促膝举觞,连情发藻,且代琢磨。间以嘲谑,俱怡耳目,并留情致”(陈叔宝《与江总书悼陆瑜》)[57]。陈叔宝对玄圃园明丽的风光有着近乎执着地迷恋:“莺度游丝断,风驶落花多”(《上巳玄圃宣猷嘉辰禊酌各赋六韵以次成篇诗》)[58],“藤交近浦暗,花照远林明”(《上巳玄圃宣猷堂禊饮同共八韵》)[59],“山远风烟丽,苔轻激浪侵”(《祓禊泛舟春日玄圃各赋七韵诗》)[60],“野雪明岩曲,山花照迥林”(《献岁立春光风具美泛舟浮玄圃各赋六韵诗》)[61]。以上诗歌作为分韵赋诗的产物,对偶工整,声韵谐美,意境悠远,体现了玄圃园诗歌在描摹物象上的进步。

(二)魏晋南北朝对西园夜游的直接追怀

1.从用典的角度,追慕“怜风月,狎池苑,述恩荣,叙酣宴,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62]的“西园”遗韵

“傥遇赏心者,照之西园宴”(虞羲《咏秋月诗》)[63],“高楼切思妇,西园游上才”(沈约《应王中丞思远咏月诗》)[64],“陈王骖驾反,后副西园游”(庾肩吾《侍宣猷堂宴湘东王应令诗》)[65],“岂及西园夜,长随飞盖游”(陈正见《薄帷鉴明月诗》)[66]等诗,表达了对西园夜游荣华与快意的追慕和感叹。谢 《奉和随王殿下》:“平台盛文雅,西园富群英”[67],盛赞随王萧子隆治下的荆州如同当年的邺城一样文士云集。陈叔宝《上巳玄圃宣猷堂禊饮同共八韵诗》结尾云:“乐是西园日,欢兹南馆情”,直接将玄圃夜饮比作西园夜游。无独有偶的是,刘孝绰亦把昭明太子集团的文学活动称之为:“宴游西园,祖道清洛”。[68]事实上,梁、陈两代的玄圃之游,或崇尚雍容,或沉溺享乐,在君权已固的背景下,体现出浓烈的宾主相得色彩。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建安时期曹丕尚未称帝,氛围相对宽松,西园之游除表现宾主相得的情感之外,还描写了血肉亲情中的手足之情与乱世流离中的忘形之交。这些纵横交错的情感在此后等级森严的皇家园林诗歌创作中已然不可再现。

2.从咏史的角度对邺宫园林之游的追忆

东晋陶渊明作《拟古》(其七)被认为是“为中古时代西园文学的丰富书写开疆奠基”[69]。刘宋鲍照《学刘公干体诗五首》其四云“彪炳此金塘,藻耀君王池。不愁世赏绝,但畏盛明移”[70],模拟了刘桢《公宴诗》“芙蓉散其华,菡萏溢金塘”的写法,再现了刘桢在西园宴游中抑郁不得志的矛盾心态。谢灵运作《拟魏太子邺中集诗》,诗前小序以曹丕的口吻无限留念地追忆了“朝游夕宴,究欢愉之极”的邺宫之游。其中,《平原侯植》诗云:“朝游登凤阁,日暮集华沼”[71],即是将邺宫园林之游作为邺下之游的重要组成部分。“邺下之游是存在于曹丕脑海中的完美记忆,而谢灵运却将它扩大为一个时代一个精英群体的集体性的完美记忆”[72]。相似的情绪在江淹《杂体诗三十首》中《魏文帝曹丕宴》《陈思王曹植赠友》《刘文学桢感怀》《王侍中粲怀德》,以及刘孝绰《侍宴刘公干应令诗》等诗歌中均有体现。

西晋至南朝,随着皇家园林中的祓禊、游赏、讲学、宴饮、文会等活动日益丰富,诗人对季节变化、时间流逝中景物的变化描写更加细腻,对偶、用韵的熟练度相较于邺下诗人而言也有了很大的进步。然而值得注意的是,皇家园林作为皇室生活环境的重要组成部分,具有审美性与政治性并存的特点。晋江逌《谏北池表》云:“立宫馆,设花囿,所以弘于皇之尊,彰临之下义,前圣创其体,后代遵其距。”[73]皇家园林的政治象征意味,往往给诗人在独抒性灵时造成了极大的压力:“夫文者妙发性灵,独拔怀抱,易邈等夷,必兴矜露。大则凌慢侯王,小则傲蔑朋党。”[74]从两晋到南朝,政治风云变幻不定,皇家园林雅集中参与者的文学侍从身份决定了诗歌创作在很大程度上以颂圣、感恩为主,其情感书写相对淡漠。而萧纲、陈叔宝等皇室成员由于“生深宫之中,长妇人之手,既属邦国殄瘁,不知稼穑艰难”[75],园林游赏于他们而言,多是寄情山水的逍遥。正如刘义庆所言,“简文入华林园,顾谓左右曰:‘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76]因此,两晋南北朝时期无论是文学侍从,还是皇室诗人,均未从皇家园林游赏中生发出对于生命短促、年光易逝、功业未建、民生多艰的忧思与感悟,其哲理沉思并未超越邺下。建安以后,诗人个体生命对园林时空之美的深切体察,只有在私家园林的游赏与创作中才得以真正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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