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守仲
河南李海,原名崔光华,1922年农历八月出生于河南省修武县李万乡张建屯村一个农民家庭。1944年夏季,崔光华考取了前身是北平师范大学的西北师范学院教育系。后来复校,西北师范学院回迁北平。1946年夏季,崔光华成为北平师范大学学生,参加学生运动,走上了革命道路,并于1947年4月加入中国共产党,成为一名光荣的共产主义战士。
1947年5月,在北平师范大学火热的学生运动中,崔光华认识了祖籍浙江湖州双林的徐仁津。
徐仁津1926年4月生于天津,幼年随父在东北沈阳读书,1945年考取北平师范大学化学系。徐仁津性情温和、恬静,但意志坚强,且有正义感。抗战胜利后,她积极参加发生在北平的“反甄审”“抗暴”“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等学生运动。1947年3月,徐仁津参加组建黄河合唱团后被选为团长,使该团成为北师大重要进步社团之一;1947年8月,徐仁津被吸收为“民青”团员,1948年5月加入中国共产党,成为一名光荣的共产主义战士。
1948年6月,地下党支部改组,徐仁津被任命为党支部书记。崔光华因病留校暂住,由徐仁津直接单线联系。就这样,他们在革命斗争中相识、相爱,共同奋斗,走上了革命的道路。
北京李海,我的父亲,1917年农历二月出生于河北省顺义县(后划转北京市)朝白河东的于辛庄村。因奶奶和爷爷年轻时先后进城务工,所以父亲从小就被寄养在望渠村的姥姥家,后来异地生根,娶妻生子,成了望渠村人。1956年农业合作化高潮到来之前,我家和亿万农户一样,日子逐步好过起来。奶奶爷爷忆甜思苦,经常给我和二弟守清说起与爸爸李海同名的另一个李海叔叔的故事。
北京李海
因由还得从徐家说起。20世纪30年代初,奶奶在沈阳中国银行外汇部主任徐企唐家做保姆,爷爷在银行俱乐部当茶房。这样奶奶就成了徐家姐妹徐仁美、徐仁津、徐仁宝,兄弟徐仁泽、徐仁方的阿姨,被孩子们亲切地称为“李妈”。爷爷自然也与徐家常来常往。十几年间,他们关系密切,彼此熟知,犹如一家。1948年,沈阳中国银行内迁,徐企唐退休,带家人暂住北平。奶奶和爷爷也回到了北平,在返回农村老家前,以卖五香蚕豆维持生活。情況虽然骤变,但徐李两家仍旧保持着频繁往来。
1948年8月19日,国民党政府包围北师大,搜捕进步学生。北平地下党组织要求在斗争中暴露了的同志撤退。经上级党组织同意,崔光华、徐仁津一起撤离北平去华北解放区。
8月26日,他们化装后经天津通过封锁线。崔光华装扮成账房先生,身穿对襟小褂,戴着近视眼镜。徐仁津化装成农村妇女,穿着蓝色土布衣裤,头发上扎着红头绳。按照组织要求,化名、编好口供。他们熟知李妈(我的奶奶)农村老家在北平东边顺义县,儿子(我的爸爸)叫李海。于是过封锁线闸口时,崔光华化名李大海,徐仁津化名李小梅,两人是叔伯兄妹关系,老家北平东边顺义县,哥哥送妹妹去济南找叔叔。由于地下党事先做了工作,加之崔徐二人装扮得挺像,没露出什么破绽,得以顺利过关。
后来,他们到泊镇华北局城工部,接上了组织关系,报了到。几天后,组织上决定送他们去河北平山的华北局党校学习。这时组织上通知,每个人的名字可以改过来,也可以不改,听凭自便。崔光华、徐仁津二人决定不改,但又觉得名字中的“大”“小”二字有点俗气,决定去掉“大”“小”二字。索性,崔光华将李大海改成李海,徐仁津将李小梅改成李梅,一直沿用下来。从此两个“李海”,人不相同,名字却一笔一画一点不差。就这样,我又多了一个李海叔叔,对李梅称李梅仁津阿姨。
1948年底,李海叔叔、李梅仁津阿姨按照组织分配,到华北财经委员会政策研究室工作,共同参加了北平的接管。后来中央决定,中央财政经济部与华北财经委员会合并,成立中央财政经济委员会,简称中财委,主任陈云,副主任薄一波。起初他们都分在中财委工作,不久李梅仁津阿姨被调往国家计委国民计划局工作,而李海叔叔被分在中财委计划局财政金融处。作为一名新兵,他从基本的财经工作学起,打算盘、搞统计、制表格,一样一样地学,为日后的工作打下了扎实的基础。
1949年5月,李海叔叔、李梅仁津阿姨二人结婚。此后三个子女相继出生,李海叔叔将继母从河南老家接到北京,革命伴侣,三代同堂,其乐融融。这一期间,念过几天私塾的爷爷曾多次以奶奶他们两人的名义与李梅仁津阿姨有过书信往来,自然知道了一些他们家的情况,但两个李海仍未谋面。
1954年,李海叔叔从中财委调到国务院财贸办公室工作。不论是1953年邓小平任中财委第一副主任兼财政部部长,还是1954年李先念任财政部部长,他们都十分重视调查研究工作。邓小平曾十分明确地指出:你们(指副部长、副主任和主管干部)是事务官,负责提供情况、数据、意见和建议;我(指邓本人)是政务官,负责决策,根据你们提供的资料作出决定。决策错误了,由我负责;数据情况提供失误,由你们负责。邓小平的话,李海叔叔牢记在心,受用了一辈子!
河南李海——崔光华
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发。殃及李海叔叔、李梅仁津阿姨一家。1967年9月,他们的大儿子李刚去内蒙古插队,12月,二儿子李泉到山西插队。1969年,李梅仁津阿姨因在运动初期贴过国家计委领导人的大字报被列为“批斗对象”。1969年秋,李海叔叔去了国务院直属单位在宁夏的“五七”干校。1970年1月份,国家计委的干部们也大批去了“五七”干校,但李梅仁津阿姨没有去,她被以莫须有的罪名留下来“办学习班”。谁能想到,仅仅8个月后,9月20日,李梅仁津阿姨在残酷迫害下,满含冤屈,离开了这个世界……
1973年6月,李海叔叔去京西矿务局财务处任副处长,1977年又调到北京市财政局企财处任副处长。这几年,他扎扎实实地从事基层财经管理工作,补充了因多年在机关工作而基层和地方财经工作经验的不足,收获良多。1978年底,李海叔叔进入财政部财政科学研究所,成为专职研究人员。直到2012年去世,学师范教育学后改做财经工作的李海叔叔,一切从头学起,一干就是五十多年,将一生献给了新中国的财政经济事业。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李海叔叔对教师身份仍然情有独钟。在专职研究员岗位,他不但写下了百万字的学术著作,还先后培养指导了数十名研究生,他们现在多数成为我国财经方面的知名专家,有的还担任了省部级领导职务,成了学者型领导干部。大家对他的亲切称呼是:“我们的李海老师!”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之后,在党中央平反昭雪冤假错案正确方针政策的影响下,1979年2月,国家计委党组正式为李梅仁津阿姨平反,并于1979年2月24日在北京八宝山革命公墓礼堂为她举行了骨灰安放仪式。国家计委党组郑重宣告的悼词,充分肯定了李梅仁津阿姨:“入党二十多年,一贯热爱党,热爱社会主义事业,对党的事业忠心耿耿,是我们党的好同志、好党员……”
我的爸爸李海,没有文化,大字不识几个,除认识自己的名字“李海”两个字以外,就认得几元几角人民币。但他脑子特别好使,不单种地是把好手,做个小买卖,算个小账什么的,可以说不差分毫。他在当生产队长时,晚上收工前,几块地的活茬看一遍,夜里躺在炕上一估摸,第二天早上出工派几个人,去什么样的劳动力,一一安排停当,保准合适;到公社开一两个钟头的会,回来传达几十分钟,主要精神一个都不少。他最为得意的事,是他心算难倒了打算盘的商人。一次他去县城赶集,问好了价钱后买了一块棉布,撕完了布,卖布的打了几下算盘说了钱数,爸爸还话说:“不对!”卖布的又拨了拨算盘,还是要那么多钱,爸爸还是不给钱。卖布的有点恼火,手一甩,把算盘丢到爸爸面前的布摊边上,刚张开嘴要说什么,就被爸爸一句硬邦邦的话给噎了回去:“对不住,我不会打算盘,只会数脚指头。”这时旁边另一位卖布的出来打圆场。他一手扯了一下同事的衣角,一手拉过算盘,拨了几下,小声说:“应该是这么多钱,你原来要的是不对。”他也同时向爸爸说出了新的钱数。这样爸爸才如数付钱,拿上布离开了布摊。
1962年底,国民經济形势开始好转,不少农民通过耕种生产队分给的自留地,日子渐渐好起来。在心路精明的爸爸带领下,我们家的生活稍先富裕。这时爸爸抓住农产品价格飞涨的尾巴,用自家晒的三口袋白薯干,从国营木材厂换来几大车上等松柏木料。1964年,终于将全家七八口人住了多年的三间泥土屋翻盖成五间大瓦房,在三百户的望渠村中拔了份!那年月全党大讲阶级斗争,村西头的几户张姓人家,借机动起了歪脑筋:“李海家怎么过的,人口多,挣工分的少,也能翻盖起瓦房?”“他家离生产队场院、猪场那么近,说不准往自家里搂了多少呢?”是的,爸爸当场头、管猪场,一早一晚从场院、猪场弄点什么是非常容易的事。但爸爸从来公私分明,自己以身作则不说,还要求全家人:“集体的财产,别人家的东西,一根柴火节都不能动!”
1964年,“四清”工作队进村,驻我们第六生产队的是在县法院刑庭做事的窦广钧。大人小孩都称他为“老窦”。轮到到我家吃派饭的一段时间里,他进院后时不时地在房前屋后转上一两圈。饭桌上,话不多,问的却是十分紧要的事,如:“家里人口不少,劳动力不多,日子过得挺仔密;别人家情况差不多,怎么就过得不行呢?”……
“全望渠村半条街都知道我儿子李海种地会算计,家里的日子也一样得算计着过。俗话说,‘吃不穷,花不穷,算计不到要受穷’。”心直口快,说话一向大嗓门儿的奶奶,像是在回答窦法官的“审问”,也似乎是说给路过家门口的外人听,“我不去下地干活挣工分,在家做饭带孩子,一年下来喂养两三头大肥猪,能卖多少钱?大孙子守仲,起早拾狗粪,大半个村子,哪家狗爱在哪儿拉撒,心里都有数。一冬天下来能拾上一两车狗粪,给自留地的大葱多使狗粪,葱白又长又粗,两三棵一斤,产量高,能多卖不少钱。二孙子守清,中午不歇晌,和他爸爸一起去割草。夏秋两季,晒上两三垛干草,卖了钱,交完学费还够家里买盐打醋零花用。”奶奶滔滔不绝,老窦放下了筷子,静静地听。“知道您是审案子的,我说的都是实情,不信您去查好了。”听了奶奶最后撂下的这句话,老窦心知肚明,慢条斯理地说:“您放心好了,我们会公事公办的。”
后来,或许是时间长了,相互熟悉了,或许是法官的“审查过关”了,“四清”工作组对我们全家信任有加。一次吃过晚饭,老窦特意留下一会儿,和我们聊天。他说:“工作组对你们家是‘下过工夫’的,你们靠劳动吃饭,凭能力持家,是好样的。”爸爸和我、守清回忆,还真是这样。我们中午去割草,有几次当我们篓子里的草快要装满时,不知从哪儿走出一名护秋员,不是用镰刀杵几下篓子,就是把篓子故意弄翻。动作虽然是不经意间做出的,但后来想想,这可能就是老窦所说的“下过工夫”的一部分。爸爸晚上从猪场、场院回家,也不止一次发现后面有“跟班的”,所以他每次收工,只要天气不太冷,都把外衣脱下,或手拎着,或是搭在肩膀头上,让“审视的目光,看个清楚”。“审查过关”后带来的是重用,爸爸“官升一级”,从管猪场、当场头,到被选为望渠村第六生产队队长,指挥、管理全队的农业生产。1966年“文化大革命”很快波及农村,村里一帮年轻人带头“闹革命”,爸爸和几位年纪大的生产队干部低头“促生产”,解决全队几十户人家没有饭吃的这件大事。因抓生产有功,1969年1月,爸爸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1962年,我高中毕业没有考取大学,在生产队边参加劳动边偷偷地温习功课,准备再考。1964年,我被安排在“四清”工作队做记录员,这样学习起来就方便多了。暑期,在“四清”工作组窦广钧的公开支持下,我第三次参加高考,终于考取了北京师范学院。
两个李海,李海叔叔,在国家机关、科研单位工作,接触的是国家大事,研究的是高深的财经理论;爸爸李海,在农村最基层单位人民公社的生產队,干农活,当场头,任生产队队长。但两人都是“老共产党员”:李海叔叔是在新中国成立前加入的党组织,正经八百的老共产党员;爸爸李海1969年1月入党,当时已经52岁,也算是年纪大的党员了。
1964年以后,我们家虽未能再与李家有过来往,但两家的事一直萦绕在心。2014年,95岁高龄的老母亲,在去世前一年,多次向我发问:跟你爸爸一个名儿也叫李海的,和你奶奶照看过的徐家的“四小姐”(指徐仁津,家族中兄弟姐妹大排行第四,当时称“四小姐”),那两口子还在不在了?关于李梅仁津阿姨的事,不知从什么渠道,我隐隐约约地知道点不好的信息。在纪念党和国家领导人薄一波的有关文章中,我读到过李海叔叔的名字,估计李海叔叔还在财经部门工作。母亲的惦念,挂在我心间,后来终于有了线索。2014年6月10日,我参加北京市民政局计财处的一个民政资金保障机制小型座谈会,恰巧有机会见到了财政部财政科学研究所副所长苏明同志,后来抽暇问起李海叔叔的事。苏所长回答:“知道,李海老师,是我们国家财政系统老一辈经济学家,我们很多人都是他的学生。”然后我进一步说出了“两个李海”的故事,苏所长不无遗憾地告诉我:不巧,李海老师2012年过世了,你们见不着面了。但苏所长愿意让自己的学生帮助了解情况,查找联系李海老师的后人。10月10日,财政科学研究所一位叫申学锋的同志打电话给我,说是苏所长交代的任务,他费了一番周折,最后确认李海老师的两个儿子李刚、李泉的联系方式。据此,我很快打通了李泉的手机。过去虽然不认识,但因历史的缘由,我们都很高兴,相约见面相识,并多多相聚,将两位长辈李海多年从未谋面的遗憾弥补回来。
《李海财经文选》封面
2014年10月17日,是一个重要的日子。这一天,申学锋快递一包书给我,重重的两大本《李海财经文选》和一册32开的小本《李海老师的故事——财政经济学家李海口述》(宁静撰文)。我一看书名中的“故事”二字,便下意识地想到,书中可能会有“两个李海”的渊源。我快速翻阅,除从1962年三里河一区家门口全家合影的照片中认出李梅仁津阿姨的音容笑貌,以及从书中得知“文化大革命”那场“内乱”中她的不幸遭遇外,还在书中第37页读到:“1948年8月底,经上级组织同意他们一起去解放区……”
由于苏明、申学锋的帮助,徐李两家在失去联系五十余年后得以再续前缘。我的报刊业同行宁静撰文的《李海老师的故事——财政经济学家李海口述》,又说清了一个故事——“两个李海的故事”。这似乎是不是小说的小说。
以后一段时间,我几次回顺义老家都把《李海老师的故事——财政经济学家李海口述》这本书带在身边,将书中第37页李海叔叔和李梅仁津阿姨改姓更名过封锁线的描述念给家人听。躺在病床上的老母亲一听到“家是北平郊区顺义人”,先是会心一笑,后来接着说:“还真跟你奶奶说的一样。”当我告诉她李海叔叔和李梅仁津阿姨都不在世了,她有两三分钟不再说话。又得知李梅仁津阿姨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受迫害去世的,老人家好些天不再提这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