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功书录张学良旧作及其他

2021-12-21 02:30启琴
中国民族博览 2021年19期
关键词:张中行张学良

2012年的7月26日是曾任中央文史研究馆馆长启功百年诞辰。我应时任《中华书画家》杂志社社长赵德润之邀,首次发表21年前启功为吕正操代书张学良旧作寿幛,借以展示启功的学问、人品、性格、修养、情操,敬献我的一瓣心香。

1936年发生的“西安事变”曾深刻地影响了中国历史的走向。之后,张学良将军失去人身自由,被活活囚禁了半个多世纪,但是关注张学良命运的人们始终坚持寻找与他恢复联系的机会。

1991年3月,吕正操得知10日张学良以张毅庵之名携夫人赴美探亲。这样,张学良就脱离了国民党的直接控制,是恢复联系的极好时机。得到这一消息,国家主席、中央对台领导小组组长杨尚昆当即召集有关部门研究对策,决定派人赴美了解情况。当时张学良孤身一人到了纽约,住在已故中央银行行长贝祖贻的太太蒋士云女士家,夫人赵一荻因身体不适留在旧金山。张学良在纽约的一切活动由蒋士云女士安排,并拒绝与官方往来。张学良伉俪赴美后处境堪忧,夫人赵一荻身体又很差,恐难支持太久。同时得知张学良急等大陆去人,多次表示想见吕正操与阎明复姐弟。张学良侄女张闾蘅等人急与吕正操通电,希望吕正操速与张学良见面,言谈中言辞恳切,颇觉焦虑之感,甚至有人痛哭失声。

1991年5月23日,受原政协主席邓颖超等中央领导人的委派,吕正操一行5人搭乘中国民航班机,赴大洋彼岸。

29日这一天,两位暌隔半个多世纪的老人终于在纽约曼哈顿花园街贝祖贻太太蒋士云家中见面了。刚刚走出电梯,吕正操就看见了站在公寓门口等候的老师张学良。两位老人四目久久对视,双手紧紧相握,默默地被大家簇拥着走进客室。

吕正操郑重向张学良面呈邓颖超的信件和转达国家领导人对他的问候。之后,吕正操又几次与张学良长时间晤谈,但在公开场合都没有露面。吕正操从祖国带去的贺礼,处处透露着故土的温馨。其中有张学良很喜欢的《中国京剧大全》录音带和京剧名角耿其昌、李维康新录制的京剧录像带、明前新采制的碧螺春。启功手书的贺幛引起张学良极大兴致,高兴地掏出水晶放大镜,凑近仔细欣赏。

张学良特别喜欢启功的书法,叮嘱人把吕正操赠送的启功手书寿幛悬挂在聚会大厅的最显著位置,从而向外界正式透露了吕正操赴美祝寿的消息。

1991年5月29日,吕正操携带启功书录张学良旧作,在大洋彼岸的纽约拜会了刚刚获得自由的张学良将军,这一天也是吕正操与张学良自西安事变一别经历了54年5个月零4天。

这幅寿幛所录的诗词诞生在张学良将军被囚禁的岁月里。大红朱砂洒金纸上鲜明地呈现出启功手书之作:“不怕死,不爱钱,丈夫决不受人怜。顶天立地男儿汉,光明磊落度余年。汉卿将军,九秩揽揆,述怀之作,敬录一帧,以介眉寿。吕正操拜祝,启功学书。”书法笔势布局结构之完美,措辞之考究,无与伦比。

我家和启功家是世交,启功说他一生也像雍正皇帝一样以八大居士为友。他三岁时在雍和宫按照严格的仪式磕头并接受灌顶礼,终生礼佛,号“元白居士”。他和我的父亲“元可居士”拜得同一法师。他说我母亲恒贞也是爱新觉罗后裔,早年拜溥儒(溥心畬)为师,他们一同在华北居士林学习过佛画,虽说“平等观诸法,佛光照十方”,可惜我的父母都没有熬过文革。那个时期我和同族女画家端王后裔恒懿时时受到启功先生的照应,在族内我有一绰号“代战公主”就是拜启功先生所赐。

1990年启功先生已宣布封笔,只为恩师陈垣教育基金会精心打造作品,很多人都在启功那里碰了钉子。那么此时替吕正操为张学良写寿幛,启功先生肯动笔吗?吕正操了解我家与启功家的渊缘,还有我家长辈、师长有着东北军的背景,为此他特意让秘书刘红路请我和杜青到他家吃饭。我应邀到花园村1号吕老的家,饭后我们就启功先生能否代笔写寿幛打了一个赌,我与吕正操掰腕子,谁赢了谁去找启功先生,没有想到我赢了。其实我知道吕老故意让着我,给我一个机会。

我与启老约定拜访时间后,掂着小心地把吕正操将军即将飞越太平洋拜见张学良并有意请书写寿幛一事与启老说明,并征求意见。当启老得知来意后他神色凝重起来,他说:“一说起历史上的‘九一八’让中国人痛心啊!大好河山拱手让给了小日本,东北三省的人民成了亡国奴。张学良我是亲眼见过的人物,一位英俊风流、威震东三省的少帅。他曾经拥有东北广袤的森林与黑土,他曾经背负‘不抵抗将军’的恶名。1936 年,他与杨虎城将军一同发动了震惊中外的‘西安事变’,用他自己的话说‘我把天捅了个窟窿’,这是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和胆识。‘西安事变’促成了国共合作,形成了抗日统一战线,枪口一致对外,由此拉开了中国全面抗战的序幕。‘西安事变’是中国近现代历史的转折点,也是张学良人生的转折点。当他‘负荆请罪’送蒋介石回到南京,从此,他便失去了自由。他有一腔热血,却无缘再上战场。毛主席、周总理在世的时候,经常提到‘西安事变’的伟大功绩。张学良将军五弟张学森之女张闾蘅在1982年就悄悄来京与杨虎城之子杨拯民取得联系,张学良要她寻找吕正操和万毅两个东北军老部下。吕正操与万毅都随张学良参加了‘西安事变 ’,吕正操后来成为开国上将,新中国政协的领导人之一 ,万毅也成为新中国唯一的满族将军。给张将军写寿幛这件事,我做定了!”

为了写好这幅寿幛,启功先生避开一切社交,特意让我陪他到琉璃厂购买纸笔,启老对当时所售纸笔均不满意,后来他老人家问我:“你家的乾隆朝的老纸还有吗?”于是我把家中的老纸给启老送了过去,他夸我表现不错,之后又让我向张中行借笔,他说:“代战公主,这种老纸加上张中行的老狼豪才好使 ”,“张中行是古砚的收藏大家,是地道的半百砚田老农,他最有资格给你主编的《阅微草堂砚谱》写序。” 笔借来了,张中行先生还特意为此贡献了两小节明朝时期的古墨。后来启功先生让张中行给我主编的书写了序言。准备书录张学良旧作前,启功先生自己精心研磨、發墨,砚台中慢慢地散发出淡淡的墨香,启老说:“你看着、闻着就明白了吧?什么叫好砚不常用,好墨不能磨,对于我们把好墨磨了、用了,就没了。世间只有溥儒(溥心畬)做书画才这样讲究。张学良将军当过故宫博物院的理事,收藏鉴赏书画的眼界很高!”启老并没有下笔,他让我走了。后来他告诉我,我走之后,他拔了电话,静下心来诵经,在默念了一遍《金刚经》后,心里凝聚起一股精进大无畏的气势,一气呵成书写了这幅书法。第二天,启老亲自到荣宝斋找他信得过的装裱师傅,反复叮嘱寿幛的装裱方法。

1991年5月23日,在吕正操将军准备打包登机前的一瞬间,我用照相机把启功先生的书法作品拍了下来。吕老告诫我千万不能发表,因为不能暴露张学良将军的行踪。岁月无情人有情,如今张学良、启功、吕正操均已仙逝,我把这幅承载着他们赤诚爱国情怀的书法作品发表出来以飨读者。

吕正操将军访美归来后请我们吃饭,我建议热心张学良事宜的工作人员与我一同造访幕后英雄启功先生。那天,启老正好与他的文学好友、布衣泰斗张中行,还有他们的粉丝读书杂志编辑赵丽雅一起在家中见面。我们一推启功先生的家门,张中行就说:“柳大侠来了!”启功先生对着我一伸手说:“来吧,太极龙行掌。”众所周知启功先生是书法大家,可是中华文化博大精深,而功夫、武术主要是靠着历代武术家口传心授传承至今的独特文化,尤其像太极龙行掌这样的内家武术精华,只有我的恩师李尧臣才有传人。启功先生真是深藏不露,我兴奋起来立即说:“好了,启功大侠,接着吧!”与启功先生出手的一瞬间我就使上了三皇炮锤里的绝技——夫子三拱手,拉开了武林高手过过招的架势。启老更高一筹,他移动着灵活的身躯,展现出稳健的下盘功夫,口里念着太极龙行掌的歌诀“雕爪蛇身出水龙”,我接“金钩入地得太平”;启功“和颜悦色隐刚毅”,我又接“蛇丹入海得内情”。启功“怀抱太极乾坤主”,我应声“阴阳变化鬼神惊”。幸运的是我与启老过手的精彩瞬间被我的摄影同门师妹杜青抓拍了下来,成为珍贵的纪念。遗憾的是拙著《最后的镖王》在启功先生辞世3年之后获得出版,未能向先生汇报。启功先生与杜青一起把张中行先生奉献的宝墨研了,随后写书法奖励大家。临别,大家都依依不舍。启老托我两件事:一是让我转给他一个满人学生的信封。原来是启功先生题写了《富振华刻磁展》,委托我转交,这件事在北师大被师生传诵多时。因为这个富振华不仅著有《红楼春秋》,还是平郡王富察氏后裔。启功先生就是愿意看到八旗子弟上进,他说:“启琴,你懂什么叫抬旗吧,就是康熙皇上给曹家的女儿指婚嫁给皇家子弟,我给我的学生抬旗还称职吧!”启老说着开心地笑起来,拿出随身一块玉佩:“这块淡泊明志的玉佩就是富振华刻的”。二是让我出席他的学生史世奇的书法展,给他的学生照相捧场,后来他这个叫史世奇的学生做了山东文史研究馆的馆员。他给我的奖励是两项:一是推荐张中行为我参与主编的《阅微草堂砚谱》题序,史树青写书名。二是让我把自己的作品兰竹类的摄影、画作拿来他给题跋,他把这类作品叫水墨丹青画古今。启功先生就是这样尽情挥洒他的才智,把爱和快乐留给每一个他爱的人和事。

世人早已熟悉启功先生的强闻博记、精通经史,但是使我更加惊奇钦佩的是启功先生对张学良美国之行有着超前的判断能力。他预先料到了张学良到达美国就一定会去找贝祖贻夫人蒋士云女士,她们不但是失之交臂的红颜知己,“西安事变”后蒋士云得到贝祖贻的支持,投身到营救张学良的行列,张学良赴美她成为最重要的接待者。最重要的是她有这个能力!贝祖贻是前中央银行行长,同时赵四小姐的姐姐赵三小姐赵缣云的女儿李棠嫁给著名建筑师贝聿铭胞弟贝聿昆,贝聿昆主要经营是耀华玻璃产业。启功先生说:“贝家心系祖国,70年代初就寻求跟国内的合作。贝聿铭1979年就拿下了设计香山饭店这个项目,他设计的风格我很认同。”后来我陪着贝聿昆、贝李棠参观故宫和中国古建博物馆给他们照相留念,在与他们相处的日子里得知贝李棠是文物专家,而且证实了启功先生料事如神;张学良的赴美行程、贝家的盛情接待、后来定居夏威夷、以致未能回故土的缺憾,均被启功先生事前一一言中。我向启功先生请教何以料事如神,他告诉我,你要准确判断事情的走向,必须把相关的人际关系,各项条件弄清楚,才有可能预测准确,这使我从内心更加钦佩启功先生。

有人以为启功先生孤傲不群,其实不对。启功先生鄙视那些虚张声势的人,不买权利和金钱的帐,但他对确有真才实学的人物格外尊重。记得20世纪90年代,韩国与中国争夺活字印刷术的发明权,启功先生给我打电话:“我明天一早到国家文物局开紧急鉴定会,你去不去?听说你是国家文物局邀请的记者。我这几天脾胃不和闹肚子,国家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国家需要我的时候我哪能不为国效力啊!”我立即就把刚刚从香港收到的保济丸送到启老家,吃下药后,他说:“纸上千载,绢上五百,只要明天我还活着,你一定会在国家文物局见到我。我不重要,你一定要给两个国宝人物照相!”“国宝人物,谁呀?”“张政琅和周绍良”。

从1946年开始,张先生受聘到北京大学历史系任教,在清华大学兼授中国文字学,同时还担任故宫博物院专门委员会委员。张先生讲课,着力于内容深度的阐发。如果不认真听,很难听懂,一旦听懂了,则终生受益。我与张政琅先生同岁,解放前只要他开课我必去听。1971年,我和张政琅先生都是59岁,我的任务是到中华书局报到,参与中华书局组织点校《二十四史》和《清史稿》的工作。我与王钟翰等主要负责标点《清史稿》的工作,张政琅先生从事《金史》的标点和校勘(后来张先生主持新出土的临沂银雀山汉简、长沙马王堆帛书和云梦睡虎地秦简等的整理工作)。第二天在国家文物局的鉴定会上我亲眼看到启老给张政琅和周绍良兩位先生鞠躬,启老还指示我照相时把张政琅先生当主角,同时不厌其烦地给我介绍另一文物鉴定学家周绍良先生(佛学大家周叔迦之子)。其实,我深知周绍良先生是讷于言、敏于行的大家,他的家族与我的前辈都是佛学界的挚友。

文物鉴定专家用事实证明中国的活字印刷早于韩国近400年。同时指出这方面我国的宣传力度不够。在国家权益面前,我们看到启先生的大爱,为中国的文物事业鞠躬尽瘁。虽然启功先生离开我们七年了,但我感觉他依然生活在我们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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