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
一个人选择住在哪里,住在哪所房子里,也许是一种宿命吧。房子就是家里的一位亲人,如果不发生意外,他像个忠实的奴仆一直守着你、陪着你。
父亲独自一人背着一卷行李来到煤矿时,只有16岁,他幸运地得到了一个大同矿务局在怀仁县的招工指标,由一个农民成为一名矿工。父亲开始住在矿上的单身宿舍,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根本不用考虑房子的问题。
我父母1965年春天结的婚,母亲是乡下姑娘,没工作没户口。那时的矿工娶完媳妇就回矿上上班去了,新媳妇留在村里下地劳动挣工分挣自己的口粮,计划经济矿上没有她们的城镇户口,也就没有她们的口粮。吃饭是最大的问题,很多矿工的媳妇不得不接受这种两地分居的生活。
父亲比较娇惯母亲,他不管不顾地把母亲带到了矿上,两个人分吃他一个人的口粮。后来是四个人。没有城镇户口的困难是巨大的,不光是吃的问题,还有住的问题。矿工的单身宿舍不可能长期收留一个女人。他和工友们就地取材急匆匆在南山坡用石头片和泥巴盖了一间小南屋,然后在那間小屋度过了他们的新婚蜜月。
母亲说当年结婚时条件太差,奶奶只给她分了几个碗几双筷子。一个漏勺还没有把子。他们连做饭的一口锅都没有。但她又是高兴的,她可以天天在小屋里见到下班后的丈夫。和那些留在村里的小媳妇比起来她是多么幸运。小屋朝北,常年见不到阳光,阴冷潮湿,十月份就生起了火炉子。母亲腿上搭块小被子给父亲缝补衣服,耳朵里捕捉着父亲回家的脚步声。那是他们最艰难也是最甜蜜的日子。
不久我父亲出了工伤,胳膊上打着石膏的他在家里养病,我母亲端茶倒水悉心照顾。在那间小屋,我的哥哥出生,他们升级为爸爸妈妈。没米下锅的日子,我的母亲用一颗小白菜做了一锅美味的白菜汤。他们也会吵架,因为要接济乡下的爷爷奶奶,要买高价黑市粮,钱常常不够花,不过吵完他们又和好如初。一间小南屋给了他们全天下的幸福
南山小屋里发生的故事可以让我母亲讲一辈子。每一次讲的时候,她就要加点细节进去。比如哥哥的马桶,那是一只矿工废弃的安全帽,俗名胶壳帽,在没有塑料制品的年代那个帽子防水防漏的功能特别好。冬天的夜里,母亲怕孩子冷,窸窸窣窣把帽子递进被窝里,哥哥小便完,她再下地倒入便盆。母亲对哥哥的宠爱让我有点妒忌,作为家庭成员中的一员我没有参与到他们一家三口在南山小屋的幸福生活,总觉得是最大的遗憾。
不过人是最容易喜新厌旧的,贫穷时人和房子相依为命,富贵时就会另寻新欢。这大概是人的本性吧。
1973年我的父母手头松了一些,他们蠢蠢欲动,想盖二间新房。一间屋子太小了,他们的第二个孩子要来了。但这时来矿上居住的临时户口的家属越来越多,矿工们最早聚集的南山坡已经没有可以建房子的空地。他们便在北山盖了两间坐北朝南的大正房。我是在北山的新房出生的,我自然记得自己出生长大的地方。九尺宽的火炕上铺着红花绿叶的油布,靠着墙角整齐地放着被子褥子。挨着炕边是做饭的灶台,分前灶后灶,一般前灶蒸窝头熬稀饭,后灶炖大烩菜。矿上人好像都喜欢吃大烩菜。那种把土豆白菜粉条煮在一起的菜,光景好的人家加点豆腐大肥肉片在里面,那就是天下第一美食了。
北山的屋子抹了平整的水泥地,我母亲爱干净,隔两天就要洗一回地。湿湿的地面呈一种暗绿色,上面倒映着母亲俏丽的影子,像一幅黑白画。还有明亮的大玻璃窗,可以把所有的太阳光收集到屋里。阳光有甜甜的糖味,我闭着眼,金色的太阳光照在脸上,眼前浮着红色的云朵。我快速地睁开眼,红云飞上了天。这个闭眼睁眼的游戏我一个人时常玩,它能让我体会忽然的惊喜和失落。
母亲用心经营着小日子,她在小院子里种了几株倭瓜和几架豆角,还养了几只鸡。倭瓜花是嫩黄色的,形状像个喇叭,它吹起喇叭时,就是宣布爱情的开始。母亲先是急急地从自家菜园里为它找情人,找不到时打发我到周围邻居家借一朵公花给它。倭瓜花的花期很短,到中午便自动关闭了花房门。把外面的花瓣撕去,露出柱形的花蕊,当把两个形状不同的花蕊让人脸红心跳地碰到一起时,小倭瓜蛋就坐安稳了。豆角花多情,可以连续开几个月,甚至落了霜还要挤出几朵笑脸。刀把形的豆角一边扭着身子跳舞,一边低低地抓紧时间谈情说爱。天儿说冷就冷了。院子里的鸡们都是些碎嘴子,叽叽嘎嘎叽叽嘎嘎地说个没完,说着说着还会下一个蛋向主人表功。母亲在地上撒一把秕谷,母鸡红着脸偷看一眼旁边的大公鸡,身强力壮的公鸡从不抢谷子吃,它总是把好吃的留给母鸡们。母亲取了鸡蛋回来,看到它们互相谦让的一幕,总要说一句,鸡也长情。
有一年邻居的男人升了职,做官有了实力便要扩建房子,他让我们把院门移到西面。大门朝西开不吉利,我母亲不同意。邻居和我们是怀仁老乡,原来两家处得不错,现在因为几尺地皮,关系急转直下。这里面肯定有我母亲眼红人家男人升职的因素。母亲看不惯他们家张扬的样子。当然还有对我父亲的失望,女人们总希望自家的男人升个一官半职,我母亲也是俗人,也爱慕虚荣,盼望着有朝一日夫贵妻荣。两家的女人开始隔着墙头指桑骂槐,直到一天下午两个女人揪着头发恶狠狠地打起架来。在矿上这样的场面很平常,女人们经常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骂着骂着就动手打起来。这是她们解决问题的最直接方法。很不幸,我母亲被打败了。
早上,我家菜园的小南瓜被石头砸得粉碎,绿色的汁水流了一地。这是一种警告也是挑衅,以后这样血流成河的事会经常发生。母亲拎着斧子要和邻居拼命,父亲让我和哥哥抱着她的腿哭。母亲心软了。作为一名失败者她选择了离开北山,她害怕她的孩子们像小南瓜一样遭到邻居的报复。
母亲和父亲又开始寻找盖新房的地皮。那是一个混乱的年代,矿工们可以在任何荒山坡占山为王。这一次他们把目光放在偏僻的五九路东,附近是矿上的矸石场,自建房不多。他们很贪心地占据了一大块地皮。父亲一下班就扛着钎子锤子铁锹去五九路那边采盖房子的石头。那时我已经能帮忙了,我和他们一起开场子,送饭送水,用独轮小推车运石头块。母亲用旧头巾包着头发,铲土,搬石头,和泥,挑水,从下面给骑在墙头上干活的父亲抛石头。这是个技术活,抛的角度不对,不是伤了自己,就是伤了父亲。母亲的泥瓦活干得漂亮,连一些男人都自叹不如。家里没钱,盖这个房子时没有请过一个帮工,所有的活儿都是我们一家人自己干。我年近四十的父亲母亲为了住上好房子不惜力气不怕吃苦。新房子盖起来后,路人看着说,这房子气派,能为我哥招一房媳妇回来。那时我哥才十二岁,娶媳妇早了点。不过我的父母特别满意,这是让他们骄傲的一件劳动作品,他们捶着后腰,都说以后再也不盖房了,没力气,盖不动房了。这座房子把他们的身体掏空了。他们准备好了以后就在这座房子里养老,房子是他们的另一个儿子。
搬进新家不久,因为用钱,北山的旧房很快就卖掉了。感情复杂的人最容易发生见异思迁的事。更让人想不到的是,邻居使个计谋买走了我们的房子,他可真是个小人。我母亲气得三天没吃饭,可又没有办法挽回。我父亲劝她,退一步海阔天空。北山的房子成为两家战争的牺牲品。房子如果会说话一定很委屈,我们就那样绝情地把它丢给对手。
我特别留恋从小长大的地方,为了旧房,我还悄悄哭过。我没有告诉过母亲,有好几次放学后,我不怕危险一个人偷偷跑回北山的旧房,站在高处远远看着邻居的孩子在我曾经藏猫猫的小院里做游戏,他们一家人在我们曾经的家大摇大摆地进进出出。我后来在日记里写道,长大后要挣很多钱,一定把房子买回来。
因为我的离开,我也失去一批发小,我躲在电线杆后看着他们跳皮筋扮家家酒。我觉得自己就是电影里那个逃走的叛徒,我没有脸面再加入他们的游戏。
在五九路的新家住了半年后,我又有了幾个新朋友,在新伙伴中我终于也有了可以炫耀的“旧房”经历,我和我的朋友说,我们家的旧房在北山。那口气就像现在人们说,自己手里有几套学区房。
和所有的自建房一样,五九路的房子没有自来水,喝水要到山坡下的公共水站去挑。公共水站按点供水,错过了时间,全家人就没有饭吃了。遇到下雪下雨,担水时就要吃点苦头。用煤也这样,自建房只有一条窄窄的小土路,送炭的驴车进不去,他们把炭倒在巷子口,买炭的人家要自己再把炭挑回去。这是纯力气活,一家人全部出动,挑的挑抬的抬搬的搬。虽然累,但很开心。晚上母亲做满满一锅搁锅面犒劳我们,那是一种把菜和面条放在一起煮的美味。大家你一碗我一碗,吃出一身热汗。
其实住在五九路生活很不方便,无论是上学上班,还是到市场买粮买菜,都要走三十多分钟。不过我们那时从来没有怀疑过世上还有更好的房子,总觉我们住的地方是最好的。
一所房子和一家人能够同生共死的机会并不多。有时候是房子先撑不住了,墙歪了,瓦破了,梁朽了,住在里面的人不得不对它进行大修,甚至动大手术。实在修不了,狠狠心咬咬牙推倒了在原址上另盖一处更大更新的房子。地方还是那块地方,根还在,房子却已经是旧貌换新颜。
有时候是住在里面的人先走了,那这房子的命运就惨了点,一下子成了没人照管的孤儿。风霜雨雪杂草趁机袭击了它。房子表面看着坚强,石头砖块泥土,内心里却包着一腔的柔情。没了主人,也就没了精气神没了主心骨,郁郁寡欢中它很快地衰老下来。直到有一天夜里,悄悄地倒塌了。从土里来,到土里去。和人的生死来去是一样的。房子没了,曾经的家也就没了。人们对家对亲人曾经美好的回忆也一点点融入风里。
也有时候是和主人暂时的分别,主人离开家去了外面。房子孤零零地站在原地,忠心耿耿地替主人守着家等着那些回家的人。有一天主人和他的孩子们回来,他们打开生锈的门锁,推开吱呀乱叫的门,洒水,扫院子,生火做饭,屋里都是孩子的尖叫声和大人的说笑声。然后他们又走了。一年又一年,时间最是铁面无情,熬着熬着便把人熬老了,慢慢房子的腿脚也不行了,腰弯了背驼了,站也站不稳了,房子一点点矮下来。它在梦中听到主人的脚步声,咳嗽声,笑声,叹气声。忍不住笑出了声。笑着笑着房子就哭了,等待的日子太难熬了。
我们长大后,一个个都离开家了,父亲调到另一个新矿工作后,家里只剩下母亲一个人守在五九路的房子里,因为吃水困难后来她也不得不离开了。临时户区的人越来越少,年轻人差不多都到城里买了楼房。我家的空房子成了邻居家的羊圈。我听到这个消息时,难过了很久。不过羊圈也好,至少还有一群羊陪在它身边。有几次坐车经过五九路的旧房,我远远看着曾经的家,麦穗形的石头山墙斜了,屋顶的烟囱长满了草,风雨把房子的泥皮剥掉露出里面的石头,就像人的骨头白森森的。母亲担心也许再过几年,房子就垮掉了。可是谁也没提出把房子修一修,大家在心里都等着它自生自灭的那一天。那样似乎内疚小一些。毕竟是我们先抛弃的它。这所陪我们长大的房子,和我的父母一样,把最美好的时光给了我们,最后却只能孤独地老去。
初听到棚户区拆迁改造的消息,我们都以为那是很遥远的事,这样的国家大事落实到老百姓的头上没有个十年八年根本办不到。我母亲粗粗拉拉地在矿上登记了一下就回城里了。用她的话说,等不到新房子分下来,她已经和老房子一起没了。
听说盖新房的地方在奶牛场附近,我还专门去看过,一片荒野。果然是遥遥无期。我们对五九路的房子失去了信心,觉得它没什么价值了,好像除了做羊圈也没有别的用处。反正我们谁也不会再返回到老矿居住。大家都在外面工作,再加上在城里住习惯了,我们才发现,矿上的居住条件太差了,竟然连一只自来水管都没有。
矿上的房产科开始核对职工家属的详细信息,为防止做手脚,局里所有房子的过户手续冻结。母亲让我拿着临时的房本再次去登记,房本只是一张折痕很深的纸,上面写着临建房五九路东153号。我想起我们家大门上用红油漆歪歪扭扭地写着这几个数字,原来出处在这里。153是我们家的房号。
没想到养羊的邻居先下手为强,他们已经把这房子归到他们的名下,而且他们拿出一张比较新的纸,不知什么时候他们背着我们换了新房本。他们说,是从母亲手里买了房,她当年是收了房钱的。母亲吞吞吐吐,她的确是收了二百块钱,她以为那是房租。再说这么大的一处房子,怎么可能只值二百块钱,怎么能不写卖房手续?我不知道他们谁说了谎,但房子肯定不是我们家的房子了。我觉得母亲卖掉房子的可能性很大,当初临时户区的房子不值钱,很多房子都空挂着一把锁。其实屋里什么值钱的东西也没有,只是用一把锁来证明这个房子是有主人的。当年的二百块虽少,可如果房子自然塌掉,连二百也没有了。过日子的母亲要抓住房子最后的一点使用价值,她和父亲付出那么多汗水怎么能白白浪费了。当然也有可能是邻居见财起意。不过不管咋样,我们也没有分房的机会,我母亲又在城里买了房子,政策规定,户头下有房的职工不能享受分房的福利。这次棚户区改造,主要针对那些仍然住在老矿棚户区的困难户。这样我们不得不放弃了对五九路东房子的所有权。
不过房子对人的诱惑力太大了,人都有贪心,我母亲不甘心放弃,回矿上的房产科折腾了几回。最后也不得不接受了事实。邻居的材料证明比我们更充分,再加上人家找了关系,母亲在房子面前又一次败下阵来。而且是被自己家的房子出卖了。母亲因此大病一场,但房子不会因为她生病而重新回到我们的名下。
房子大概也是有脾气有性格的,它和人有一种很奇怪的生存关系,如果屋里一直有人住着,那这房子怎么老也不会生出一种灰暗阴沉的气象,反倒是越老越有一种强大的气势,就如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让人望而生畏。相反如果房子空下来,一两年的时间便衰落下去,主人是屋子的主心骨,主人走了,也带走了它对日子对生活热腾腾的心。一座没心的房子和人一样,是活不了多久的。
任由一座房子灰头土脸地衰落,长出一院子的荒草,是主人最大的罪过和失职。一个人怎么可以让自己的家园破败成这样。失去房子的所有权大概是房子对我们的一种惩罚吧,从金钱上让我们吃一次大亏。是我们先背叛了它,房子才选择了新主人。大家当初离开五九路时欢天喜地,哪里把旧房子放在心上过。临时户区简直就是贫民区,刚开始见了世面的我们只是想离得越远越好,我们甚至都不愿意提起这个出生地,它会让我们没面子,失身份。
我们几个孩子给母亲宽心,一套房子也就值三四万块钱。钱又不是命,再说人家住了多年对那房子也有了感情,修修补补,要不是邻居的羊住着,那房子早塌了。就当做件善事,送给他了吧。集团公司出一部分钱,国家出一部分钱,工人们自己出一点,恒安新区的楼房仿佛是一夜间拔地而起,一幢幢,一排排,临时户区的人们快速地实现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梦想。
作为交换条件,恒安新区的住户只有同意把山坡上的老房子拆掉,才能拿到新房子钥匙。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有这样的交换,真的要把那些过去的记忆一笔抹去吗。可是刻在骨头里的印记,怎么可以轻易拿掉。
听到消息我一个人回了老矿,我在一间间房子前走过,寻找我们家的旧房,多少年过去,街道变了,房子的样子也变了。但我觉得我能找到它们。我辨认着闻着屋子的味道,它的身上有我父母的气味,当然我的身上也有这种味道。北山和五九路的房子都空了,只有南山的旧房里面还住着一对老夫妻。虽然这个房子早已不是我的家了,可我依然觉得特别亲切,就像是见到失散很久的亲人。我告诉那对老夫妻,我爸妈以前在这里住过。他们对我一下子亲热起来,请我进去坐,倒糖水给我喝。房子把我们的关系拉近,他们询问我父母的身体可好?现在住在哪儿?有时间回来看一看吧,这房子马上就要拆了,以后再也看不到了。看得出来他们对这房子有了感情,不舍得搬走。我把南山、北山、五九路的三处老房子都拍了下来,给父母看,也留给我的孩子们看。
后来看到矿上在废墟里种植了大量的树木花草,我心释然,旧房拆了也好,尘归尘土归土,最后所有的一切又回到大自然最原始的样子。曾经高大结实的房子不过是些泥土和石头。
恒安新区的小区太多,取名字麻烦,有聪明人用英文字母排序,称为A区B区C区……可认识26个英文字母对那些老工人来说太难了,他们把H区称为“工字躺倒”,把Q区称为爆炸区,把L区称为棍区等等。那些名字的特殊意思只有恒安新区的人才能听懂,外头的人乍一听以为是什么接头暗号呢。恒安新区也只是官方书面的叫法,住在这儿的人私下还是把这里叫做棚户区,这大概是为了另一种纪念吧。
恒安新区成为最繁华最年轻的城,据说那里是亚洲最大的居民小区,居住人口有二十多万,随着新城的发展这个数字还在不断地增长。人是群居的动物,周边县城的人也来凑热闹,他们花双倍的价钱在新城区买房或是租房住。本来当年的那些老矿工也是从各个县份招工来的,这回大家都住到了一起,一个电话,能把几十号人聚在一起。
失去了分房资格的我们开始是躲着这些热闹的,办事经过恒安新区时,心里总是酸溜溜的。这房子给我们的教训太大了。特别是房价从三四万疯涨到三十几万后,大家都开始后悔当年二百块钱就把房子送了人。
恒安新区的物业、各种便民设施办得越来越好,相反城里的一些老旧小区管理很不好,再加上当初为便宜买了顶楼,现在母亲年纪大了,腿脚不好,上下楼不方便,我们就动了在恒安新区为母亲买房养老的心思。母亲倒是也同意,因为矿上的很多老邻居都住在这里,母亲闲了还到恒安新区找大家串门聊天。
为母亲在恒安新区买了一个底层楼,简单装修完,买了冰箱洗衣机沙发等等。母亲从城里搬到了恒安新区后,开始怕她不习惯,一个人寂寞,我们还隔三岔五过去陪陪她。(我的父亲以另一种方式离开了家,这是伤心事,不提。)不过母亲很快便和周圍的邻居打成一片。都是矿上老住户,打交道痛快,生活习惯也相同。有一回母亲生病了,我接了电话还没赶到,二楼的邻居已经把做好的粥送了下来。母亲说,在棚户区住,还有老矿时的那种人情味,一家人吃饺子,家家都能尝到鲜。母亲说棚户区的菜新鲜又便宜,棚户区的衣服时髦又好看,棚户区的人热情又好客。母亲习惯了把恒安新区叫作棚户区,她已经融入他们的生活中,也能听懂属于他们之间的暗语。
夜晚走在棚户区的街区,灯火通明的小食摊点前人头攒动。远处楼房的灯火高低起伏,明明灭灭,和以前老矿山坡上的自建房有几分相像。夜风习习,我在灯火里寻找着过去的家,一盏灯就是一个四处游荡的魂灵,这是那些老房子回来看望主人了吧。
责任编辑 黄月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