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永珍
那一年,一个叫王怀凌的汉人陪着一个叫李敬泽的汉人,漫游在胡风浩荡的西海固。后来李敬泽是如此叙述固原的,“如果我是几百年前的将军,我会久久地凝视固原,血与剑与风的固原,马群汹涌的固原,烽燧相望,坚城高垒的固原。在广大的帝国版图上,固原是一个微小的点,但两千年间,任何一个目光锐利的战略家都会一眼盯住这个点。这是帝国的要穴,是我们文明的一处要穴,他无比柔软因而必须坚硬。你的面前是地图,地图上的北方是无边的大漠和草原,骑马的民族正用鹰一样远的眼睛望着南方。南方有繁华的城市、富庶的农村,有无穷无尽的珍宝、丝绸,还有令人热血沸腾的美丽女人。他们耐心的等待着,但是他们终有一天会失去信心,猛扑过来,那么,他们的剑将首先指向哪里?你看看地图,一目了然。固原。如果突破固原,整个甘肃就成了被切断的臂膀,而通向关中的门就轰然洞开,固原曾如同帝国的咽喉”。
那一年,我浪迹甘南玛曲草原,倾听败北者的消息,缺失了一次伟大的相遇。
是的,我终于明白,太阳从东边升起,西边落下。太阳照耀着世界,也照耀着西海固。照耀着你,也照耀着我。
一切都那么亘古。
但要说它年轻,的确年轻。公元1958年,西海固作为一个完整的名词,出现在人们的视线。因为行政区划,便有了西海固。
说它古老,老得快要脱毛了。你听,《诗经》的谣曲向我们吹拂。三千多年前,一支周朝军队从长安出发,一路向北,与一个叫猃狁的部落厮杀,猃狁且战且退,双方在一个叫大原的地方进行了一场大战。有人记录了这一历史时刻,留下了“薄伐猃狁,至于大原”的句子。
后来,孔子在编撰《诗经》时,所幸没有删掉它,并把它归类到小雅当中,起了个名字,《六月》。大原来了,就是现在的固原。在中华文明的源头,西海固就如此高光地开场亮相,先民的吟唱中,总有那么一丝难以言说的苦涩和悲壮成为基调,贯穿着后来的日子。不止是《六月》,《采薇》《出车》的背后,依然是刀光剑影的固原江湖。从中学开始,我读着这样的句子,在十万群山包围的西海固,慢慢打量四周。不能不说固原的重要性,它像一根楔子,钉在古代中国的版图上,死死地守卫着广大的中原。不管是西周的西安,还是东周的洛阳,固原作为帝国的北大门,开阖之间,关系着一个王朝的兴衰和走向。
战争的伤痕,总会被时间的风掩盖,但当固原和一首诗相遇时,它独立的美,摇曳在广阔的人间,被一代一代传颂并且歌唱。
这是一枚潜藏在中国文学史中的美学因子,它顽固而倔强,深深扎根于民族的血脉,使固原时而光鲜,时而寂灭。
战争与诗歌,牵着固原,从三千多年前的商周,一路磕磕绊绊走到今天。
萨特说:“一切都没有改变,可是一切又不像原来那样存在着。”似乎固原印证着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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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学史上,只存留了两首少数民族的诗歌。一首是匈奴的《匈奴歌》:“失我祁连山,使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无繁息。”那一年,雄才大略的汉武帝带领年轻的卫青、霍去病,用一腔青春的血,经过固原而去征服。那一年,我和黑脸的诗人梁积林在匈奴的大本营焉支山上,语言激烈地讨论着这首诗。一首是鲜卑的《敕勒歌》,“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南北朝时期,固原的大地上,到处生活的是鲜卑人。
汉唐以降,西海固就在丝绸之路的重要节点上,繁衍,生息。我的朋友,诗人叶舟在《追梦的征程》中这样写道:
“丝绸是柔软的。它的幽雅与奇幻、色泽与纹理,代表了精致、富庶、高贵、江南、水以及摇曳斑斓的理想生活。它是古代中国的一个世俗符号,让先人渴望,渴望衣锦而行,吐气如兰。丝绸也是坚硬的,当它从中国南方的蚕桑之地一跃而起,掉头北向时,一种神秘的意志与情怀便贯注其中,于是它就成了拓荒、西进、光荣、牺牲、开放和胸襟的代名词。它腋下生翼,高挂于北斗之上,由此成为我们这个民族一根生动的血管,一条脊椎般的天路,纵横西东。
谁也未曾料想,一只卑微的蚕所吐露的内心,却在此后风沙漫天的西域、在苍茫无尽的岁月深处,结成了一条天网般的大道。在这条路上,走来了乳香、琥珀、玳瑁、玉石、天马、植物和菜蔬,也走去了丝绸、铜镜、凤凰、纸张、印刷、儒典和灿烂诗篇。这条路不仅输送了贸易、技术,同时也交流了思想、伦理、道德和人生观。无疑,它是人类历史上最具想象力和变革精神的一条通道,它用一匹浪漫的丝绸将东方和西方紧密地簇拥在了一起。它犹如一道灵光,让古代中国获得神示,找见了一块“上马石”,也找见了一片能够凭倚的广袤后方、一个新的方向。”
那一年,我和叶舟行进在石门关的丝路古道上,说着一些与张骞、苏武有关的历史。鲁迅先生说:“世上本来就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有了路。”来来往往,于是就有了人烟、绿洲、村庄、城市。有了语言、习俗、信仰、文化。
那时,在西海固的客栈里,住着阿拉伯人、波斯人,粟特人、突厥人、吐蕃人、蒙古人、党项人……他们穿着不一样的服饰,说着不一样的语言,用不标准的中国古代汉语,和周边的人做着交易。因为信仰的不同,那些商人们固守着自己的生活习俗和传统。儒教的中国,包容了来客的诡异。
于是,传教士来了。
于是,一群又一群人定居了。
在古老的华夏文明浸染的土地上,佛教文明像滔滔江河向东而来,一路留下清晰的印迹并广泛被接受,成为中国文明的一部分,深入人们的大脑,以须弥山石窟为例。儒道释三位一体成为中国哲学的血液。
伊斯兰文明也来了,它像涓涓细流从突厥的草原流入中原的城乡,也作为中国文明的一部分,隐约地出现在史册里,以安西王府和二十里铺拱北为例。伊斯兰哲学与道家哲学、儒家哲学互为表里,成为伊斯兰文明中国化的具象象征,也是世界伊斯兰文化独特的风景。
这是一个民族的成年礼,伴随着青春的喧哗与骚动。那些僧侣,诗人的抒情给固原增添了文明的自证。
法显、玄奘从这里经过,西去求经,参悟苍生。
岑参、王维从这里经过,马革裹尸,吟唱不已。
那一年,我和一支来自四川的诗歌军团相遇在萧关遗址,美丽的萧融大姐轻轻地吟哦出“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时,成吨成吨的苍茫袭击着我。
经卷与诗歌,潜藏在固原的历史里,在中国的文明史中,时不时地照耀一下。
宋代,西夏的李元昊在隆德的好水乡,用他的铁鹞子、步拔子等强悍的混成旅,把范仲淹的大军打得落花流水,著名的好水川之战就在眼前。
蒙元时期,固原更是帝国的中心,成吉思汗在泾河源头避暑,打算着亚洲。
有清一代,林则徐、谭嗣同穿越固原,感叹于这里的贫穷与落后,《六盘山转饷谣》便是佐证。民国时期,土堡林立、盗贼四起、响马横行,土匪啸聚。有一个叫斯文赫定的瑞典人,写下《亚洲腹地旅行记》,他鬼鬼祟祟把固原瞪了几眼。
1935年,红军长征过六盘山,伟人毛泽东在此写下了气吞山河的《清平乐·六盘山》,因为这首词,固原人的腰杆慢慢硬了起来。
1958年,宁夏回族自治区成立,生在红旗下,长在新社会,我们幸福地沐浴在党的阳光下,唱着一首首充满光荣与梦想的歌,快乐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