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仿佛披上了卑微的袈裟”
——读张敏华散文诗集《风从身后抱住我》

2021-12-21 09:37黄恩鹏
星星·散文诗 2021年20期
关键词:废墟灵魂文本

>>>黄恩鹏

张敏华的散文诗文本完美地体现了“小中见大”创作理念。他的创作主题繁多:人与社会的关联、隐喻性的现实批判、对话式的心灵剧场、生命精神之指向、大时间观、人文精神与价值观的认知、灵魂的审视与救赎等等。荒诞、魔幻、意识流、戏剧性片断、现代物活论等等,手法多种,思想立体。

张敏华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就有许多上乘佳作。《感觉》只有59个字,短小有力:“火车驶入隧道,我走进梦想的场景。车窗外,许多岩石一样坚硬的情节,暗淡地闪过。经历了从黑暗到黎明,谁还会轻易地遗忘漫长?”火车、隧道、岩石、黑暗、黎明,有如特朗斯特罗姆的密集意象,人生的急促感与历史剧场的嬗变,诸多冷意象,顿悟时间的苍远,人世诸事的沧桑与茫然。在《无常》中:“晨钟唤醒草木,蟋蟀替代耳鸣,风和叶谈论离别与生死,鸟换取无常的天空。餐风饮露,一个倥偬的身影。回首,山峦浮脉——牛羊放归南山。寥廓夜空,一场雨夹雪融化生与死的界限。”以“自然图景”求证人类的生命图景,进而求证人类的世界图景。《终于》里:“镜前,贴近镜面,我终于看到自己日渐衰老的模样:黑眼圈,白发,鱼尾纹,老人斑,曾经眉清目秀的容颜无迹可寻。拧开水龙头,装满一杯水,用力泼向镜子,我终于把镜子打碎,把自己淹没。”大刀阔斧,语言纵放,时光的酷烈感顿显。预示生命不能脱离精神而存在,人的精神本体需要内心的联类。比如,“父亲也像是一头贫血的水牛,满身的泥巴和憨厚”(《回忆》)中的“父亲”与“水牛”的联类,“关心春天的人,将得到爱情”(《那边》)中的“春天”与“爱情”的联类。以物观物,消除主客体界限,进入物化审美与泛灵创造。再如《晚年》:

他坐在一把旧藤椅上,翻找着字典中孤僻的生词。冬天的阳光格外温暖,记忆松弛了。

“时间差点要了我的命。”他喃喃低语:“这里——距离生死还有多远?”他依然恋爱、写作、旅游——回春之力来自自然。

他不停地喝着茶水,渴望在体内有一座茶园,有一个湖泊。但现在他吞下一粒止痛片,咬紧牙疼的腮帮,转过身来。

主体对物性的“敞亮”,广远精微,毫无滞碍。运用小说笔法于诗句之中,是一大特点。于是便有了散文诗文本重要的“叙事性”存在。有了叙事性,便有文本自由言说的喻指。《心境》是一组自省生命存在观的作品。每句开首,是一个“名词”的题目,有如诠释的词组,“弥散”“茫然”“逢生”“曾经”“面影”“避难所”等。“新生活。我起身离开,远远地离开,什么也不带走。给自己取一个新的名字,开荒种地,开始新的生活。把将来变成现在,又把现在变成过去。”《邻居》似写别人,实写自己。对自己的审视、阅读、诘问,生命来处,世界的认知,理想的感悟。审视与被审视,灵魂的批判和对价值观的置疑。还有《堆积》中的世相本态,《匮乏》中的虚实之辨,都造化相通,托诸本体意义的指向而走向哲学辩证:为道出思想,需要怎样的努力过程,喻示人生艰难的抵进。在“被时代”里,是怎样的一种生命形态的存在?

《废墟中的猫》是寓言体的批判现实主义的作品。以荒诞的言说、现代意识的植入,让文本充盈力度。“废墟中的猫,过着隐秘的生活。在白天,它屏住呼吸看着行人,它的毛色黑白相间,它在干涸的下水道里藏身,它对拆迁生活的关注,胜过我。”面具、钟表、错乱了的时间。“日子像数字一样,被搬走了梯子。”猫跟在“一群聋子”的后面,听“一位患了绝症的人的忠告”黑与白的辨证、文明的悖论、无处藏身的生活。写猫,也是写人。弃猫,也是“弃儿”。从被社会所不接纳的动物身上看到社会性的残酷。荒诞是一种悖谬存在,既有个体性,也有社会性。人根据自己的利益,界定精神处境。历史本位改变,将之推回“原罪”。猫,是荒诞现实中的孤独的流放者,是诗人努力创造的精神图像。西西弗斯式的徒劳,存在即悲剧。灵魂有所皈依,却无处安放,因为到处是废墟。“清静之梦”受到冷落。自我拯救,是否真的就是拯救无望?文本的喻示符号是猫,却无异于卡夫卡式的人与甲虫的喻指。

《雪》喻示生命,墓地与雪,生命的联类,人生雪泥的茫然。“高贵或低贱,富有或贫穷,被同一场雪所爱,雪成为某种化身。”“雪”是事物消逝、肉体死亡、灵魂超生的喻象。雪变水,形骸消亡,灵魂却在。灵魂不灭,泽润万物。由生到死,肉身的存在是一个短暂过程,但灵魂却能恒久。这里所说的“雪”,是指过往了的或正在进行的时间形骸。喻为“雪”与“墓地”。曾经的青涩、被岁月榨干的存在、渐失的葱茂。嗟之叹之,让人跌入了怅惘。感伤情绪突兀,也带着疑问,对自己,更是对别人;似默然心语,也是大声说出。诗人为何这般?原来看见了自己的时光,犹如雪。反向喻指,转瞬之间,离开大地。死亡之姿,都将呈现,酷烈、促急。雪最终会被风吹走,被太阳晒干,回归大地。暗喻了生命终将衰亡,灵魂却是不朽。

《废弃的铁路》有着存在的疑问。“不断改变方向”的风、“失声的森林”,有如博尔赫斯对时间的伤感和对镜像人生虚空的怀疑。《档案馆》留存物件,都有着时间的历史性,它是存在的,也是不存在的。不存在的事物只有一件,那就是遗忘。这是博尔赫斯式的理念。“档案馆”是对遗忘的拯救。当拯救即将消逝的时候,人类的整体,就失去了自己的心灵史。悖论是,所遗存的生命精神史到底是正确的还是谬误的,诗人发出这样的诘问:“付之一炬,难道只是时间而已?”《城市黑夜》的“黑夜来自一大堆破碎的灯泡。”不可预知性存在。黑蚂蚁、姓氏、蝙蝠、隐形眼镜,都预示了时间的快速消逝与精神指向的“黑夜”存在的喻指等等。

人类寻找灵魂家园的过程,也是人文精神回归的过程。那种“沃尔科特式”的精神意蕴放在历史的沧桑中来认识。或者说,从时光的流逝中,追绎与生命联类的思考。

如《端午》:

一条大江的孤独,屈原知道;一方水土的忧郁,伍子胥知道。人生不过百年,但他俩已活了千年。

两只粽子,放在两只瓷碗里,碗与碗之间的距离,就是伍子胥到屈原的距离。

昨夜两次醒来:一次惊梦,为伍子胥;一次惊魂,为屈原。

不写泗泪滂沱,不写青铜悲鸣,不写魂洒江海,更没有直接阐述历史的荒谬。而是不露声色地,将不同历史时空的人物,相互联类,相互走近又相互剥离。灵魂之思与时间之维,绾结一处。“剧场”效果明显,而叙事性与诗性的巧妙结合,让作品立体而有强劲的力量。《想起余生》以“上午”和“下午”“上山”和“下山”借指人的生命过程。恍若电影之蒙太奇,瞬间与长久,时间限量与生命过程,言简意赅。“无论上山还是下山,我都在赶路。鞋子快磨破了底,这是我与尘世摩擦的方式。”《大王树》有如安德拉德的“孩子的手照亮了我的手”之生命慨叹:“我习惯在一棵树前弯下腰,显出原形。”主客体的互映,显现了文本的力量。精神味象是无形无相的,却又有无可限量的创造能量。超越于现实缧绁而使精神舒展、飘逸的高度自由状态。严沧浪所认为的“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则到了无所不思的境界。只要物事入眼,即可入心。虽不能定其体状,却能够穷其幽致,可以超越形质、时间、空间的限制,从而达致“神机自运”。那么由思考所达致的语言,试必会进行一番挑剔,从而产生节制,产生对深刻隐喻的准确捕捉。

张敏华还有许多地理文本作品:《昆仑山口:风从身后抱住我》《德令哈:太多的传说让人怀想》《雅丹:风蚀的倒影沉入云端》《克鲁克湖:鱼与人性呼应》《茶卡盐湖:一面返照的镜子》《夜晚登望海楼,想起唐朝诗人张又新》等,而每一章都似宋词的长句题注,既可当作“一句”诗,也可伸展、释开一段诗意。

张敏华的散文诗文本写作境界,大致有如下几个特点:一是艺术手法或形式高妙,题中有题,浑化无迹,如天籁响彻,闻其声而不见其踪;二是以小见大与造化天然的生命精神之氤氲感;三是自然生成的审美之思,主体与客体可以相互置换、联类,或者物我为一,臻于化境而漫然成篇。从文本策略来说,语言干净,意蕴深刻。

附:张敏华的散文诗二首

废墟中的猫

废墟中的猫,过着隐秘的生活。在白天,它屏住呼吸看着行人,它的毛色黑白相间,它在干涸的下水道里藏身,它对拆迁生活的关注,胜过我。

究竟谁是主人?它看到形形色色的面具,在这里被化上浓妆。倒计时的钟表,发出错乱的声音,它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日子像数字一样,被搬走了梯子。

它跟在一群聋子的身后,它永远不会忘记一位绝症患者睡眼惺忪的忠告──“你要在废墟中捕捉不同的色调,包括你自身的黑,或者白。”

废墟中的猫,它这是在与谁对话?城市的砂眼,它虚妄的身影,它在废墟上画满虚线,它想知道生活对它补考的分数,它的毛色只剩下一种选择:黑,还是白?

档案馆

一些事件和物品被珍藏或封存,忍受季节的变幻,寂寞闪烁不定。

一盏盏15瓦的灯泡被点亮,犹如一张张脸谱被闪现:陌生,但真实;亲切,但虚幻──回忆仅仅是疼痛或者无奈……

无数次地接纳,它充满欲望,在利用和被利用的较量中,它仅仅是──被利用!

如何让我以辩证的名义走近它?在充满陈旧空气的库房里,仿佛历史已被铁皮柜凝固,而去湿机正滤走它多余的水分。

“一切都得毁灭!”这是谁写下的悼词?

付之一炬,难道只是时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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