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济重新回归全球经济的大国地位是当代世界最为瞩目的事件之一。在过去40年,中国人均GDP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从起步时的156美元,变成2019年的大约10,000美元。中国人口超过13亿,如此戏剧般的经济增长,无疑引起了各国学界、商界和政界的广泛关注。我们该如何解释?或者从知识论的角度说,从感知到知性再到理性,我们何以从中国发展的特殊经验中超越,获得一般性的知识呢?
20世纪50年代,经济学家罗伯特·索洛(Robert Solow)提出了一个经济增长核算框架(或称增长核算模型)。该模型注重物质资本、人力资本和技术资本的积累,认为这些资本都是经济增长的主要驱动力,而资本累积的程度决定了稳定态势下的资本—劳动比,并对GDP增长率产生影响。这个经典的经济增长模型,核算方法比较严谨,被主流经济学广泛使用。没错,系统地将土地、劳动力和资本作为要素变量纳入计算,确实能为我们观察经济增长提供一个一阶的(或者說初步的)结构性的分析框架,因此这一模型在宏观层面极具指导意义。但是,当我们要进入更复杂的社会网络和变幻莫测的制度环境中进行微观分析时,光靠这一模型显然就力不从心了。然而,从宏观层面深入微观层面的“更高像素”(更高阶)的分析和解剖,往往是政策设计成功的关键。
索洛这个增长核算框架的短板是显而易见的。首先,理论必须抽象、简洁,这没错,但是也不能因此而过分抽象简洁以至于失去足够的解释力。例如,这个经典的经济增长模型中并没有考虑远见卓识的政治领导力的作用,以及坚韧不拔、适应力强、敢于冒险的企业家精神。不难想象,在充斥着人性弱点、意识形态干扰及繁文缛节的现实环境中,领导力和企业家精神对经济发展的作用是十分重要的。
其次,经济增长都不是在自然科学实验室中的真空状态下进行的,要系统地解释现实世界中的经济表现,我们还必须从理想的真空状态回到现实的非真空状态中来。我们还必须关注不同制度安排,因为在其他条件相同的前提下,不同的制度安排决定了组合生产要素要面临的不同程度的摩擦力或阻力。就劳动力的流动要素而言,一个显著的例子是中国城乡有别的户籍制度及其相应的社会福利分配。因此,相对于世界其他国家,中国所特有的制度环境及其变化也都是在解释经济表现时所不容忽视的重要因素。我们必须用历史的视角和比较的视角对制度因素及其演绎加以审视。
制度往往是肉眼看不见的,这种审视必须专注而细心,不能一笔带过,因为各国不尽相同的制度都深深地根植于各国特有的历史、社会与文化之中。用经济学家道格拉斯·诺斯(Douglas North)的话说,制度“构成政治、经济以及社会交易的人为约束力。其中既涵盖了既定的通俗习惯、约束力(制裁、禁忌、习俗、传统与行为准则),也涵盖了正式的规程(法律、财产权)”。
制度经济学有三句话需要牢记:(1)制度是起作用的;(2)制度是可以分析的;(3)研究者要以科学方法来展示或证实。不同的制度安排会对经济表现起不同的作用,这一点已通过严谨的经济计量方法得到了展示。这方面的学术研究可见阿西莫格鲁和合作者以及我的部分工作。虽然托马斯·弗里德曼(Thomas Friedman)声称世界是“平的”,但那是煽情的文学语言,现实是,稍微严谨一点来说,各国之间的制度环境绝不是均匀的。理论物理学家爱因斯坦看世界更严谨,在他的眼中,连时空都是弯曲的。他的广义相对论即是把时空这个有曲率的“场”加入了等式。这种严密的思维,拓展了人类知识的边疆,展示了思想的力量。虽然研究对象不同,但对社会科学也极具启发。
就社会科学而言,制度环境在不同时空中的异质性意味着对经济增长不同程度的摩擦力。换言之,制度这个“场”(或叫“实验场”)的取值不是零,我们可以当作一个定理。要想有效地克服阻力前行、实现经济与社会的发展,不仅要具有全球的视野,还要脚踏本国的实地。所需要的知识也会跨学科,涉及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法学以及组织管理,等等。可见,要改变现实世界不仅需要清晰的理念框架,还需要明智的方针策略和高超的管理能力。说到底,这亦是改革的本质所在,无论我们的愿望多么美好,现实世界永远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摩擦和制约,改革不是在实验室的真空环境中“过家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