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永祥
摘 要 意象是诗人融入和寄托情意的艺术形象,象显意隐的象征性表意和诗中地位的相对独立是意象不可或缺的特征。《乡愁》里邮票、船票、坟墓和海峡并不是诗人借以表情达意的意象,而是用它们来借代乡愁,又与乡愁构成比喻,从而直接抒发并形象地解说乡愁,借代式比喻是本诗独特的创作方式。
关键词 《乡愁》;意象;借代式比喻
作为现代诗歌经典名篇,《乡愁》收入统编初中语文教材九年级上册第一单元。诗歌结构简洁,四个诗节均由“乡愁是XX”支撑,这也成为解读和教学本诗的主要着眼点。课文旁批对学和教的思路做了这样的提示:“诗人为什么要选取邮票、船票、坟墓、海峡等意象来表达‘乡愁’?”众多赏读和研究《乡愁》的文章以及课本配套教参,均视邮票、船票、坟墓和海峡为诗人表情达意的意象。那么,这些事物是不是作为意象而存在于诗中的呢?
一、《乡愁》里没有意象
意象是中国传统文论中的重要概念,其内涵经历了“从只注重‘意’到‘意’‘象’兼具的变化过程”[1],如今一般将它理解为表达诗人情意的艺术形象。屈光对意象做了细致解说:“由于作家的主观情志即‘意’与客观对象即‘象’互感,而创造出的具有双重意义即字面意义和隐意的艺术形象称为意象。意象的艺术本质是寄托隐含,字面意义称为外意,隐意称为内意。在古代文论中,有时把意象称为隐。”[2]“外意”关涉意象之象,“内意”关涉意象之意,表意是绘象的目的,而绘象是表意的手段,“意象的艺术本质是寄托隐含”,象为其表,意为其里,意隐象中。李小宁也认为,意象“以表情达意为遵旨,以隐喻性、象征性为基本特征”,“诗是一种暗示,只能‘意在言外’,方可‘言有尽而意无穷’”。[3]因此,从抒情方式上来说,意象属于间接抒情,借象传情,而不是直接抒情,情露象外。
赵星文将意象分为象征性意象、比喻性意象、描述性意象和通感性意象四类,其中比喻性意象“借助鲜明、生动的喻体形象,使情思具体化,从而增强诗的表达效果”,并举李煜《虞美人》“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为例。[4]稍加分辨可知,词人愁情已明确抒发,并进一步用“一江春水向东流”的比喻让较为抽象的愁具象化,使愁之深厚绵长更好地传达,也易被感知。不过,一江春水在这个比喻中并不具有独立的地位,更非创作的中心,它从属于君之无限愁情的本体,用以解说本体。我们可以想象,诗人满怀愁情抑绪,索求如何能贴切地传达,既然无法精确地量化愁有“几多”,干脆用一个比喻形象化地转译。这是以象指意、以象喻意、以象解意、象附于意,而不是以象寄意、以象托意,意生在象先,也已抒在象先,并非蕴于象中、借象而传。把解说本体情意的喻体之象当做意象,是把喻体与本体的关联割裂、主次抛却,脱离前后语境而得出的片面论断,有将诗中意象泛化之嫌。
因此,意象除了意寄于象的象征性间接抒情基本特征外,它的象还应在写作地位上相对独立。提及意象,人们常举马致远《天净沙·秋思》为例,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天涯,十一种物象融合在一起,构成寥落中浮泛着温情,温情中又弥漫着沉郁的画面,一经“断肠人”点染,各个物象向“断肠”的情意集中,断肠的缘由隐约可感,却并未说破,物与情既相互独立,又若即若离地关联,物象浸着情意而成为潜蕴更丰厚情愫的意象,营造出似乎广阔无边的审美空间。在创作中,经由情意熔炼的单个意象或者多个意象组合构成画面,诗人意图表达的情与理潜藏在画面中,延展至画面外,达到言近意远、虚实相生的艺术效果。诗中不是不能抒情,但外在之象与诗中之情的关系不宜坐实,更不能以一方附着于另一方,只有保持相对独立、保有适度距离,才能不挤压双方生存的空间和扩张的余地,也才能让读者领略意象之美,咂摸出景外之景、象外之象的滋味。
基于以上分析再看《乡愁》,每个诗节都先直陈乡愁,而后以邮票、船票、坟墓和海峡作为喻体解说本体乡愁,喻体配属于本体,因本体而存在,其自身并非诗人借以间接抒情的独立物象。故而,《乡愁》里没有意象。
二、《乡愁》解说乡愁的方式:借代式比喻
比喻是常见的修辞手法,它用和本体性质不同而又有着相似点的喻体来解说本体,使本体的特征更加形象易感、直观鲜明。邮票、船票、坟墓和海峡便是用来解说本体乡愁的喻体,而且是特殊的喻体——它们取自于本体乡愁,是乡愁的组成部分。更进一步说,这四个事物首先是作为本体乡愁的借体而非喻体进入诗人创作视野的。
乡愁,是因离乡而起的思乡之愁,从词语结构上说,“乡”修饰“愁”。正因为有了“乡”的修饰,“愁”就不再是模糊的不可形容和捉摸的情绪,而是关于故乡的愁情,愁的指向便明朗起来。余光中的乡愁在不同的人生阶段,因为不同的人和事而起。小时候,愁起于母子分别、书信寄思,小小的邮票就包含在这份乡愁里,母亲是故乡的化身;长大后,愁起于夫妻分离、远渡重洋,窄窄的船票也包含在这份乡愁里,新娘是故乡的化身;后来,愁起于母亲离世、天人永隔,矮矮的坟墓自然包含在此时的乡愁里,母亲依然是故乡的化身;现在,愁起于政治对立、两岸隔绝,浅浅的海峡包含在这时的乡愁里,大陆则是故乡的化身。邮票、船票、坟墓和海峡分别包含在不同时期的乡愁之中,也是各个时期凝聚着乡愁的代表物。
《乡愁》作于1972年,“小时候”“长大后”“后来啊”均已成过往,诗人是立足于现在回想曾经,他并不打算间接地含蓄地抒情,而是明言愁情,并用恰当的事物加以解说。触及乡愁,他的脑海中马上跳出的就是这四个事物,余光中说他只用了二十分钟就写成本诗,可谓一挥而就,足见这样的乡愁和能代表乡愁的四个物体已久久盘桓在诗人的脑海和生命中,只待喷薄的一刻。正是四个物体与乡愁的密切关系,它们首先在创作构思上被用来借代乡愁,从借代类型上说,属于以部分代整体,以实体代抽象。
但借代在运用中本体是不出现的,而只用与本体相关的借体来代指本体。然而余光中选择了直抒胸臆的写作方式,那么该如何让本体乡愁可以自然地明言于诗中并与借体共存呢?诗人便想到了比喻。直接表达“乡愁”后,诗人用“是”来连接后续的借体,进而又在“乡愁是XX”的基础上,继续述说本体与借体的共同点——都关乎隔离的双方,于是本体和借体之间又多了一层本体和喻体的关系。
所以,《乡愁》不是借助意象表情达意,而是运用借代式比喻解说情意,借代为其里,比喻为其表,借代让比喻的喻体可以取自于本体,比喻又让借代的本体能够浮于字面,二者相得益彰。
《乡愁》这样的写法特点已为研究者关注。认知语言学提出隐喻和转喻的概念(笔者:在修辞学上,隐喻等同于比喻中喻词为“是”的暗喻,转喻等同于借代),唐承贤曾援引“隐喻以转喻为基础”的思想上形成的“隐转喻”概念,创意地解读《乡愁》,认为邮票、船票、坟墓、海峡分别转喻书信、轮船、逝者、屏障,后者共同组成现实旅行来隐喻乡愁所代表的心灵旅行。[5]虽然该看法未能发现邮票、船票、坟墓、海峡与乡愁而非其他事物的包含和直接指代的关系,且以同质化的旅行为喻,但在解读《乡愁》中引入隐喻和转喻的概念,以及“隐喻以转喻为基础”的认知,值得我们重视,而这样的概念和认知也恰恰可以用来作为《乡愁》是运用借代式比喻解说乡愁的佐证。
參考文献
[1]李乃刚,张媛.中国古代诗歌中“意象”的空间性[J].皖西学院学报,2019(8):69-73.
[2]屈光.中国古典诗歌意象论[J].中国社会科学,2002(3):162-171.
[3]李小宁.谈诗歌鉴赏的基本概念:意象与意境[J].中学语文,2018(4):57-59.
[4]赵星文.意象与意境辨析[J].语文天地,2020(1):25-26.
[5]唐承贤.《乡愁》主题建构的隐转喻分析[J].外语研究,2018(6):36-40.
[作者通联:江苏常州市钟楼实验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