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千只鹤》是日本作家川端康成的代表作之一,小说在叙写菊治和四个女人之间的情感纠葛的同时,描绘了日本茶道、茶人以及相关茶物。引述日本民艺大师柳宗悦的作品《茶与美》中关于茶道的观点对《千只鹤》作深入解读,由柳宗悦对待日本茶道的观点来佐证小说《千只鹤》中描写的茶道的美和弊,深入了解茶道与日本文化的关系。揭示出川端康成对当时日本茶道存在的低级趣味批判的原因,进一步总结川端康成的茶人观,即健康的茶人常怀善良至诚之心对待平易之物。
关键词:《千只鹤》 日本茶道 茶人观 物
《千只鹤》是日本作家川端康成的代表作之一,书中描写了大量日本精致的茶文化,但他总体的观念是给予否定的。川端康成在《我在美丽的日本》中说过,《千只鹤》是对存在低级趣味的茶道发出的怀疑和警惕。书中描写了稻村雪子和太田文子等茶人的美,也涉及了栗本近子和菊治等茶人的弊。另外,茶器和茶道本身作为美丽的外物,是客观存在的,但美的外物被主观思想上不健康的茶人所控制的时候,对茶器的使用就存在着杂念,便使得人心失去自由,这就出现了川端康成所说的低级趣味。
一、茶与物:《千只鹤》茶道之美
(一) 茶碗 茶碗是基础,是茶道的灵魂。川端康成着重写了四种美丽的茶碗,分别是织部茶碗、志野陶、筒状茶碗、唐津陶。最初雪子的点茶用织部茶碗,从菊治的视角写茶碗的颜色、图案、材质。茶碗的颜色是黑色的,正面的白釉处有细致的图案,嫩蕨菜的样子,用黑釉绘制而成。日本的传统美学崇尚把一花一叶等日常生活中的事物,提升到审美的高度。第二件重要茶器——志野陶水罐。志野陶用来当作水罐,有点小,所以文子用它来插菊治买来的花,以之供奉母亲。菊治慢慢欣赏它,志野陶外挂一层厚厚的白釉,白釉里面隐约透着红色,有光泽,显得冷峻而温馨。然后是两只筒状茶碗黑乐和赤乐,是了入乐氏烧制的黑釉和赤釉两种陶茶碗。川端康成从菊治的视角来对该茶碗进行描写,白釉里面透出红色,似乎和志野陶水罐一样,但茶碗口有点浅茶色,而且浅茶色上面依然呈现出红色,就像枯萎的红玫瑰和褪色的口红,菊治感到厌恶,同时也感觉到诱惑,就像对待太田夫人一样。茶碗的表面上有黑青色,上面还绘得有宽叶草,有些叶草间呈现红褐色,看起来端庄又健康。最后是唐津陶,菊治在水房的茶具箱中把它找出来。小茶碗表面上并没有彩画,完全是素色的,黄色透绿,还带一点暗红,形态结实气派。唐津陶和志野陶放在一起,很像山谷先生和太田夫人。
(二)茶庭和茶室 茶庭和茶室是虚空和想象之所,既要简朴和纯净,也要求兼具美感和自然性质,它们并不是供人参观的,而是修道的场所。川端康成在小说中分散式交代了菊治家茶庭,有石榴树、夹竹桃、踏脚石、枫叶等自然景物,景物的摆置自然且美观。客人进入茶庭就是要避开尘嚣,洗涤心中一切烦恼。
川端康成竭尽全力描写茶室的理念,茶室作为艺术品,处处都有讲究。在圆觉寺茶会时,菊治瞥一眼内里,房间面积大约八叠,其实茶室本身的空间只能容纳五个人,这个数字是暗指比美惠女神多,相较于缪斯女神少。但由于不符合现代社会的发展需要,就做出了适当更改,这里大于四张席子的算是大茶室。茶室的简朴和纯洁是对禅宗寺院的模仿,壁龛用来放置绘画和插花,是陶冶性情、表示敬意的地方。菊治没有从“茶道口”进入,或许是因为自己来迟,同时也不想表现出自己是主要人物。菊治绕到贴临房间,里面有些杂物,该处是茶厨。旁边听到女佣洗洗涮涮的是水房,用来在茶会开始前清洗和整理茶具。后面菊治嫌茶室的光线有点亮,茶室是斜顶的,需要减少光照进来,而且从地板到屋顶,都要以庄重素雅为主。为了实现和、静、清、寂的茶道宗旨,以上的都是茶庭和茶室美丽的表现。
(三) 插花和茶事 插花艺术和茶道几乎都是15世纪诞生的,说到插花必先说起壁龛,茶道师傅把花整理好之后,就置于代表尊荣之处的壁龛里。插花摘取的花朵都是连枝带叶的,想要竭尽全力彰显植物最好的生命力。《千只鹤》中有一部分描写到菊治看见女佣正在把牵牛花插在挂着的葫芦花瓶里面。菊治想着将快要凋零的牵牛花插在传世三百年的葫芦里面,和把西洋花插入三百年前的志野陶水罐里差不多,他并不觉得这样做是不妥的,只是担心牵牛花不能保持太久,其实菊治和女佣都不懂茶道的规矩,只是想当然地认为适合。茶道用花一般都为时令花,数量少、花形状小、花苞状态,让人们在茶会进行时可以观察到花苞的变化过程,同时领悟人生的真谛。因此,这里用的牵牛花其实是茶道的禁用花,它摘下来不久便会绽开,然后凋谢。茶事,即为每一次茶会都要有一个主题,不管是庆祝什么、纪念某人或者乔迁,等等。茶事是整个茶会最主要的表现形式,是茶会的基础。
(四)茶道之美 川端康成详细描写了茶物的材质、纹理及其图案等,让读者了解到物品的美是如何表现出来的。书中茶人也是极美的,其一是稻村雪子,她是菊治最高的理想,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女子。日本茶道尤其讲究系统的点茶技巧,稻村小姐点茶手法淳朴且气质高雅,而且很标准。第二是文子,对日本茶道有深刻认识,尊敬和爱护茶碗。当她发现对茶碗认识不再正确的时候,主动还茶碗回到自然状态,物器之美就是物尽其用,发挥其价值所在。
《千只鹤》中茶具等日式风物本来是客观存在的,川端康成在众多物象中,重点写了这几种茶碗的美,他的写作意图是有偏向性的。一方面,茶碗都具有其象征意义,不仅同茶道关系紧密,而且这些茶碗都是历史的遗留,在传承和传递的过程中,作为日本茶道美一方面的存在。另一方面的美就是茶人,作品中的茶人,无论是点茶、教茶、观茶之人,他们在使用这些传承下来的茶碗时,只有雪子和文子对茶道持有崇敬之感,书中其他茶人想要通过美丽自然的茶碗,洗刷他们不洁的灵魂,对茶道的认识发生偏转。然而茶碗是健康的,同时赋予生命力,只有健康的茶人使用平易自然的茶物,才是茶道之美所在。
二、 茶与人:《千只鹤》茶道之弊
(一)点茶之人 点茶属于一种沏茶的方法,小说有关点茶之人,有稻村雪子、太田夫人、文子等。雪子同她的名字一样,在书中是纯洁和美丽的代表。每当菊治内心深处有罪恶感,或者对近子极其厌惡的时候,他的思想都会不自觉地联系到那个手拿着千只鹤包袱皮的美丽小姐。当近子叫雪子用那只经手过很多人的织部茶碗给菊治点茶的时候,菊治心里面想到的是雪子和这些有着复杂纠葛的中年妇女的区别,雪子是最纯洁美丽的,是他心中永远不可触及的美好。雪子的点茶就是一场视觉盛宴,阳光把嫩绿的叶子倒影投射到雪子身后的糊纸拉门上面,加上她亮丽的秀发和鲜艳的和服所发射出来的柔光,让人仿佛看见千只鹤在半空中飞舞。她一开始是毫不怯场地为菊治点好了茶,后面为太田夫人点茶,标准淳朴的点茶做派丝毫没有毛病,成为全场人的焦点。
然而,如果川端康成只想描绘点茶的动作之规范和动作之美,他不会写雪子只顾按自己学来的规范动作,也不会在《我在美丽的日本》这部作品中给予日本茶道批判和否定。雪子根本不知道这只黑色的织布茶碗的因缘,她只管按照近子教她的规范动作来点茶。因此,川端康成表面通过菊治的视角来写雪子点茶之美,实则可以看见,点茶之人其实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无论什么人,是否有罪孽,只要记住点茶的一系列规矩和动作,都能够进行点茶。点茶之人固然是美的,但喝茶观茶的大家,却是各怀心事,就连点茶的茶具,他们都赋予了不可告人的一面。
(二)喝茶之人 在圆觉寺茶会中,写到的喝茶之人有菊治和太田夫人。茶碗以前还是太田先生的,如今的茶会上,太田夫人也在场,菊治想试图忘记茶碗蹊跷的命运,然而,太田夫人提议要和菊治用同样的茶碗喝茶,这场茶会上近子、菊治、文子和夫人都知道这织布茶碗的因缘,这让菊治不由心疼低着头的文子。雪子再一次点茶,当茶碗到夫人手上时,她把它托于掌心之上欣赏,最终也没有说出茶碗是她丈夫的遗物。近子也是形式上出示并介绍茶具,但都没有说出来。夫人想用这只茶碗喝茶,大概是在菊治身上看到三谷先生的影子,她想用送给三谷先生的茶碗同菊治一样喝茶,以至于后面她和菊治发生关系。还有栗本近子作为“主人”为菊治点茶,菊治喝完茶后就马上看向志野陶水罐,他一直关注着近子和文子的动作。近子一味地为难,菊治想保护文子不受到近子的伤害,但他又不想表现出来,最后近子自己点茶自己饮茶,让菊治感到奇怪。
小说中的喝茶之人除了菊治外并没有对他人做过多的描述,尽管书中有一处情节对栗本近子自己点茶自己喝作了简要陈述,那也是从菊治的视角上看到的,菊治只是感到奇怪。规范标准的茶会和点茶动作,喝茶的菊治并无心品茶且不懂得茶道,只顾观察文子。
(三)教茶之人 栗本近子一直是贯穿小说《千只鹤》中的人物,她的茶道师傅是三谷先生,她又是文子和雪子的师傅。就学生而言,雪子和文子,对老师近子都很尊敬,然而近子在圆觉寺茶会的时候,总是有意无意地叫菊治提防文子及其太田夫人,日常生活中,经常擅自登门去给菊治整理内务,当她代表菊治邀请雪子来做客的时候,全然不管别人对她的看法。当文子来拜访的时候,近子对文子充满敌意,耷拉着肩膀,昂首挺胸,处处挖苦文子。近子之于菊治就是记忆中永远抹不掉的黑痣,讨厌且无奈。川端康成塑造的栗本近子就是丑陋的化身,她身为茶道师傅,虽然有极好的点茶技巧,但这些并不会使她变成如同雪子般纯洁和美好。
(四)茶道之弊 《 千只鹤》是“二战”后的作品,川端康成在书中表面上是对日本茶道的赞美,实际蕴含了很多对“二战”后期茶道弊病的看法。文中的弊病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对茶碗的认识上发生了偏移、主持茶道之人的控制欲和茶道中的家元制度。
首先,几百年前传下来的茶碗,在经过无数人的传承和传递后,命运变得跌宕起伏。原本康健、朴素的茶碗,因为使用者处于不伦的情爱关系,对它们的认识产生了偏移,导致茶碗最后不是被卖掉就是被打碎,里面的茶人都真正远离“茶”了。其次,整本小说的核心人物栗本近子,就像她胸前那颗大大的黑痣一样缠绕和控制书中的人和事物。“茶之巧者并没有错,错的是被巧者身份所束缚,白白丢失了心的自由,成为下作之人”a。最后就是茶道家元制度所存在的弊端,柳宗悦在自己的作品中也提到过,希望日本茶道不要被这种形式所束缚。因为菊治一家都是茶道世家,所以所有人都认为菊治应当潜心修习茶道。“日本社会之中至少还留有两种封建制度的典型:一是真宗本愿寺里以东西大谷家为中心的法主制度;二是茶道宗师,特别是以表里两千家为中心的封建制度”b。在日本,茶道代代世袭,但是没有人能够保证继承的人就喜欢并且擅长于茶道,这就是一大弊端所在。
三、《千只鹤》茶人观的体现
茶人观是物和人结合的产物,柳宗悦在作品《茶与美》中写茶器和人物“有三人的力量,一人是所见者,一人是所用者,一人是所思者”c。上文中叙述到的茶与物都是茶道之美的客观呈现,“谦逊、朴素、不加修饰,当然应该受到人们的敬爱”d。然而人并不全是。川端康成想通过茶物的美和茶人的弊之间的冲突性来表达对茶道不良之弊的批判和自己对正确茶人观的看法。
“陶瓷器之美,尤其在于其‘亲切之美’”e。川端康成说茶器属于自然之物,不会随时间和所用者而改变。最理想的茶物是自然的平易之物,而且还要能够物尽其用。最理想的茶人,表现为两点:一是审美眼力,即善于从平凡的事物中发现美。另一方面茶人应是天然不造作。“病弱之躯是不相适宜的,必须有一个康健的身体”f。这里所指的康健包括身体和心理上的康健,茶人要能够正确使用茶器,同时抱有健康的心态。川端康成在小说中写到的众多茶人,最理想的应该是太田文子,她是真正爱护并且尊敬茶道并主动打破规则的人,认识到人们对茶碗的看法发生偏移后,她选择打碎或者卖掉它们,只有打碎才能够让它不被染上污浊;只有卖掉,才可以让它回归本应有的使用轨道。文子看破这一群人扭曲的病态关系后,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是没有资格学习茶道的人,最后选择离开。因为茶人观是建立在茶人能够正确看待茶物基础上的,通过文子和栗本近子的对比,就可以得出川端康成所认同的茶人观,即健康的茶人常怀善良至诚之心来对待平易之物。
四、结语
《千只鹤》中有大量日本茶文化的描写,川端康成借助传统的“千只鹤”包袱皮和茶具等物品,作为故事情节的铺垫和推进,茶碗等茶器都自有其特征和象征意义。川端康成用纤细优美的笔触描写这些茶物,给这些物品赋予深层的含义,借此凸显遵循茶道礼法的茶人们。要而言之,川端康成的茶人观是:健康的茶人常怀善良至诚之心对待平易之物。也就是说,使用茶物的人应该可以直观看物,用平易之心对待茶道。茶人的态度不会被任何事情所左右,回归茶道最原本最自然的状态,茶人不能假装造作,一切应以平常为美。他这样写是希望人们对当下(他所生活的时代)日本茶道的低级趣味有所警惕,能够引起对传统文化精髓的关注,真正体悟茶道之美。
abcdef柳宗悦:《茶与美》,欧凌译,重庆出版社2019年版,第200页,第220页,第37页,第59页,第4页,第5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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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项目: 贵州财经大学2020年度在校学生科研资助项目“川端康成《千只鹤》中的茶道与物哀之美研究”(项目编号:2020ZXSY49)
作 者: 李黔,贵州财经大学文学院文艺学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美学与文艺理论。
编 辑: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