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的力量:默克尔的16年

2021-12-20 12:05谢远东
当代工人 2021年24期
关键词:东德科尔默克尔

谢远东

议会选举之前,柏林的工人正忙着拆除广告,上面写着“国家之母——感谢你16年的辛勤工作”。

人们盛赞67岁的“德国母亲”默克尔,是德国一个时代的完美总理,她也被视作西方与中俄之间的“关键对话者”。

像一座沉静的雕塑,她罕有谈论自己。审慎、冷静、克制、理性,执掌德国16年,一以贯之。初入政坛,人们就好奇默克尔到底什么样?30多年过去了,告别时刻来临,困惑依旧。

控制欧洲战车的“笨拙女人”

从1991年开始,摄影师荷林一直在拍摄默克尔,在他眼里,默克尔是个有着“一种安静的力量”的“笨拙”女人。

那是7年前夏日的一个午后。明亮的光线穿过巨大的玻璃穹顶,照进德国柏林国会大厦。议会主厅半数座位空空如也,一个身穿紫红夹克、黑色休闲裤,矮小身材略微驼背的“锅盔头”正在讲台上演讲,这个“锅盔头”就是默克尔。“自乌克兰危机以来……”默克尔盯着活页夹说,没有音调起伏变化,仿佛在诱导听众将注意力转移到别处。演讲到达高潮,默克尔放慢语速,伸出手指做了一个微妙的手势,仿佛是在宣读国家戏院指南。掌声中结束了讲话,她在内阁部长中坐下,疲态毕现。

反对派发言,斥责默克尔的政策,“德国人正走在老路上,将给欧洲带来灾难,也会给自己带来灾难。”默克尔没理会,与她的部长谈笑风生。抨击言辞极尽激烈之处,默克尔转向自己一个橙红色皮包翻找什么。反对派结束发言,议员们接连为默克尔辩护:“你怎么能把我们德国人和法西斯分子联系在一起?”默克尔一直无视激辩。德国媒体描述道,默克尔的肢体语言说明了一点:她已控制了议会。

历史学家将德国看作“德国的第二次机会”,默克尔似乎与此完美匹配。平凡的默克尔让一个重新崛起的德国看起来不那么具有威胁性。不仅如此,当大部分欧洲国家停滞不前时,德国作为一个经济巨头,让这个欧洲最大的债权国变成了一个地区性超级大国,人们称默克尔为“欧洲的总理”。

当美国滑向越来越深的分裂,当愤怒的年轻抗议者充斥世界各国广场,德国人却聚集在户外音乐会和啤酒庆祝活动上。德国的共识是如此稳定,以至于新的法律在议会通过之时,辩论几乎消失了。

默克尔的成功确实反常。

在德国领导人中,默克尔是一个三重反常的人:一个女人(离婚,再婚,没有孩子),一个科学家,一个东德的产物。这些使她成为德国政治的局外人,也推动了她的非凡崛起。

科学家的政治特长

1954年,默克尔出生于西德汉堡,那时冷战已开始。这一年,近20万东德人逃到了西德,只有极少数西德人逆流而动。默克尔的父亲卡斯纳尔牧师不顾妻子反对,举家迁往东德,西德教会官员称他为“红色牧师”。

默克尔在柏林北部小镇长大,作为来自西方的牧师的女儿,她既有特权也有压力。她的家里有两辆车,还能从汉堡亲戚那里得到衣服、食物以及支票,但与此同时,她也一直生活在怀疑中,默克尔曾说:“我从来没有觉得东德是我的祖国。”

年少的默克尔不太会打扮自己,十几岁时,她也没有吸引男孩子的姿色,发型总像一个锅盖盖在头上。但她是出色的学生,八年级时参加俄语竞赛,从全校再到全国一路披荆斩棘。默克尔深得老师喜爱,被推荐上了莱比锡大学物理系,在柏林获得了量子化学博士学位。1977年,23岁的默克尔嫁给了物理学家乌尔里希·默克尔。

那时,默克尔每天早上都会从柏林市中心乘地铁前往科学院,她是部门最严肃的研究人员,下班后同事们离开大楼,但她总会留下来,因为她太想取得成就了。默克尔习惯从粒子和波浪的角度看待无形的世界,她总是有条不紊地处理着各种问题,权衡风险,预测反应,然后,即使在做出决定后,也会在行动前静置一段时间。

默克尔开玩笑说:“实验室里的男人们总是同时把手放在所有的按钮上。我无法跟上这一点,因为我在思考,然后突然噗的一声,设备被毁了。”韬光养晦、守口如瓶,成为默克尔的一种美德,她像一个科学家一样观察政治,科学思维习惯是她政治成功的关键。

戰胜了所有男性政治对手

默克尔的第二次生命始于1989年11月9日、柏林墙开放的那个晚上。那天,她照例洗了桑拿。然后在检查站与人一起进入西部,但她没有继续前往购物区,而是回到家里,第二天还要早起工作。

接下来几个月,没有任何一个东德人比默克尔更热衷于抓住新的机会。一个月后,默克尔访问了公寓附近一个新政治团体的办公室。就是在那,她问东德“民主觉醒”组织的创始成员雷纳·埃佩尔曼:“我能为你们做些什么吗?”很快她就被安排去安装办公室电脑。

默克尔从政的决定是个谜,她也从未解释过。这并不是她的长期职业计划,她也不可能预见到。但是机会到来时,30多岁、已经恢复单身、在东德机构看不到前途的默克尔却紧紧地抓住了。起初,没人注意到她。1990年3月,该组织建议默克尔担任东德总理迈齐埃的发言人,后来默克尔成了发言人副手。发言人总是抢功炫耀,而默克尔做了几乎所有的工作,她赢得迈齐埃的信任,访问外国时带着她,并形容默克尔是“典型的东德科学家”。

两德统一意味着西德对东德的吞并,东德人担任政府高层势成必然。性别与年龄,成为默克尔无可挑战的优势。1990年10月,她赢得联邦议院一个席位,令她意外的是,她很快被科尔总理任命为妇女和青年部长。民主政治是西德的游戏,默克尔必须学会如何以有条不紊的方式参与。作为东德人,她有自己的优势:自律、意志力和沉默。科尔当时正处于政治高峰期,他向外界介绍默克尔,称她为“我们的小女孩。”科尔主导内阁会议,虽然默克尔每次的准备都很充分,但她却很少发言。默克尔因其对信息的有效吸收而受到尊重,也因其直率受到敬畏。1994年,科尔将一个大部——环境部给了他们的“小女孩”。

1998年,施罗德击败科尔成为总理,默克尔晋升为在野的基民盟秘书长。第二年,基民盟献金丑闻曝光。默克尔在报纸撰文,呼吁该党与其长期领导人决裂。默克尔写道:“党必须学会现在就走……我们是这些现在对党负有责任的人,而不是科爾,我们将决定如何对待新时代。”

“女孩”与“父亲”决裂了!默克尔成功当选党主席,科尔退出了历史舞台,这是德国人第一次见识到默克尔时刻。多年后,有人问科尔:“她到底想要什么?”“权力。”科尔淡淡地说,支持年轻的默克尔是他最大的错误,“我带来了我的杀手。”

2005年选举之夜,默克尔、施罗德和其他政党领导人聚集在电视演播室。默克尔看起来惊魂未定、憔悴不堪。施罗德的头发整齐后梳,笑着宣布自己获胜。在施罗德吹嘘时,默克尔慢慢活了过来。她似乎意识到,施罗德的虚张声势刚刚救了她。她微微一笑:“你没有赢。”两个月后,默克尔宣誓就职,成为德国第一位女总理。

德国变得更加“正常”。它不再需要跋扈的“父亲”作为领导人。默克尔生活在一个大男子主义衰退的时期,男人们都没有注意到,而默克尔注意到了。幸运的是,她成功了。

智力一流,气质不足

默克尔的工作是找到答案——首先是为德国,也为欧洲和世界。她的任期主要由七大危机构成:金融危机、欧元危机、普京、难民拥入、特朗普、气候变化以及新冠肺炎大流行。有人这样评价罗斯福总统,说他“有二流的智力,但有一流的气质”。凭借这些,罗斯福使美国摆脱了严重的经济衰退,打败了希特勒。对默克尔来说,恰恰和罗斯福相反,她是“智力一流,但气质不足”。

人们常说,危机也是机会,但这个机会被错过了。今天的欧洲比默克尔担任总理之初更糟糕,当然,默克尔并不完全是这种状况的罪魁祸首。

这16年中,有一个人始终在那里,他是默克尔永恒的克星——普京。他的名字唤起了默克尔在整个总理任期内所面临的外交政策挑战,土耳其的埃尔多安也一直是默克尔的眼中钉,但他从未像普京那样强大或危险。

与俄罗斯统治者的关系是默克尔在国际政治中扮演的最重要角色,她很了解俄罗斯,她也会说俄语。早期,她试图完成这一任务,奉行以价值观为基础的外交政策,但时间不长,普京并不容易被打动。说到底,她本质上是一个和平主义者,她不愿意对俄罗斯使用武器,更反对美国向乌克兰提供导弹。德国作为全球商业的主要参与者对她来说更为迫切,促进国家繁荣很快就成了她最重要的项目,她顽固地坚持建造从俄罗斯到德国的北溪2号天然气管道计划,尽管这招致了美国的愤怒。

2015年9月4日,她决定允许滞留在布达佩斯的难民继续前往德国,这不仅是理性的决定,也是一个感性的决定。最终,难民危机将默克尔执政风格的几种模式完全展示出来。她没有遵循一个具体的战略,没有足够的准备,结果,难民潮演变为难民危机。

最糟糕的情况出现在最后,这是她在任期间的第七次重大危机:新冠肺炎大流行。作为一个确切知道指数式增长是什么样子的人,她似乎对这样的危机有独特的准备。起初,她干练地领导德国度过了第一波危机。但事实证明,这是一个难以掌握的挑战,战斗持续得越长,默克尔就显得越虚弱。在发生严重危机后,默克尔启动了“完全被动的执政风格”,一位柏林记者如是说。这就是默克尔著名的公式:开车不能看太远,以保证旅途安全;否则遇上极端天气,它会将世界带入悬崖。

这位被证明是权力政治大师的女性,这位击败了所有对手的女性,这位从未让自己的信念受到阻碍、让她从一个妥协走向另一个妥协的女性,从某种程度上说,她的任期已经结束。

在2021年她离开总理府时,除了经过10多年劳作后的磨损,与2005年那个女人没什么不同。她曾经想成为德国的撒切尔夫人,但事实是,她成了撒切尔夫人的反面。

数年来,一个一直心满意足地总在打瞌睡的社会,在告别的时刻,总是会突然醒过来,开始讨论、辩论、争论。对默克尔,这个安静的女人来说,又是一个漫长的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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