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宇
单人校
学期的最后一天,祁凤兰5点30分就起床了。洗漱、做饭、吃饭、收拾家务。7点10分,她准时从镇上的家里出发,前往5公里之外的平房村。
每天的通勤,是祁凤兰面临的第一个挑战。当地有一句俗语:翻过太后梁,就是小平房。如果不下雨,走过一段土路就能到达山脚下,下雨涨水的时候还要蹚过一条河。前一天晚上下了雨,平日里本就难走的路变得更加泥泞,有些难以下脚,道路两侧杂草上的露水厚重,时不时滴落在她身上。
好在这条路她走了20年,轻车熟路。道路弯弯绕绕,通常她要走上一个小时,如果遇到极端的雨雪天气,则要走上一个半小时,甚至更久。
幸运的是,今天她碰上一位村民骑着三轮摩托车回来,搭上了便车。伴随着摩托车的轰鸣声和耳边的风声,她和村民一路闲谈,话题围绕“谁家的孩子要读大学了”“谁家的孩子辍学了”这些家长里短。
祁凤兰抵达学校的时间比预期要早,一个不大的院子就是平房村幼儿园。院子四周是成片成片的绿色,房前是山,屋后是草,院门口长着一米多高的玉米苗。5间深灰色的房子与村里平常人家的房子无异,围墙被刷成并不规整的白色,透过脱落的墙皮能看到里面的砖块。只有院墙上残破的铁丝网和房檐下的监控器,诉说着不一样的信息——这是一所学校。
52岁的祁凤兰是幼兒园唯一的老师,大、中、小班15个孩子的日常生活与学习全由她一人操持,肩负着老师、妈妈、保姆的职责,这样的生活她已经过了20年,再有3年她就要退休了。
孩子们陆陆续续被家长送来,散落在院子的各处跑跑跳跳。祁凤兰无暇照看他们,刚到学校的她还不完全是老师的身份,必须要完成上课前的准备工作:拖地、通风、整理桌椅。“夏天还好,冬天最麻烦,因为生炉子,还要来得更早。”
一个人教15个孩子并不容易,祁凤兰要负责语言、数学、科学、健康与社会和艺术这五大领域的全部教学工作。第一节课9点钟开始,学校里没有铃声,要靠祁凤兰自己把控时间。音响声响起,孩子们抱着篮球,聚集到教室外。15个孩子排成4列,随着音乐的节奏拍球、运球,或直接抱着球摇头、踏步。
动作并不整齐,甚至有些凌乱,摇头的方向不一样,拍打的频率也不同。这是孩子们跟着视频学会的拍球操。很多课程内容祁凤兰也不会,像唱歌、跳舞、体操,只能依靠网络视频。碰到做手工、画画这些,她只能在手机上查,研究好了再来示范给孩子看。
暑假之前,照例要进行一场简单的考试,主要考察孩子们的数学知识。趁他们课间玩耍的间隙,祁凤兰抄写了十几份“期末试卷”。她先是把大班和中班的试卷发下去,让他们做计算题,又去指导两个小班的小女孩,分别数图上的动物各有几只。过程并不顺利,一个小女孩一直说“一个象”,祁凤兰试图纠正她是“一头象”,重复了十几遍。
对祁凤兰来说,这样的对话很常见。“毕竟才3周,得多教几遍。”但大多时候,祁凤兰只能让孩子们互相帮助,她得先去批改其他人的试卷。“很多孩子还是挺聪明的,拿满分的有好几个。”祁凤兰自豪地说。
城市化的加速,乡村生源越来越少,从教35年的祁凤兰见证了乡村教育的兴起与变迁。起初,与祁凤兰一起共事的老师们陆续离开,最后只剩她一个人坚守在这所幼儿园。当数百名学生从这里走出去,她的身体和精神也陷入疲惫状态,像一根拉紧的弓弦松弛下来,却无法真正松手。
距离放学还有20分钟,家长们的摩托车、三轮车等在校门外。正式放学时孩子们站好队,祁凤兰喊一声“报数”,1到15的数字依次被喊出来,声音嘹亮干脆。他们先后离开,消散在长约6公里的山川里。
一个学期就这样结束。暑假过后,又将有9个大班的孩子升入一年级,彻底离开这个校园。祁凤兰叮嘱着大家“假期不要去河里玩”等安全事项,又告诉即将升学的孩子们要好好学习。叮嘱是一种仪式,一年又一年地上演,跟着孩子们一起去向外面的世界。
终于像样儿了
太阳落下,校园重归一片寂静。祁凤兰重复着早上来时的那些工序,拖地、整理桌椅、关窗,背上双肩包,锁门,踏上回家的路。她的背影在空旷的山里显得单薄又醒目。路上,始终盘旋在她心头的问题浮现出来——幼儿园什么时候能来一位新老师?
1986年,17岁的祁凤兰成为一名乡村代课老师。工作10年后,又攻读了两年师范,成为一名正式教师。2000年,她来到河北省围场满族蒙古族自治县城子镇,开始与山洼洼里的平房小学结缘。当时,包括她在内共有5名老师,从幼儿园到小学六年级,共有几十名学生。
2001年,全国农村中小学开始实施“撤点并校”,大量农村原有的中小学被撤销,学生集中到城镇学校读书。改革大潮中,优秀的老师和学生也陆续流向城镇。平房小学被要求集中办学,二至六年级的学生都合并到镇里的中心小学,唯独幼儿园和一年级的孩子留了下来。
看着同事们陆续离开,祁凤兰也想走,“儿子正在上小学,我应该回去照顾他。”但当,在只有几排残破桌椅的教室里,32个衣着破旧、流着鼻涕的孩子睁大眼睛望着她,有的孩子还流出了眼泪。祁凤兰回忆起那个情景,声音有些哽咽。那一幕让她再也没想过离开,相反,她踏踏实实地想要一届一届地把孩子们都送出去。
可没过几年,一年级生源也少了,孩子们要么去镇里、县里上学,要么跟着打工的父母一起去了外地,最后一年级也不得不停止招生。从此,祁凤兰彻底成为一名幼儿园老师,在乡村教育逐渐空壳化的背景下负重前行。
平房幼儿园的孩子最小3周岁,最大5周岁,很多时候祁凤兰还要给孩子们洗手、洗脸、剪指甲,教他们上厕所,照顾他们吃午饭和午睡。
开始的那几年教学条件很差,教室是借用村里大队的房子,附近稍微宽敞一点儿的路就成了操场,很多玩具和教具都是就地取材,树枝棍用来上数学课,饼干桶、药盒子用来让孩子们了解形状。孩子们玩不腻的一个游戏,是把一个小木棍拴在绳子末端,对着矿泉水瓶就能“钓鱼”。
几年前,村里有个乡亲捐了2000元钱,让祁凤兰看着给孩子们买点儿东西。为了花好这笔钱,她在网上和商家砍了半天价,花1600元买玩具,剩下400元用作运费。村子太过偏僻,物流只能送到镇里,祁凤兰和丈夫一起赶着家里的驴车,到镇里把东西拉回来。硬塑料的滑梯、两个简易的秋千、现在已经损坏的篮球架、玩起来会“咔嗒”作响的蹦床,这些便是村里孩子仅有的大型玩具。
条件虽然艰苦,但孩子们都很听话,愿意学习,从这里升入镇里小学的孩子成绩大都不错。这也是村里人不愿祁凤兰离开的原因之一。
凭借教学成绩和多年来的坚守,2010年前后,祁凤兰曾获得市级优秀教师、省“希望工程二十年优秀乡村教师”、国家“希望工程二十年优秀乡村教师”等荣誉称号。这所幼儿园也因此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还引来不少社会公益组织前来资助。
2014年6月,有摄影师将这里的凋敝、落后与孩子们清澈的眼神、祁老师无微不至的关怀,以图片的形式呈现在网上,并发起“一个人的平房幼儿园”乐捐项目,筹得9万多元的捐款,用来添置新校舍急需的教学设施、教具、玩具,硬化300平方米的操场等。现在的教室后面,摆着3个大柜子,除了篮球还装着积木、五子棋、布娃娃、呼啦圈,以及各种童话书,这些和教室里的桌椅板凳、电子屏幕都是在那之后添置的。
村里人都说,“幼儿园终于像样儿了。”
避免不了的凋零
短时间内,社会的关注的确改变了幼儿园的状况。但热闹过后,跟大多数乡村幼儿园一样,平房村幼儿园仍避免不了凋零——生源越来越少,没有新老师来。
祁凤兰所在的镇,像这样的“单人校”还有6所,每所学校的学生不超过10人。学校的老师要么是临近退休的老教师,要么是村里文化程度较高的村民,祁凤兰的学历和教学水平算是最高的。
通常情况,年轻的乡镇教师往往只在乡镇待上两三年,等有机会进城考编,就纷纷离开。像平房村幼儿园这样的小地方,即便作为晋升的“跳板”,都没有人来。因此生源越来越多地流向城镇,留下来的孩子大多不被寄予“厚望”,“读书无用论”仍存在于他们父母的认知中,一些孩子读完初中便辍学打工。
相比城市里的“鸡娃”,乡村孩子似乎要“自由”许多,城乡教育差距也因此产生。在孩子们眼中,外面的世界模糊又让人向往,他们的认知只能来源于父母偶尔打来的电话、哥哥姐姐的口中、手机短视频里。祁凤兰依然是孩子们连接外面世界的主要橋梁。
“他们与城里孩子相比,起点的差距就摆在那里,眼界和见识从小就不同,不仅是基础设施和教师资源跟不上,家庭教育也缺失着。”祁凤兰坦言,幼儿园里的孩子有一半是留守儿童,父母在外讨生活,长期缺席于他们的家庭教育。
暑假对祁凤兰来说与平日上班无异,除了操持家务这些日常琐事,工作上的事也有一大堆。“转发回复上级来文、安全度汛通知、疫情防控通知、流调统计、疫苗统计、核酸检测统计……50天的暑假一天都休息不了。”
因为午饭几乎都在学校草草解决,祁凤兰的胃病越来越严重,只能利用节假日看病抓药,反反复复没有好转。这个暑假她又抓了37副中药,一天喝3次。
临近退休,祁凤兰希望能再多教出几个孩子,但眼下这个愿望变得越发艰难。她计算着,等到大班的孩子升入一年级,下半年新入学的小班孩子就只有一个人了,她不敢想象那种班级里孩子越来越少的画面。她渴望休息,却始终放不下孩子们。
面对这些,祁凤兰常常从当初的成就感坠入一种深深的无力之中。唯有多年来的坚守和取得的成绩支撑着她,“总归是有意义的。”
祁凤兰没具体计算过教出了多少孩子。“至少也得有300多个孩子吧,最后出去读大学的有四五十个,考上985、211的也有。”从这里接受启蒙的孩子们,每次放假回来,只要赶上幼儿园还在上课,总要来学校看看她。
闲暇时,祁凤兰会拿着手机,翻看“六一”儿童节孩子们玩“抢凳子”游戏的视频,几把凳子围成一圈,自己拿着锣站在中间。她想退休前若能有新的老师过来,并且还有新的生源,这样的热闹就不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