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们的想法

2021-12-18 14:19谷凡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1年12期
关键词:寡妇儿媳妇乡长

谷凡

小说的写法有很多种,有注重语言的,有注重时代背景的,有注重故事情节的。阎连科先生的《年月日》虽然也有注重,但重点是人物刻画,尤其是在大故事中刻画出的人物。先爷一个人对抗荒年,那种孤独和内心的苍凉被作者渲染得极其到位。小说没有让一个青年人或者中年人来做这件事,而是让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为了一棵玉蜀黍放弃逃荒。先爷的坚守让他对自然有了认知,他为了种活一棵玉蜀黍而做出的努力,是超现实主义的作品。

先爷这个人物,作者给出的思考是“人”和自然的对抗,这种对抗是孤独的,也是无奈的。面对孤独和无奈,不管是在东方还是在西方,都惊人的一致,也惊人的超现实。古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日复一日地推着巨石上山,推一次,巨石就滚落一次,落了推,推了落。西西弗斯每天不停歇地推,沉浸其中,孤独地对抗着自然。在东方,也有类似的故事,有一只鸟叫“精卫”,她原本是神农氏最疼爱的小女儿,因为溺亡东海化身为鸟,同样日复一日地衔小石子投到东海,渴望能把东海填平,不再有类似的悲剧发生。人类对抗自然的基因从很久远的时代就开始了,不管用什么样的方式,一直在坚持着。

先爷为了给村人留下种子,也做着精卫和西西弗斯的事情,他用自己的身躯对抗干旱,让玉蜀黍根须从他身体里穿过,结出玉米籽儿。这种亦虚亦实的写作手法,贯穿整篇作品。

先爷身上有耙耧山人的韧劲和不服输的本性,他顽强的生命力,代表一种人“活着”的精神。耙耧山脉是阎连科先生写作的背景墙,在这面墙上,他塑造了一个又一个鲜活的人物形象,有男人女人,有中年少年,有天资聪慧的,有痴傻疯狂的。猛一看感觉这面墙挺虚幻,仔细端详都特别的立体。

李贵是《耙耧山脉》里的一个人物,他身上折射出的世态炎凉令人心痛。在耙耧山脉下一个小村庄里,一名安分守己的农民,活出了卑躬屈膝的样子。村里最大的官就是村长,李贵和村长的关系,在村里人看来还是可以的,从小一块儿长大,两家又多有交往,村长盖房子李贵拉砖。

小说开端写黑雪,天冷。接着就是村长的女人喊“不好了——他死啦——”,谁死了,是村长死了,村长死了,村长的女人没有哭,作者意图很明显,下面的故事很耐人寻味。有关村长和他的女人,读者不费力气就明白了村长的女人没有为村长的死而哭的原因。尽管村长的女人是初嫁,但是填房,对村长的感情淡薄。谜团在李贵身上,对于村长的死,李贵的表现是忌妒、恨。李贵对村长的死表示漠然,“真死了”一句预示着后面的故事情节。

《祭》《两个女人》《凶手》《选举》《听夜》这一组小说表现了乡村特有的“文化”内涵,而在李贵身上又放大了这种“文化”内涵的特质。尽管他对村长不满意,但是,李贵的奴性没有让他在村长活着的时候,对村长说出半个“不”字。听说村长死了,李贵回家让儿媳妇烙油饼,儿子说面还没有磨,李贵说借。村长的死,让李贵有想庆祝的冲动,虽然作者没有用太多的笔墨去描写,读者基本明白,这个村长,是丑态的,村长的丑态很显然在他是村长的“权势”上,即便这个村子里的人不多,尽管村长一级在行政级别最末级,但在这个村子里,他依然代表“权势”。

在作者的笔下,乡村的政治纷争是一面镜子,这面镜子不仅仅照着村长,也包括村民。人性的欲望和堕落,甚至内心的矛盾,都被这面镜子照得清清楚楚。村长的女人不喜欢村长,但她还是选择嫁了他,因为他是村长。李贵的儿媳妇,也屈服于村长,或许在年龄和辈分上,李贵的儿媳妇比村长女人更委屈。通过村长的女人和李贵的儿媳妇,作者对女性的心理探索,又上升了一个台阶。

除了村长的女人和李贵的儿媳妇,还有一位女性,被作者涵盖在其中。张妞,是个寡妇,原本是要嫁给村长的,但村长娶了别的女人,张妞当夜自杀,留下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村长的女人和李贵的儿媳妇,并不足以代表村长的“丑态”,张寡妇的出现,直接用钉子把村长这个人物钉在恶人的架子上。不说村长欺男霸女,那也是坏事做绝,好在小说开篇村长就死了,用一个死人揭露“权势”的黑暗、人性的泯灭,在阎连科先生的作品中,并不多见。不管是村长的女人还是李贵的儿媳妇,也包括张妞,她们的选择权统统被男人收走了,她们只能听天由命,要么死,要么活,要么忍辱负重,三位女性过早地自己把自己丢在墓穴里,就等着最后那一锨土来了结自己:

问说:“这就死了?”

他说:“这就死了。”

人家说:“想想,心凉。”

他说:“想想,也值了。”

天黑冷,他身上總是黏渍渍着有汗。第三天,村长的女人说,真幸亏村长生前有你这个朋友。李贵笑笑,说你知道,村长从来没把我当作人看。

村长的女人说:“过去的事就别提啦。”

李贵说:“你得去村长的灵前哭一场。”

她说:“他活着的时候我的泪就哭干了。”

李贵说:“哭给人看的。”

村长的女人就去了,烧了一堆黄纸,哭得声动山河……

虽然有这三位女性人物出现,但小说给我们展现的并不是男人和女人的故事,而是人性和权势的纷争。相比小说前面的情节,村长的死和先爷的死有点儿遥相呼应,先爷的死让读者感觉地动山摇,感慨感叹;村长的死让读者感觉他死有余辜,应该早死三百年。这是一篇有乡村烙印的小说,作品中表现了人性的扭曲,权欲的膨胀,灵魂的压抑,把那个时期少数的乡村风貌,筛选出来,有极端性,也有残忍性。

李贵身上所展现的是因贫穷而造成的怯懦,敢怒不敢言,他的隐忍和顺从,和女人没有两样。村长死了,李贵才敢往他身上撒尿,这个人物看着本分,但他身上的丑态,和村长并无两样。同样,作为女人的李贵儿媳妇,作品中关于她的描写并不多,因为自家男人和公公撑不起一个门面,想要宅基地,就只能屈身村长。李贵儿媳妇彷徨和无助,看不上自家男人,又不敢轻易离婚,最后她的极端表现,她身上的可怜之处,也笼罩着可恨的阴影。村长死了,李贵的儿媳妇才敢到他的墓穴里,做了那件她心里一直想做的事情。这样的悲剧显然不是天灾,而是人祸,是在男权社会里女性的自我放弃。

女性的可悲之处,阎连科先生在《耙耧山脉》中一而再、再而三强调。这种可悲可叹的事情,在村长的女人身上同样有所表露。村长的女人不喜欢村长,但是她特别听话,村长死了还把金条放到他棺材里,因为只有这样遵照村长的交代做,她才可以改嫁。死人可以指挥活人吗?这种乖戾的描写,作者给出的思考不是令人匪夷所思,而是另有空间;还有张妞,本来就是寡妇,不嫁还是寡妇,偏偏因为村长而送了性命。

这三位女性能觉醒吗?她们能和中心权势抗衡吗?作者在这里突出了这个特点——“时代性”,只有那个时期的女性,才会有那样的思维方式。不管是李贵,还是那三位女性人物,他们最终也没有挣脱自己的枷锁,他们所做的努力方向是错误的,所以永远也走不出那个怪圈,无法摆脱现状。

恶人有恶的原因,被欺负者有被欺负的宿命。作者在这一组小说中的揭示和批判,都源于一个重要的原因:“我把自己忘了,只去放大别人。”如果李贵能想起自己是谁,如果村长的女人能想自己是谁,李贵的儿媳妇、张寡妇,她们都能想到自己是谁,故事或许可以改写。

村长死了,因为村长的死,寡妇的儿子敢站出来说是“我害的”,李贵的儿子也站出来了,村长的女人也站出来了。警察抓走了三个人,李贵的儿子、寡妇的儿子、村长的女人。看到这里有点儿“罗生门”的意思,但阎连科先生不会续写《罗生门》,村长是自杀死的,和别人没有关系。这三个人物的表现,从某种意义上分析,非常有意味,或许在他们心里,已经把村长杀死过千百次了,他们对村长的恨是根深蒂固的。

村长自杀前就给乡长写了信,那三个人都无罪释放了。作者给出的问题是,这三个人有罪吗?当然,答案在读者的心里——有罪或者无罪。

小说后面的内容,笔锋一转,拐向另一条路径,乡长出场,选举新一任村长。村長和乡长的关系是“订亲”,村长的女儿长大给乡长儿子当儿媳妇。如果说村长道高一尺,那乡长就是魔高一丈。作者对乡村生活比较熟知,对乡村的特定文化和习俗,也比较了解。

乡长的出场每一步都踏在点儿上,所有的程序都是按照规矩来的,选举结果如村长所愿,他的儿子又当上了村长。是选举,不是世袭,乡长的做法滴水不漏,而且令村民感激。作为一名读者,我们欣赏到了整个选举的过程,但如果让我们动手写,细节的处理,情节的设定,能够如此天衣无缝地把整个事件叙述出来,真的很难。所以,欣赏小说除了欣赏语言特点,还要注意情节的设计、角度的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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