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的衣裳

赵建宇

小说是否好看，首先要看小说的衣裳。这件衣裳是否得体，是小说的关键所在，如果小说的衣裳不合体或者不体面，给人的感觉就是比较生硬。若是衣裳具有个性，色彩搭配和质地都有特点，就能吸引更多读者欣赏的目光。

读完阎连科先生的中篇小说《年月日》（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1年7月第1版），使我更加认定“小说的衣裳”的重要性和其意义所在。

千古旱天那一年，岁月被烤成灰烬，用手一捻，日子便火炭一样粘在手上烧心。一串串的太阳，不见尽止地悬在头顶。先爷从早到晚，一天间都能闻到自己头发黄灿灿的焦煳气息。有时把手伸向天空，转眼间还能闻到指甲烧焦后的黑色臭味。×，这天……

这样的文字描述，可以说是灵透而瓷实，先用一根绳子，把你想要欣赏小说的欲望拉出来，然后再慢慢告诉你小说的情节走向。

中国的传统文化色彩是绝对鲜艳的，怎样去运用和调配这样的色彩，需要作家对文史知识的参透和理解。文学创作需要历史背景，如唐诗所蕴含着的丰富而生动的历史，很多历史恰恰是通过文学这种创作形式保留下来的，每一篇小说和诗文的存在，都不单单是文字简单的笔记，而是对历史的回顾，对人心的解析，对人性的冲击与显现。每一位欣赏者都可以带着自己的观点去解读评析，说出其中滋味儿，我们存在其中，既是参与者，也是旁观者，更是传送和理解者。

《年月日》是用大背景写作，旱天、荒年、鼠灾、狼患，一口气把中国历史隐喻得淋漓尽致。不说别的，仅河南，1938年花园口被扒开，使得三省受灾，黄河因此而改道，而后发生大面积的旱灾，继而是蝗灾，再后是震惊世界的河南大饥荒。阎连科先生作为河南籍作家，相比对那段历史更为熟知。所以，先爷这个人物的塑造，围绕着旱灾和饥荒。

先爷一个人，守着一个村庄、一条瞎眼老狗、一棵玉蜀黍。诚然，村庄代表的是历史的积累、文化的传承，尽管一村子人都去逃荒了，但先爷留下来了;瞎眼老狗代表的是“伙伴”关系，相互依附，抱团取暖，因为老狗的眼睛是为求雨而瞎的;玉蜀黍就是希望，对生存的希望，对未来的希望，都让这棵玉蜀黍承担了。

作品中还多次强调先爷七十二岁，七十二是一个特别让人敏感的年龄，因为有俗语“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先爷在这个年龄段，最惧怕的就是老天爷，上天的表现关乎生死存亡。先爷守着村庄，与瞎狗对话，内心的郁结、渴望和愤懑，都和瞎狗说。先爷称呼老狗“瞎子”，那么作者塑造瞎狗是有目的的，这个目的大家可以去思考一下。

瞎狗没有求来雨，结果还把自己晒瞎了眼，这个细节的设计，是有特殊意义的，作者有交代，以前不是这样的，其他的狗是能求来雨的。那么，在这么一个糟糕的时代，瞎狗的悲哀，和先爷的悲哀被作者放在一口锅里了，不管谁代表谁，应该都统称为“动物”。他们的命运紧紧相连着，谁也不愿意离开谁，谁也不愿意责怪谁。人和动物和谐相处，其亲密关系甚至超越了亲人，这种依赖是来自心灵深处的，是有根可寻的。

瞎狗看不见，但它能听懂先爷的话，也能理解先爷，瞎狗知道自己的“尿”该尿到哪里，知道什么时候吠叫，什么时候安静。上苍给了每一个动物或者植物选择的权力，就是可以選择活着，也可以选择死亡，不管在怎样的生存环境下，这是自然的一种力量，可怕而又让人敬畏。

荒芜的村庄，干旱的土地，一位老人和一条瞎狗，用他们的意志，维护着生命的尊严，这种维护被作者展现得壮观而又悲凉。活着，“就是解决一个又一个问题”，风花雪月的日子转瞬即逝，只有困苦，一茬儿一茬儿。

活着的意义是思索未来，如果无法思索未来，死神的临近就在咫尺。在《年月日》里，除了先爷和瞎狗，作者还塑造一个令人深思的角色——玉蜀黍。玉蜀黍，这个对玉米的称谓在豫东地区是比较流行的。玉蜀黍，它承载着先爷的希望，因为有了这棵玉蜀黍，先爷的生活才有了动力，才有了活下去的勇气。他去挑水，去为玉蜀黍谋划未来，他看着玉蜀黍一天一天地成长。

先爷能听到玉蜀黍成长的声音，玉蜀黍成了先爷生活里最大支撑，这支撑瞎狗给不了，先爷自身也没有这样的支撑。先爷爱护这棵玉蜀黍就如对待自己的后代，看着它一天一天地生长变化，可见先爷对玉蜀黍投入了多大的精力。玉蜀黍是植物，瞎狗是动物，先爷是人。动物、植物和人，运用这种三角关系，作者把旱年和饥荒，展现在我们面前，各有各的不易，各有各的内涵，各有各的意义。

先爷用这棵玉蜀黍展望自己的未来，希望村里人从世界外面回来，把他收获的玉蜀黍种子种到地里，漫山遍野绿油油，先爷甚至想到了他坟前的功德碑。

人活着就是做有意义的事情，先爷认为有意义的事情就是把这棵玉蜀黍种好，待它成熟，作为种子，一茬一茬延续香火。先爷身上有硬汉形象，面对挫折泰然自若，这和美国作家海明威的人生哲学和道德理想如出一辙，面对大自然的灾难，绝不向命运低头，拼尽全身的力气，也要战胜困难，用积极向上的态度支撑着乐观的斗士精神。

关于《年月日》故事情节，虽然是一人一狗一棵玉蜀黍，我前面说过，依然是大背景写作。1942—1943年，河南人口从3000万锐减至2100余万。将近300万人饿死，500余万人迁徙，每一个人身上都有一段悲凉的故事，每一个悲凉故事的后面都有一个令人心碎的细节。或许作者并非有意把先爷这个人物放在300万饿死亡魂中，毕竟先爷已经七十有二，但作为一名阅读者，当我看到先爷这个鲜活的人物时，就联想到那次震惊世界的大饥荒。

先爷站在他的山头高地，来看待这个世界。他有自己独特的认知，并且固守着自己的认知。保长活着的时候，来了一个有学问的人，告诉大家地球是转动的。先爷不肯相信地球是转动的，因为这不在他的认知范围之内。

他说：“你们知道吧，老堡长活着时，村里来过一个做学问的人，他说这地球是转的，转一圈就是一天，你们说这做学问的人是不是在放屁？地球是转的为啥我们在床上睡时没有把我们倒下床？为啥缸里的水没有倒出去，井里的水没有流出来，人为啥总是头朝着天走路？”先爷说，照那人的话说，地球是吸着我们才睡着了不会掉下床，可你们想，地球吸着我们，我们为什么走路还能抬起脚？这样黑洞一样模糊深刻的问题，先爷谈论时，脸上的神圣便正经八百，手里燃了的旱烟也顾不上再吸了。到最后，疑问全都水落石出地摆在了狗和玉蜀黍的面前，先爷便极懊悔地倒在田地里，把脸和天平行着，让月色洗着他的脸，说：“我太给那读书人面子了，他在村里住了三天，我都没有去问他。我怕当着全村人的面他答不出来脸上挂不住。先爷说，他是靠学问混饭吃，我不能砸了他的饭碗呀。”

地球在先爷这里不能转动，因为地球转动的样子先爷无法想象，更不能相信。他可以到田地里听鼠，把老鼠的粮仓全部扫尽;他可以对峙黄狼，就算面对凶狠的狼王，先爷最后吓得尿裤，也没有改变他对狼群的判断。最后先爷取得了胜利。

先爷把瞎狗和玉蜀黍当成了可以交流的对象，心里想的事情会对着它们说出来。先爷有自己的善良，这种善良不动声色，在他的言行中流露。在死亡临近时，先爷交代瞎狗后事，把那棵玉蜀黍管理好，即便自己亡故了，也不会殃及它们。先爷能把日光称出重量，依然不相信地球是转动的。

日光酷烈时，晒在秤盘上是能晒出斤两的。他跑到山梁上，在梁道上秤盘是一两三钱一，揭去一两盘，日光就是三钱一分重。先爷一连跑了四个山梁子，山梁一个比一个高，最高山梁上的日光是五钱三分重。从此，先爷就不断去称日光的重量了。早上日出时，日光在棚架周围是二钱，到午时就升到四钱多，落日时分又回到二钱重……先爷这个称呼，想必是作者有意为之，因为这个人物的存在是有代表性的。他身上有着时代的重任，日光把先爷蒸发了，他数着水里的油花，支撑着最后的日子。

先爷和瞎狗，最后用扔铜钱的方法，来决定谁先走。先爷是人，狗又是瞎子，那么这个铜钱的意义象征的是平等，平等是大多数人的渴望，不管在什么事情面前，都渴望被平等对待。先爷没有欺负狗，没有欺负狗是瞎狗。他用自己的方式，放走了自己，并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了那棵玉蜀黍。

小说最后写得凄凉，先爷已经知道自己熬不过秋熟，他拿起马鞭，狠劲抽打日光。因为这日光带来了干旱，也是这样的日光带来了饥荒。小说的结尾，人们看到了先爷残骨上的玉蜀黍根，他用自己的身躯保存了玉蜀黍的种子。

先爷身上这种敢于对抗命运的精神，是作者用马鞭打出的一个漂亮的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