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都塔尔

2021-12-17 11:43黄志
回族文学 2021年6期
关键词:检票员货郎塔尔

黄志

都塔尔(Dutar)是古波斯语,“都”为“二”、“塔尔”为“琴弦”,意为两根琴弦。

都塔尔是维吾尔族极为钟情的传统乐器,形似一把长柄大水瓢,没有琴头,没出音孔,较之复杂的冬不拉或热瓦普,简陋而纯粹,却能兼具柔美和激情。

维吾尔族老少往往一人、一琴就能惹出一段歌舞,若再搭配达甫,一场即兴的麦西来甫就能说来就来。荒漠绝境里的人们不缺柔情,只是少有机会泄露柔情。

好一路急赶慢赶后,我终于坐到位子上。看看车票上的“10车84号”,没错就是这里,硬座、门口、靠窗,根據以往的搭乘体验,我再次挑到了好位置。现在想来,午饭后不休息就出门是对的,近来形势转紧,明显影响了排队检票效率,足足提前了2个小时进的候车室,到现在离发车也就剩15分钟了。要是搁在以往,这样的提前量走进吐鲁番或者库车火车站,足以在上车前美美地欣赏一场“候车室麦西来甫”。

车厢里人头攒动,行李架上横竖堆叠着大小不一的各式箱包。已放好行李的,在座位上起起落落,犹豫着把瓜果零食挂在壁钩或散放桌面;刚找到座位的,歪着脑袋,瞅准时机,踮脚飞速把箱包塞进空隙;还有刚上车的,在过道里挤来挤去,嘴里嘟嘟囔囔,四下扫视寻找着位置。

从乌鲁木齐开往和田的普客7557次,还是绿皮车,单程近2000公里,硬座一天两夜30多个小时,沿途停靠20多个站点,就旅行的舒适度来说差一些,但我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这趟旅程了!马兰、焉耆、阿克苏、喀什、英吉沙、叶城……光想想这些沿线站点,就让人垂涎。

愣神间,车外又涌来一波人流,开车的铃声几乎紧贴他们脚后跟了。这群男女老少的压哨出场,让稍稍安稳的车厢再度忙乱起来,找座的找座,放包的放包,三两下就把行李架和车厢又搞得混乱不堪。和我隔排的靠窗老汉,竟然还带上来两把长柄大水瓢样的家伙什,横竖倒腾了半天才将将斜放进窗边,贴身合坐在他的位子上。

曾有友人说过,我也会继续这样告诉别人:如果你向往南疆、钟情塔克拉玛干、迷恋维吾尔族风情,如果没有机会走进那些神秘的市集村庄,那么坐上一趟西去的7557次火车,你也能切身体验新疆以西的维吾尔族烟火。

一阵忙乱过去,后来的这些人大多已找到自己的位子。此时车厢里,除了两位长相酷似汉族外,清一色都是高鼻梁、深眼眶,差别只是头发或顺或卷、鼻翼或尖或圆、眼睛或大或小。突然,过道对面的一道倩影定住了我的视线,那维吾尔族少女模样实在太美!她最多也就十五六岁,浑身上下都是抑制不住的魅力,杏花般的肤色、海子深的眼眸、玲珑的身段、青春的气息。我假装老神在在,悄悄地瞄了一眼又一眼,清心愉悦之余,终于明白“秀色可餐”不是赞美而是嫌弃,我怀疑再看下去,真会嫌弃吃饭那种俗事。

意犹未尽地转身落座,发现对面已经来人了。乖乖,还是颜值超高的维吾尔族一家呢!我至今都没搞明白,每当混迹维吾尔族人群时总有莫名而生的自卑感,这种感觉日常与人打交道时都不曾有过。看着眼前的维吾尔族一家,我忍着内心波动,右手边抬到左胸前边笑着朝他们点了下头,说着“亚克西姆瑟斯”。

“亚克西姆瑟斯。”男主人显然很意外,连忙起身还礼,女的也微笑着点了点头,他们家那丫头片子看着也就三四岁,粉嫩的一团小淘气!攀着爸爸的左肩,摇晃着,扑闪着浅灰底的大眼睛,朝着我笑。太多次的村头问路经验告诉我,我眼里的他们,和他们眼里的我,一样的友善,也同样的紧张,但只要主动示好,对方准会热情互动。

俊朗的男主人叫马合买提,据说在喀什某地水利局上班,一看就知道普通话说得不太好,看着我跟他家小宝贝玩得来劲,也只好卷起舌头,用普通话和我正正经经地一问一答。

“古丽美热,古丽美热,赶紧下来!”小妮子玩兴起来了,才不理会大人的呵斥,翻过爸爸的腿就爬到小桌上,对着我摆出各种鬼脸,等着“咔嚓”声响,又急张手来抢看手机里的自己。就这样一来一去,一大一小之间已经相当热络。她甚至要我拍下全家福,弄得马合买提和他妻子阿依尼莎也只好始终挂着笑。

“亲爱的旅客朋友们,本次列车准备了丰盛的晚餐,有牛肉套餐!鸡肉套餐!鱼肉套餐!有需要的乘客请到5号车厢点餐。”广播里的声音一遍遍地喊,毫无新意地诱惑着。

“让一让!让一让!瓜子、饮料、泡面,有没需要的?”

推车叫卖的售货员也不厌其烦地吆喝着,每次经过都会引起一阵慌张和混乱。车厢里本就拥挤,推车一来坐着的人得缩手缩脚,靠着座位、倚在门边或者干脆坐在过道行李上的,迷迷糊糊中惊醒过来,赶紧往边上紧了紧行李,等着车子过去又松开。反复几轮下来,再没人开口点买了,只有车厢里弥漫起一股浓浓的泡面味,久久不散。

也许是跟小姑娘玩得太嗨了,我都没注意车里又多了不少新乘客。他们应该是从刚才的吐鲁番上车的,好多都是站票,站的、蹲的、倚的、靠的,形态各异,把过道挤得密密麻麻,有的甚至打开随身携带的马扎,在人群和行李簇拥里坐着,相当淡定。扫了两遍,我发现了他们中间有个人远远地挤在门那边,一副夸张的货郎装扮,个头不高,戴着顶毛线帽,帽尖半搭半挺,显然是之前随意抓着帽顶罩在头上,又顺势往后脑勺拉了拉,以致大半个额头都露在外面。他一手抬举着各式民族刺绣,一手拖拉一条鼓鼓囊囊的编织袋,脖子上还喜感地斜挂台老式收音机,里面蹦出节奏明快的维吾尔族舞曲。他满脸堆笑,对谁都笑,一种饱经风霜的憨笑,边笑边向人展示手里的物件,偶尔还随着音乐来个夸张的甩脖动作。但是效果明显不佳,一节车厢走过大半,也只收获了猎奇的目光。或许感觉累了,他在隔我几排的地方停住了,伸手进编织袋里搜罗出张小板凳,挤出点空儿坐了下去。

“查票了!查票了!”远远听见一位身宽体胖的女检票员粗着嗓门,一路喊着查过来,手里抄着块插满座位牌的皮垫板,挨个接过乘客递来的车票核对。我在好多火车上都见过类似形象,一度怀疑全天下检票员是不是都这样。古丽美热这时坐在桌上,正拿着我们的身份证和车票当牌玩,检票员的出场动静明显吸引了她的注意,一没注意溜了张牌到桌下,等我弯腰费劲摸出来时,那边竟然吵起来了。

只见检票员单手抄住货郎胳膊,大声追问:“你的票只买到马兰,早就过了,你要坐到哪里?”

货郎努力挣扎,只是随身物件太多,怎么也挣脱不开,连忙解释说:“我有票,我买了票的,我要去皮山。”

“皮山?你想坐到皮山,那你怎么只买了马兰的票?身份证有没有?马上补票。”

“就在上衣口袋里,马上拿给你。”

“我来。”只见她伸手一掏,一把就抓了出来。

“阿依西木,喀什疏勒的。你说你没事干哈,坐火车瞎转悠。来来,补票。你的票才21.5元,到皮山要84块,要补62.5块。”

阿依西木憋红着脸,摊开双手,嚅嗫着:“钱买票了,所有的钱都买票了,没钱了。”

“那可不行,想白乘车,哪有这道理!没钱是吧?那你坐到下站,到和硕必须下车!”女检票员理直气壮地拿着货郎,嗓门越来越大了,连收音机里的舞曲都小成了背景。

“我有票,我要到皮山。”

车厢里议论声四起,每个人都显得很激动,跟邻座交头接耳,却听不清楚谁在说谁是或不是,气氛异常烦闷逼人。两人也就这样僵持着,拉扯着,不甘示弱也不退步。

“你好,这是一百元,帮我传过去给她,给他补票,剩的钱就让他留着备用吧。”我不知哪来的勇气,鬼使神差地捏出张百元钞,压着声音,转头吩咐邻座的维吾尔族少年,因为他离检票员更近些,说完就迅速地转回了身。

“列车员,这里有一百元,给他补票的。”众人视线瞬间打了過来,盯向他。估计他也一下子没架住这么多关注的眼神,愣住了,巴巴地拿手指着我,说:“不是我的,是他的钱。”

我也只好装傻充愣,低着头,不想说话。没承想,那强悍的检票员竟一手拉过阿依西木,一手指着我:“是这位同志给的你一百元,帮你补的票。你要记住,要感谢他!”我臊得满脸通红,极为尴尬地看向货郎,他也诚惶诚恐地看着我,连连弯腰。

我都忘了场面是怎么平息的,只记得背后那位带琴的花帽大叔硬把大拇指伸过来,对着我晃,对面那两口子看我的眼神也真诚了许多,阿依尼莎还微笑着对我说:“你帮他补票,你是好人。”

窗外已经黑透,即使在夕阳晚落的大西北,现在也是午夜了。车厢静默了下来,趴在桌上的、倚着窗沿的、靠在椅背的,大家睡的睡醒的醒,不再嘈杂。

一些带了孩子上车的犯了难,座位本就拥挤,怎能容得下肆意放松的睡童们?只见有人找出被褥,平铺到座椅和桌底间的小空间里,让孩子小心地躺上去,贴着大人的脚边睡去。我讶异于他们的随遇而安。古丽美热也是如此,早已睡得醉甜,微微地抽动气息,她年轻的爸妈此刻也相互斜倚着,迷糊地打着盹。

光线使劲地透过蒙蒙的窗玻璃,丝丝缕缕地穿进来,又汇成大片的光影投射在座椅、桌面和人身上,亮堂堂的。

古丽美热早已醒来,赖在被窝里卷着大人的裤脚玩,不肯起来。阿依西木不见了身影,库车都才过去没多久,想来晃荡去别的车厢了。

我站起身,走出位子,左转走过了几个车厢,又掉头朝另一边转悠。来来回回几趟,心情舒坦了不少。显然,很多人已经享用过早餐,空气里那股油香味又浓郁了不少。阳光温暖地照射下,男人们的舒张和女人们的闪亮,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一切都暖洋洋的,气氛轻松得让人有点想歌唱。

恍惚里,我好像听到了一声“叮”,又一声“叮”,侧耳细听时却没了。一会儿又听到“叮、叮”两声,跟着一声“咚”,这次很确定,琴声就是从旁边车厢传过来的。我一路疾走,快到跟前时才发现,竟然就是我背后那排的维吾尔族老汉。昨天看到他那俩长柄大水瓢状物件,我觉得那是乐器,只是不太确定是热瓦普、冬不拉还是弹布尔?没想到却是更草根的都塔尔,而且一亮相就掐到了我的心痒。

老汉满脸年代感,除了昨晚伸过来的拇指,我对他一无所知,就冲他头上戴着四棱花帽,姑且称他为买买提吧!这名字在南疆很常见,是“穆罕默德”的异音,用来尊称上年纪的维吾尔族老人很适当。

买买提大叔显然已经调好了弦音,只见他两腿稳住琴箱,左手扶着琴把,五指上下切换,按、磨、压、顶过两根琴弦,右手自然半抬,大拇指和四指分立,或拨或扫过琴面。弹到激情处,只见他微闭双眼,只用脸部、颈部、躯干、腿部感应音符,浑身上下满溢出韵律。

琴声轻易地调动起旁观者的热情,他们纷纷搁下手里的活计,举着手、甩着脖、扭摆着身子呼应着律动,更有几个年轻的按捺不住围了过来,跃跃欲试地摆开舞姿。

此时的买买提像极了煽情大师,骨子里都透露出喜乐,半转过身,双手在双弦间游戏追逐,双眼在蜂拥而至的热情里穿梭挑逗。他的身边围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摇摆身影,场面终于在一只达甫的加入后升华了。那清脆的鼓点,犹如孤鹰扑鸿、飞石入流,逗得连绵的琴声高低起落,演绎出抑扬顿挫的节奏感,让围观的激情终于找到了契合的节拍。于是,整个车厢里,鼓声挑逗着琴声,琴声环绕着众生,众生回旋着鼓声,男女搭配和美地跳,女女相对优雅地跳,男男对峙野性地跳。世间总有很多快乐是文字没法言说的,即便如“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飖转蓬舞。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也只是白描了场面,却彩绘不出此间的欢乐。

此后,我还有过多次这样美妙的经历,让我坚信这样的欢乐天天都在上演。我也试着将这些与人分享。

生活在塔克拉玛干沙漠周围的人们,他们居于恶劣环境的坦然心态和不可思议的热情,让他们拥有了别人不曾有的豁达和纯粹。也正因此,他们只用两根弦的都塔尔就弹出他们的喜乐福慧。

说实话,这一切并不浪漫,只和快乐有关,一种纯粹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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