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翻箱倒柜,翻出我们家的“八字本”,我才确切地知道,我爷爷出生于1912年七月二十一日(农历),父亲则生于1945年元月十一日。不幸的是,生活在战乱年代的爷爷英年早逝,三十八岁就离开人间,那一年,新中国刚成立不久,我父亲才五岁,而我姑姑才几个月,还在襁褓里嗷嗷待哺。
奶奶与两个可怜的孩子相依为命。家里太辛苦,父亲一天学没上,早早就下地干农活了。十四岁时,父亲第一次出远门,跟随村里的大人到百色参加澄碧湖水库建设万人大会战。工地上人山人海,烟尘滚滚,父亲吃力地挑着簸箕,淹没在人群里。看到父亲实在太小,管工地的人于心不忍,一个多星期后,就把父亲辞退回家了。
尽管如此,父亲对这段短暂的经历仍念念不忘。多年以后,当我终于把父亲带到澄碧湖看一看时,当年那个稚嫩少年已年近耄耋,满头华发,眼眸也不再清澈。站在坝上,父亲定定地出神,既兴奋又有些怅然。不用问我也知道,父亲一定想起他的青春,想起那个曾经的少年。那一天,父亲想起了很多人——很多一起参加大会战的人的名字,他们当中,有的是我们村里的人,有的是隔壁村的人,如今大多数已不在。父亲站在坝上出神,不停地感慨,那是他在帮那些远去的工友们见证,他们用青春筑就的澄碧湖永远在,坚如磐石,而且碧绿如初。
父亲不上学,大地就是他的课堂,庄稼就是他的课本和作业,穷极一辈子,来不得半点懈怠。小时候跟在父亲后面干活,感觉他无论是给玉米培土,还是耘田除草,抑或犁田耙地……什么活儿都干得利利索索、清清爽爽、有条不紊,好像那不是在劳作,而是在画一幅画,极具美感。因为这,我曾经相当崇拜父亲,觉得将来要是能当一个像他那样的农民就好了。
男人是力量的象征。过去在农村,会犁田耙地又会自己制作犁耙的男人才叫作真正的男人。这也难怪,小时候大年初一,我们到河边舀水祈愿,口中默念的居然不是上学读好书,而是希望将来自己能成为一名劳动能手:喝了聪明水,会造犁来又会造耙……
在父母言传身教下,我小小年纪,就已经是家里的主要劳力了。
我上初中时,刚分田到户,家里人口多,分到了两三块大田。田块大,一头牛耙不动,每到耙田种秧,总是需要别人帮忙。双抢时正值暑假,自然而然,我就成了父亲的好帮手。于是那时候,人们总会发现,田野间,有个眉清目秀的少年,赶着牛,跟在大人后面,娴熟地握住耙柄,一圈圈地转,一垄垄地耙,吆喝声此起彼伏。父亲见我干活有模有样,嘴角欣慰地笑,因为他看到,伴着泥土的芬芳、禾苗的油绿、稻谷的成熟,他的孩子长大了。
父亲这辈吃的苦,比河流還长,比山还高。我读书的时候,家里没有钱,父亲只好到山上割各种各样的树皮到街上卖换钱。有一次,父亲游过灵岐河,到对岸的山上割树皮,谁想到回来的时候,遇上滂沱大雨,河水暴涨,滔滔洪流顿时断了去路。那天为了回家,父亲把两捆树皮捆在一起做成船筏的样子,毅然冒险渡河,洪水将父亲冲到一公里远的下游,父亲好几次险被卷进洪流里,可他仍死死地抓住那两捆树皮不放……那两捆树皮足足有一百五十斤重,父亲艰难跋涉二十多公里路挑到田东县义圩街收购站销售时,收购员不敢相信,怀疑父亲使诈,在树皮捆里塞石头吃秤,父亲气不过,当场撕开绑绳,绳子一松,哪里有什么石头,新剥的树皮散发着阵阵芳香,整整齐齐地排了一地,惊得在场的所有人目瞪口呆。
这个故事,父亲讲了无数遍,每听一遍,我的心头都隐隐作痛,因为我知道,我如今每认识的一个字,它的背后都包含着父母的无数汗水和心血,包含着他们火一样的青春。
在我成长的路上,父亲不仅是一盏指航灯,照耀着我前行,更像一棵大树,无时无刻不在为我们遮风挡雨,养育我们健康成长,教导我们学会感恩,诚信做人。
我准备大学毕业那一年,家里实在拿不出钱。眼看开学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一家人心急如焚。据父亲说,那时除了欠亲戚的,家里还欠银行两百块钱。那年的暑假,走投无路的父亲不得已又去找乡里信用社贷款。
乡信用社的负责人叫黄永飞,一脸络腮胡,说话声音沙哑,不怒自威,见父亲说明来意,便说道:“你们家都还欠贷款,银行不可能再借贷给你,除非你先把旧贷还上。”
“如果我把两百块钱还了,你能保证给我再借吗?”父亲忐忑不安地问。
“你先把钱还了,到时再来找我。”黄永飞对父亲说。
…………
圩日,赶圩的人群熙熙攘攘。那一天,父亲口袋空空如也,连一碗米粉都没吃上,空着肚子,站在街边四顾茫然。两百块钱啊,去哪儿借呢?想啊想,焦虑的父亲忽然眼前一花,竟当场晕厥在大街上。旁人见状,赶紧将父亲抬到阴凉处,给他摁太阳穴、喂水、敷脸,好一阵子,父亲才苏醒过来。
傍晚时分,有人赶圩归来,告知父亲晕倒的事,我不由分说,拔腿就往村口跑,可任我如何呼喊,也看不到父亲的身影。晚上八时许,夜幕沉沉,忽然房门吱呀一响,父亲终于安全到家了,全家人方才松了一口气。看到父亲为我读书如此奔波操劳,刹那间,不禁鼻子一酸,两行热泪禁不住夺眶而出……
父亲魔术般借到了两百元钱,忐忑不安地把旧贷款还上了。黄永飞没有食言,父亲旧贷一还清,他亲自签字真的又给我们家借了六百元贷款。拿到了钱,天开地阔,父亲激动不已,握住黄永飞的手不尽感激:“家里的猪一养大,我立马给你还钱!”父亲信誓旦旦地对黄永飞说。
我们家的那几头猪很争气,不过半年左右,便真的可以出栏了。卖了猪,拿到了钱,父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把贷款还上。“借钱欠贷,寝食难安。把钱还清,睡个好觉。”他说。
后来有一次,父亲去赶圩,赶到靠近公路边的一个村庄候车,正等着,忽然看到黄永飞笑盈盈地向他走来,父亲上前打招呼,还没说上两句,黄永飞就把父亲带到了村里操场的讲台上。父亲不知就里,一阵慌张,心想,贷款不是还过了吗,为何拿我来示众?
原来,黄永飞带队下村催贷款来了。
只见黄永飞一边捋着络腮胡,一边扯着沙哑的嗓子,发话了:各位乡亲,我身边这个人,你们都认识,半年多以前,他为了给孩子读书,跟我们信用社借了六百块钱,现在他孩子还在学校读书,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可他卖猪一得钱,就把我们的贷款还清了。然而我们这个村,很多人贷款好几年了,至今一分也没还。你们应该向他学习,做人要讲诚信,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有借有还,还了之后,需要再借嘛……
父亲没想到,原来自己成了典型榜样了,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得到“上级领导”表扬。那天,班车路过,黄永飞恭恭敬敬地将父亲送上车,还为父亲垫支了车费。对父亲来说,那是他这辈子最荣耀的一天。
父亲对孩子的爱永远是无私的,我们什么时候需要他,他都随叫随到,毫无怨言。
母亲去世时,我弟弟的小孩刚出生一个星期。办完母亲的丧事,父亲悲伤未了,就匆匆进城当保姆了。那一年父亲七十岁。父亲干农活样样得心应手,可带个刚出世的婴儿,却是头一遭,笨手笨脚。可父亲任劳任怨,说:“是我的孙,我不带谁带?”就因为这句话,七十岁的父亲像个小学生一样,学习包尿布、抹屁股、给婴儿穿衣换衣,等等,一切从零开始,我在一旁看着,心头隐隐疼痛。侄儿开始学说话的时候,一天到晚“爷爷——爷爷……”不停地叫,每叫一声,父亲就“哎……”一声,幸福的笑容绽放得像花儿一样。看到这样的情景,我才终于明白,父亲把这些受罪的日子过得那般理所当然,无非就是对我们这些孩子一份无私的爱。
城里很热闹,可父亲不会说汉话,闷得慌,侄儿一上幼儿园,他仿佛获得了解放,一天也不愿多待,赶紧跑回乡下老家去了。父亲回到家,家里的狗、猫、鸡、鸭,甚至是菜园里的瓜苗,都成了他的朋友,日子过得清闲而充实。
可没想到,只过了两三年轻松日子,去年因为我弟弟添了二胎暂时没人带,不得已,已七十七岁的父亲又再度进城上岗了,为此,我笑父亲:“你就是我们家的老拜登!”引得朋友圈吐槽一片。
小孙女很乖巧,爷爷从几个月大带到现在将近满岁,几乎没见她哭过。父亲为此很庆幸,说:这孙女是宝,知道爷爷老了,懂得体恤爷爷,她要是一天到晚哭闹,我早就不干了。
有一天,我弟弟上班半途回家,看到了这样一番情景,只见父亲躬坐在沙發上,紧紧地抱着婴儿,头点着膝盖,爷孙俩不知何时双双睡着了,随时都有摔倒在地的危险。弟弟把这张照片放到我们家的群里,颇有一些埋怨,说父亲怎么能这样带孩子。然而我看了照片,却不由泪奔。我年迈的父亲,即便已经风烛残年,但他依然无怨无悔地把他这辈子能够给予的爱都奉献给了他的儿女。
父亲带孩子很辛苦,我常跟他开玩笑说,按现在的行情,保姆费每月至少四五千元,照这么算,你至少挣了十几二十万了,说完,父子俩哈哈大笑。弟弟、弟媳也觉得过意不去,曾经塞给父亲几千块钱,父亲死活不要,还气愤地反问:你们给我钱,什么意思?我来跟你们住,吃你们的用你们的,你们给钱给我做什么?我要是要你们的钱,还来帮你们带孩子吗?
父亲不仅不向我们索取,反过来还把他身上所有的钱都奉献给我们。母亲已去世六年多。今年清明节,我们终于给母亲捡骨迁葬,算是真正地入土为安,也了了父亲一桩心事。我们返城前的那天晚上,父亲做出了一桩“惊天之举”,他郑重其事地把我们七个兄弟姐妹叫到一起,一一给我们每人塞一个大封包,每个封包厚厚的一沓钱,足足有三千多元,总共两万多块钱!父亲说,那些钱是我们这几年给他的零花钱,还有压岁钱,他舍不得花,都攒了起来,他平时也没什么用处,不如分给大家,免得哪天弄丢了。
接过父亲的钱,我们兄弟姐妹满眼泪汪汪。有父如此,我们做儿女的,夫复何求?
母亲走后这些年,我更深切地体会到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句话的真切内涵。如今父亲进城带孙,每到周末闲暇,方便的话,我都尽量陪父亲喝两杯,听他酒后诉诉苦,追忆往事,甚至听他说一些不痛不痒的胡话。在我看来,没有比这更美的事情了。
转眼间,孙女一岁多开始会走路了,可爷爷行动则越来越迟缓。弟弟不忍心,决定请保姆,让父亲歇一歇。保姆一来,等于剥夺了父亲的工作权利,一没事干,父亲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最后大发雷霆。说,你们有钱请保姆,还不如留那钱给我养老。你们要是坚持请保姆,那就赶紧把我送回乡下。
一个人一个时代。父亲不识字,但我觉得他依然像一本书,这本书里不仅记录了他的一生,记录了他的光和亮,也记录了我们一家的相濡以沫和悲欢离合。
【陆寿青,广西法治日报社副总编辑,主任记者。广西作家协会会员,有近六十件新闻作品分别荣获全国政法优秀新闻作品、全国法制好新闻、广西新闻奖、全区政法优秀新闻作品奖,被评为全国法治报业先进新闻工作者和十佳新闻工作者。汇编两本法治新闻作品集《瞭望时代》和《岁月回响》。出版有散文集《从家乡出发》。】
责任编辑 韦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