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辉病了,牛群散了,与他日夜相伴的大小七头水牛也被爷辉的子女悉数出卖,据说卖了三万八千块钱。
不久,那三万八千块钱大概用完了,七十三岁的爷辉还是走了。
一
有人说爷辉就是傻,这年头谁还会成天看牛,每天随处打个工就有百来块钱的收入。一年到头跟着牛屁股,就盼着那两头母牛的肚子争气,可是附近十里八寨都没有其他的公水牛,牛们只好近亲繁殖,运气好的话偶尔产下一两头犊子,也是蔫蔫歪歪的。
说爷辉是村里最后的牛倌并不完全准确,其实也还有其他放牛的人,但是能称为牛倌的,大概只有爷辉。爷辉把他的牛当家人,牛毕竟是畜生,常有走偏道的时候,爷辉也会呵斥,偶尔下鞭也是高高举起,挥到半空的时候收了八成力,最后只剩两成力“叭”的一声敷衍着落在牛屁股上,点到为止,牛尾巴欢快地甩起来,落下的鞭子并不是惩罚,最多算是一种训诫,力道正好给牛们搔痒。
不像其他放牛的,那些瘦骨嶙峋的黄牛是它们从各地搜罗来短期育肥出售的,他们下鞭的时候又狠又稳,而且全不择鞭子的落处,抽得牛背上、牛脸上、牛腿上一道道高高隆起的条痕渗出血丝来,牛们瞪大眼惊恐地乱窜。在他们眼里,牛似乎没有痛觉和生命,它们只不过是一堆行走的人民币,兴许十天半月后它们都会变成案板上鲜红的牛肉,才不管它们痛不痛伤不伤。
每天天色刚麻亮,爷辉就起身为牛们准备了一桶潲水,混杂着几木勺碎玉米叶和粗糠,加了一把盐。牛们咂巴着长舌吸溜吸溜争相喝起来,享受着爷辉给它们准备的早茶。牛圈里垫着玉米秆、稻草和一些蒿草,玉米秆、稻草既可以令牛们躺得干燥舒适,也可以充当牛们的小吃和夜宵,而蒿草散发的浓烈气味可以给牛们驱散讨厌的蚊蝇。
扒拉了一碗玉米稀饭和几筷子霉干菜,爷辉戴着一顶竹编中间夹着竹箬的竹帽,挎着一个绿色斑驳的军用水壶,腰里缠着一个腰包,里面有一包干粮和一个常常忘了充电的微型听戏机。三百六十五天,不管刮风下雨,这些都是爷辉看牛的标配。
从村里出来,上了大路往北走出一里地,再右拐,一直上山,再爬半个时辰,就到了村里传统的牛场——一个叫周寨的山坡上。每天爷辉就带着他的队伍走在这条山道上,队伍中一老一少两头牛的脖子下挂着竹筒做成的竹铃,牛步摇曳,梆啷梆啷的牛铃声就一路洒落下来。
牛们在泡澡或吃草的时候,爷辉就在水坑旁的树下听戏或发呆。后来村里的牛越来越少,看牛的人也越来越稀落,到后来只剩爷辉一个。爷辉依然伴随牛群每天早出晚归,像钟表一样精准,一天都不落下。
二
在我还是孩童的时候,田园极少荒芜,村民大多数都在务农,每家每户几乎都有一两头牛,多的一户甚至就有近十头,村里的牛群数量庞大,二百多头牛分成三群。为了减少放牛的劳力,村民们想出了合作放牛的方式,全村人按照每户牛的数量,编排出放牛值日表轮流放牛。
放牛喽,放牛——喽!
晨雾还未散去,放牛郎就扯开喉咙大喊起来,各家各户纷纷把自家的牛栏门打开,牛们鱼贯而出,从屋角墙边推推搡搡争先恐后地汇聚到村道上,待牛群们集结完毕,当值的牛郎甩开牛鞭,牛群便沿着既定的线路迤逦前行。
崎岖的山道上,全是牛蹄踩出来的凹坑。山道附近,零星散落着数十个水坑,记录着牛群队伍曾经的辉煌壮大。水坑大的长宽一丈余,深三四尺,小的仅有桌面大小,一尺半来深。夏天盛午时分,骄阳如火,惨白的太阳刺得人和牛都睁不开眼。这些水坑,就成了牛群消暑纳凉的宝地。牛们吃饱了便一头扎入水坑,全身浸泡在泥水里,只露出牛头,既可以纳凉消暑,起身后裹满身子的泥浆又可以抵御蚊叮虫咬,实在是令牛十分惬意。
这些泥水坑起先或许只是雨天牛踩出来的蹄印,或许是牛打架对峙时牛角抵在地上蹭出来的浅坑,后来经过几十年千百头牛不断地踩踏、闹搅、凫水追打,泥水坑尺寸越来越大、越来越深,最后成了牛群们的天然浴场。
毕竟时过境迁,村里的牛群从巅峰时的二百来头缩减到现在的七头,坑多牛少,爷辉的牛们再也不会像他们的祖先那样为了一个泥水坑的使用权打得皮开肉绽,每头牛有无数的泥水坑可以泡澡,有宽阔鲜嫩的草地可以慢慢享用,缺少了资源争夺带来的冲突,爷辉的牛们性子平和了许多,丝毫没有遗传祖先们的暴躁脾气。
牛返圈喽,牛返圈——喽!
当夕阳给山脊镶上金边的时候,牛们拖着圆滚滚的肚子不紧不慢地踏上回程的路。很多年前,快进村口的时候,放牛郎大声吆喝着,提醒各家各户把自家的牛收回牛圈。可现在只有爷辉自己的牛,他倒是节省了不少吆喝的力气,肩上扛着放牛路上捡拾的木柴,跟随着“梆——啷,梆——啷”的牛铃声回到他那低矮简陋的房子。
三
每年的五月,是我奶奶最皱眉头的时候,爷爷很早就病逝了,奶奶一个人把她的三个孩子拉扯大,十几年来都没有能力添置一头牛,只能到处借用亲戚的牛。“多插立夏秧,谷子堆满仓”,奶奶对这些农时早已熟稔于心。在她的精心照料下,秧苗早已郁郁葱葱地挤在秧田里等候差遣。五月是插秧的季节,插秧往往要赶在雨水充足的两三天之内完成。村民们也早已将秧苗播种在育秧田里,只等时机成熟就把它们都移栽到稻田里。这个时机,就是农历立夏到小满之间的那一两场及时雨。
小满小满,江满河满。
半夜或清晨的一场大雨如期而至,吹响了夏种的号角,田里蓄满了充足的雨水,到处是青蛙們聒噪的乐园。天色刚亮,村里就沸腾起来了,各家各户赶着自家的牛纷纷赶趟儿下到田里,牛们一个个膘肥体壮屁股浑圆毛色锃亮,任由沉重的牛轭套在它们高高隆起的肩膀上,仍然撒开蹄子在泥水里飞奔起来,仿佛知道这时才是它们一年到头来施展拳脚的难得机会。一时间,田野里,沟垄边,牛头攒动,人声鼎沸,无论是宽阔的平野,还是鱼鳞般层层叠叠的梯田,牛和人来回穿梭,无数锋利的犁耙把一片片斑驳的大地全都打磨成一面面能倒映出蓝天白云的镜子。
看着村里动荡的四野和我家那几块纹丝不动的田地,奶奶把泪水咽到肚里,腆着笑脸到处跟人借牛。更多的时候是连牛和人一起雇用,在别家耙田耙到我家责任田附近的时候,恭候多时的奶奶瞅准时机,央求人家把我们家的田一起耙了。那时的村民们大多朴实而富有同情心,对我奶奶这样的弱势群体从不吝啬力气,说是雇用,所得回馈不过是完工后的一餐简单的饭菜,或者轮值放牛时替代他们去放牛。
有些时节不好的年份,雨水迟迟不来,我奶奶的心跟着禾苗一起都要被太阳烤焦了。偶尔一场不足以充盈大地的阵雨来临,由于灌溉用水短缺,抢水耙田引发了农户们的冲突,田间地头常常剑拔弩张,开沟夺水的吵架声不绝于耳。这种时候,我奶奶只好手足无措地徘徊在自家田地里,嘴里像是被塞了棉布,无法向面红耳赤正在酣战的两方启齿,只能传信到四十多里之外的娘家,央求她的表兄们牵牛前来远程支援。可是等援兵到时往往已经误了农时,别家的秧苗已经立稳脚跟开始转色,我们家的秧苗才歪歪斜斜地插到田里。
四
原先外公家有一母一子两头牛,种源来自贵州黔南州望谟,据说那里有上千年斗牛的历史,外公家这头母牛的祖父是一头屡获胜绩的牛王。作为牛王的后代自然延续了优良的基因,外公家的母牛正当壮年,毛色墨亮犄角粗壮,肩宽膀阔骨架牢实,走起路来四平八稳,拉犁耙田稳健生风,下的牛犊头头粗壮敦实,附近的村民都以买到它的后代而扬扬得意。
外公对这头母牛宠爱有加,夏天经常用粽叶给它刷背,冬天用稻草给它垫窝,鞭子从来不会抽到它身上。有一段,母牛瘦了一些,鼻孔莫名地流血,外公以为是牛害了病,到镇上买了几副兽药灌下去都无济于事。结果半夜拿手电筒一照,牛鼻孔里面蠕动着几只硕大的蚂蟥,外公拿水烟筒里面的烟水倒进去,牛呛得打喷嚏,蚂蟥也松开了吸盘,外公趁机用鱼钩把蚂蟥一只只地钩出来,又细心地把云南白药吹进它的鼻孔,不用半月牛又变回膘肥体壮。
外公可谓是见过世面的人,读过几年私塾,知书达理又写得一手毛笔字。早年参加过革命受过枪伤,后来当过多年村党支书,也蹲过冤狱,还将唯一的儿子送上前线而遭受晚年丧子之痛。尽管他一生坎坷,见惯风雨,有一年将要过年的时候,外公的脸拉得特别长,密布的愁云缠绕在他满是丘壑的额头。
在那个寒风萧索的腊月里,外公家的两头牛不见了!
外公发动所有亲戚朋友漫山遍野地找,几天后终于在一处偏远的山坳找到了母牛。母牛四仰八叉地仰天倒在地上,两只硕大的犄角死死卡在两根靠近地面的树杈中间,肚子发胀已经死去多时,树杈四周满是小牛犊徘徊的蹄印。找到母牛的时候小牛犊哼哼嘤嘤,虚弱地躺在母牛身边。众人揣测应该是母牛在树上蹭痒的时候,犄角不小心被树杈卡住了,纠缠了几日始终摆脱不得,最后筋疲力尽饥渴而死。谁也没想到,这头母牛曾经引以为傲的犄角竟然成了它的命门。
人们把母牛剥皮分割拿回家里,外公叫人把小牛也背回来。除了分给亲戚朋友们的,剩下一大盆牛肉,用粗盐腌制后挂在火灶上烘成牛肉干,一直吃了很久。那年冬天,我们几个表兄弟姐妹的嘴唇上老是包裹着一层白白的蜡烛一样的牛油,水牛的油脂冬天很容易凝固,我们不得不一边吃一边刮掉嘴唇上板结的油脂。我们几个不谙世事的表兄弟姐妹嘴里嚼着有些变味的牛肉,内心里竟然是暗自高兴的,我们终于可以餐餐吃肉了,只有外公心情黯淡,一块牛肉也没有吃。我们在大嚼牛肉的时候,外公胡乱扒拉几口饭就蹲到门口去咕噜噜地抽他的水烟筒。
再后来,外公家再次置办了别的牛,可是七十岁的外公却老得再也驾驭不了牛了。
五
四表叔和六姨丈原先是屠户,专门杀猪的。赚了几个钱之后,是他们“突突,突——突”地先把微耕机开到田野里。那个铁疙瘩要不了半头牛的价钱,只需灌进几块钱的柴油,不会成天要人看护,也不会使牛性子,用完洗干净搁起来,农忙时篷布一揭立马能下田,能犁田又能耙地还能拉货,过沟爬坎穿田过地,丝毫不比牛差。
老祖宗说“牛是农家宝,犁田积粪好”,村民们先是鄙夷,牛总有牛的好,微耕机是能犁地,可是能积粪肥田吗?鄙夷归鄙夷,不出两年,田野里的突突声渐渐多了起来,扬鞭呵斥牛的声音渐渐少了。牛们被闲置起来,渐渐地村里的牛群从二百多头减少到百来头,再由几十头变到稀稀拉拉的十几头,原来编排的放牛值日表渐渐没有人再提起。
四表叔和六姨丈那两年倒是忙了起来,他们把失业的牛都买了下来,成群地赶上货车,再拉到平果榜圩等地当菜牛出售。再后来,从五千到八千再到一万,尽管牛的价格一路看涨,四表叔和六姨丈他们再也买不到牛了,原先遍及村野的牛在农村竟然成了稀罕之物。
他们瞄上了爷辉的牛,软磨硬泡爷辉始终不肯出手。爷辉说,牛就是我的命根,牛要是没了,我的命也不久了。有一天,趁着爷辉去外村吃酒把牛群托付给他的儿子看护,两个牛贩子跟爷辉的儿子谈妥价格,把牛赶上了货车。刚拉出几里地,被闻讯雇了一辆摩托车赶来的爷辉拦住,硬是逼得他们把牛放下车,爷辉又赶着他的牛群回到村里,从此再也不放心把牛交给别人看守。
后来,村民们发现,自从没有了牛,自然也就没有了牛粪,没有牛粪的滋养,地里产出的稻谷似乎再也没有从前的软糯,玉米再也没有那么香甜,间栽的白菜生硬粗粝,大豆光长秆不结荚。于是,村民们只好变着法子施化肥,喷农药……渐渐的,田地里蛙声少了,田螺销声匿迹,长脚秧鸡的“咯——咯——咯”声也没了影。
六
四表叔家的院子里积了一堆牛铃,有竹子做的,有铁铸的,还有塑料的,它们曾经的主人都被运到远方。牛绳、牛棚、牛轭、犁耙,那些与牛相關的物件也渐渐消失,村里再也听不到牛铃梆啷声。
其实村子并没有因为少了牛而衰败下去,摩托车、微型车、轿车、货车、微耕机、收割机、拖拉机,各种机械轰鸣着在村里出入,村民们的房子越起越高,村民们的衣服由单调的黑灰色变成五颜六色,村里的孩子们都到城里去读书,他们只有看了画册才认出牛长什么样。
五月初夏,伫立村头,放眼望去,山野苍茫。一阵清风拂过,我的脑海里出现这样一幅幻象:一个微风和煦的早晨,一名七八岁的村童背着一顶草帽骑在牛背上缓缓而来,一支清丽的曲调从他嘴角的横笛里淌出来,流出柳林,漫过田野,爬上远山……
【慕云白,本名罗大军,壮族,生于20世纪70年代末,有散文、小说数篇见于《当代广西》《河池日报》等报刊。现供职于广西凤山县政协。】
责任编辑 韦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