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罗南的《后龙村扶贫记》很容易想到阿来的《云中记》。虽然两者写的并不是同一件事情——前者是写扶贫,解决村民安身立命的问题,后者是为地震中去世的亲人超度,解决灵魂安放的问题——但都是一种帮助与拯救、改变与新生,书写的对象也都是对大多数人来说有些遥远有些陌生的高山上的少数民族。
和阿来笔下的云中村一样,后龙村是广西凌云县一个独立于县城的高山村,上山之路艰险,以至于途中坏掉的摩托车就只能丢弃到山谷。修路、修房、修水柜、动员搬迁、动员上学、帮助找工作、帮助申请补助、帮助推销农产品,甚至帮忙找老婆……扶贫工作涉及当地村民生活的方方面面,最根本的是祖祖辈辈思想观念的转变。
《云中记》的主角是一个半路出家的藏族巫师,《后龙村扶贫记》的主角是九个人:美宝、然鲁、氏努、小蛮、玛襟、启芳、启和、九银、迈囊,这是九个背陇瑶语汉译后的名字。罗南的《后龙村扶贫记》,写的就是这九个人的心灵史以及围绕在他们身边的温暖向上的力量。
可以作为参照的还有另一个村,那就是牛津大学的人类学家项飙在著作《跨越边界的社区》中所关注的“浙江村”,这是20世纪八九十年代在北京郊区做服装加工和销售的温州人自发形成的一个流动人口聚集区,项飙作为北京大学社会学系的学生在浙江村进行社会调查六年后形成的结业课题,时隔十几年,仍然是世界范围内中国社会学经典。
如果将这两本书作为社会学和文学的两个端点,罗南的《后龙村扶贫记》介于二者之间。同样是在大时代背景之下的特别典型意义的一个聚焦点,“浙江村”的背景是流动人口管理与户籍制度改革,“云中村”是5·12大地震,“后龙村”是脱贫攻坚、乡村振兴,在这些大背景下,这些点都是时代的镜片,从三个作品中,我们都可以具体而切实地感受到时代的变革。
进入,作家要真正进入
项飙在浙江村进行社会调查时就提出:“如果认为以一个局外人的眼睛和耳朵就能理解一种生活,那就大错特错了。不真正卷入对方的生活,你只能靠自己已有的生活经验来想象对方。”
一个写作者,不能只是一个采访者,而是同类,写作者要进入这些人的生命当中,站在他们的角度去体察这个世界,才能采集到丰富的切片,才能熟悉每个人命运的掌纹并深入他们的情感世界当中理解与体会。要理解贫困者,当然也要理解站在对面的人:村干、外来大学生、对口扶贫者、县领导等。罗南本身既是扶贫干部,五年多来直接参与了凌云县后龙村脱贫攻坚工作,名下对口帮扶的农户最多时十几户,有着足够的实践经验与素材积累;同时她本人又是当地的少数民族,因此她能怀着天然而深刻的共情去写这些人物:那个十六岁就爱唱山歌的美宝,在老年之后迷上抖音里对歌男人而改嫁;那个因为山高路远初中辍学,却写得一手好字的村支书然鲁;舍不得孙子、不愿搬迁下山的氏努,以及家庭环境恶劣、满口谎话的逃学女孩子小蛮;身子单薄得像纸一样的残障少年阿近;外出帮人管香蕉挣不到钱还偷偷跑掉的如安……当然,也有积极的明亮的:申请到补助款建起了新房、孩子也考上大学的启芳;整面墙贴满了奖状,自学根雕、盆景、草药种植知识的启和……这些被罗南挑选出来的人物共同组成了扶贫记中后龙村群像。
很可贵的一点是,罗南没有以一个城市人、现代人的眼光去打量背陇瑶人,也没有先入为主地认为城市文明就优于背陇瑶文化,相反,她在书里讲到“摆古”的玛襟时,用了大量篇幅来追溯这个少数民族即将消失的文明;她也不认为山上人家种植砍柴打猎采蜂的生活方式就是落后于城市人的,或者他们的精神生活就是应该被抛弃的。她花了大量的精力去了解和倾听,她懂得这些人的精神结构是什么。对于几个不愿意离开生活了一辈子的祖居地的固执老人,她写出了他们的执拗之源,真正进入他们的情感和精神的深处去挖出这个根。这也是为什么,他们称她为小南,互相之间建立起亲人一般的情感。
写作者的姿态,不应带着优越感,居高临下地裝出一副圣母式的慰问和视察姿态或是以先入为主的观念去寻找有利于自己的证据,这是当下很多应景采风式写作令人反感的原因。罗南借用玛襟的口说“城里人的心是往上长的,山里人的心是往下长的,都长不到一块儿,他们怎么会知道我们想哪样呢”。只有真正进入,让自己也成为山里人,才能写出他们的困惑、矛盾与纠结,才能真切地反映出扶贫工作的复杂、艰巨和烦琐。
在看《后龙村扶贫记》时,作家很少提供自我判断,只挖掘更多更深层的真实。我们跟着作者的语言进入人物的内心,有时候是人物自己的独语,就像是这个人坐在你的面前,你可以清晰地看到他们光着的脚板,幽暗或焦灼的眼神,也能听到他们之间紧张或亲密的交谈,从而置身于后龙村这个古老与现代交错、传统与变革发生碰撞和转折的瑶族村寨当中。
当然,能进入,还要能跳出来。作家观察社会应该要多一只眼,多很多只眼,让自己站在更宏观的高度去看这些人、这些事。如果你对当前中国的现实不了解,对于一些基本的人性以及常识性的东西不能敏锐洞察,写出来的东西是幼稚、褊狭和粗陋的。因此,写作者尤其是非虚构的写作者既要热又要冷,既要柔软,也要坚硬。冷静才能指向真实,要有调查记者一般的寻找与追问,要有社会学家一样的调查与研究,而不是机械地为受访者传声或代言。只有看到每个人身上的局限性,才不会美化悲剧和苦难,也不会神化个人。当性格急躁的联系户到乡里交材料没有找到人而暴粗口抱怨时,当干部提出要修路占用部分屋基而遭到反对时,作为眼前和未来的利益发生冲突时,如何去看待这种分歧与矛盾?干部修路是对的,作为村民顾及眼前的生活也不能说错,这种无处不在的两难境地才是真实的生活常态,书写这种困境和艰难才是文学的责任。罗南的《后龙村扶贫记》把这些矛盾都展现出来,也把人性的自私、偏执和短视也展现出来,引发对于扶贫工作更深层的思考。
独特的、异质化的语言与氛围
壮族的身份不仅为罗南进入当地少数民族的生活和精神世界提供优势,这种优势还体现在她语言的独特上面。她很好地将壮语、背陇瑶语与汉语的优点结合起来,精准地运用汉语表述,同时又将少数民族语言当中充满了陌生感的、异质化的神秘遥远的魅力因子融入其中。比如:“只要听到有人的声音,几多远它都跑去跟。”“几多远”“跑去跟”“哪样”“……得了”,这些是迥异于汉语言表达的结构和表达习惯,或许不那么合乎文字和语言规范,但是也正因如此,便能看见讲话的人鲜活地立在语言背后,就像沈从文写的湘西系列,独特的方言被用进来,人的个性、鲜活脸孔在这些语言里展现出来。
文中人物的名字、称谓,“阿黛”“阿娅”“阿迈”“阿卜”……这也是一种小小的魔术,把读者带入一个充满迷幻感的氛围当中。
“迈囊的声音跟在狗后面,说,狗,吼哪样吼,快滚一边去。迈囊家的狗,名字就叫狗。狗不听,仍然吼。迈囊便扬起嗓子喊,小南莫怕。我在这里呢。声音沙哑,原先的筋骨涣散了,浮在半空,让人感受不到力量。过去那些丰盈和繁茂,在生了一场大病之后,终是凋零了……”这是独属罗南的文学语言。
很长时间以来,为了表达的简洁与高效,我们的语言被规范与固定,要求整齐统一,一些民间的、个人的,看起来奇形怪状的语言被完全摒弃在书面写作之外,这当然有利于平常的人际交往和传达,但是对于文学来说不一定是件好事。语言只是作为一种工具存在,而丧失了作为审美对象的艺术性。汉语写作概念化倾向越来越严重,词汇越来越贫乏,一些地方性的少数民族的语言正在消亡,与之相伴的,是思维方式的单一化。罗南的语言习惯还保留了壮族语言和瑶族语言当中形象化的特质,她的用语不是概括、解释或归纳,而是描摹、呈现与启发,这样的语言就像手摇式摄影机,是把细节用特写甚至用放大透视、用长镜头的表现手法、技术手段呈现出来,现实就如同加了特效一般,比如,她写钻石头的启和,“从一个工地赶往另一个工地,厚沉沉的石头粉末挂在他身上,他一边走,粉末一边掉,整个人便一路纷纷扬扬的……”写年老的玛襟,“她坐在火塘边给我唱《背陇瑶迁徙古歌》,火焰伸出红舌头,舔得屋子里暖烘烘的。玛襟的眼睛长久停留在那些红舌头上,随后微微一眯,苍凉的歌声就从嘴里流出来,变成一条长长的河流,奔向她族人最初来时的地方”。
我想这就是文学相较于其他艺术形式所独有的作用,借由有限的文字,牵引读者看到语言之外更多元、更微妙、更光怪陆离、野生鲜活的世界。
细节,大量的细节
在这些书写当中,还能明显地感受到作家对于细节的敏锐捕捉与精准呈现。
写作需要强大的耐心和毅力,要沉得住气,不急不躁。对笔下的人要不厌其烦,把每一个人的细节、氛围捕捉传达到位。狗、鸟笼、牛心李、草药、笆折墙、笔记本……罗南非常善于捕捉这些细节,有很多的长镜头和特写。
民族、语言、生活习惯、风俗可以不同,但是人性都是相通的、相同的,笑和泪是一样的,真诚、善意和委屈、纠结也是相同。那只一听到第一书记于洋的声音就箭一样冲出去扑到他怀里的小黑狗,害怕喝酒,但仍然猛灌一大碗玉米酒的第一书记曹润林,为了送别驻村干部,纷纷撒谎说猪不吃潲要杀了请客的村民们,因为外来的驻村干部记不得关灯而恼火剪掉村部电线的谢茂东……这些形象就在这些鲜活的细节中体现出来。
罗南的讲述有时是一种描摹,尤其在回溯背陇瑶历史与村民的个人生活的时候是一种空间性的移动,好像作者手持镜头拍摄,我们跟随作者的镜头来缓慢浏览这个人过往的一生,一种古老的史诗基调与挽歌式的美感呈现出来;有时又是一种时间性的移动,讲到新时期扶贫工作进展的時候,讲到当下的生活转变的时候,又一下子拉回到现实当中,两相结合,达到一种现实性与历史感的平衡。
结构上,全书单看是独立九个人物、九个篇章,但是在各篇当中又有穿插,扶贫干部几个人物没有单独拎出来写,可是在这九个人物的转变当中,他们起到的作用显而易见。九个人物各自独立,但扶贫工作人员的影响贯穿始终,从而拼凑出整个扶贫工作的全貌,这比直接写扶贫干部更具有可信度与感染力,看完整本书后,会长吁一口气:真不容易。
李敬泽说:“文学的整体品质,不仅取决于作家们的艺术才能,也取决于一个时代作家的行动能力,取决于他们自身有没有一种主动精神甚至冒险精神,去积极地认识、体验和探索世界。想象力的匮乏,原因之一是对世界所知太少。”以此来对照罗南的《后龙村扶贫记》,既有沉浸式的生活实践提供了扎实、厚重的现实基底,又以想象力和高超的艺术手段实现了情感和审美的飞升,可以说已经接近了那个现实世界与文学艺术的黄金切割点,达到一种恰到好处的平衡。即使以同行的挑剔眼光来看,也不能否认《后龙村扶贫记》是一本优秀的书写少数民族地区新时代背景下思想和观念的转变与融合之书。
中国之大,本身就是一个世界,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事情也真是复杂而精彩。不同的民族有着不同历史与传统,搬迁下山的背陇瑶人如何与城市、与山下的另一个世界融合,还值得作家更多地关注,也值得全社会投以更多的帮扶力量。向这些已经做出努力的人们致敬,向本书的作者,真正参与了扶贫、真正走进少数民族家庭,与每个人建立了深切的关怀与牵挂,付出同情与热爱的罗南致敬。
【曾建梅,作家,编辑,鲁迅文学院第36届高研班学员。《闽都文化》杂志编辑部主任。有诗歌、散文发表于《诗刊》《福建文学》《满族文学》《文学港》等,作品曾获福建省五四新闻奖、福州市茉莉花文艺奖。已出版散文集《爱上一座城》《深喜》。】
责任编辑 李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