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末
雪花将落,等来——却是尘埃。
没有你的日子里,每一个季节,都叫冬天。
卤猫钻出带尖刺的苍洞,废墟支撑的宝座,几块风化塑料膜,噼啪噼啪响起寂寞的影子。空穴来风,卤猫脸上软须摇曳,仿佛能够撬动她的心绪。在这个冷冽的世界里,她要的感觉早已荡失在了空气之中。
她想起主人发丝里的香气,舔一口,旋即心醉神迷,再也没有作为一只猫的恐惧和孤独。
然而,她肉嘟嘟的小手包裹在触碰控制手套中,伸向洞外的残月,她甚至舔不到自己手掌背部的毛发,她的舌勾只能给鼻子挠痒。
脖子上方还有太空头盔,高晶玻璃防弹罩,哈出的猫气凝固在里层,用一把汽车挡风玻璃刷推开,就能出现一面优雅的扇形视野。但是外面再也没有了水墨景致,将其取缔的是冷白色的突兀山峰。
卤猫踏出洞口,铁鞋咿呀咿呀碾碎废料,深浅不均,只怪废墟堆得坑坑洼洼,须得走一步看一步路,否则就要栽跟头。
“卤猫菲菲——菲菲——菲菲——菲——”
一个自动复读机样式的机器人从垃圾堆上滚下来,磁悬浮头部离开了磁圈,先行滚到卤猫脚边。她踢了三下两下,踩定,作出伺机射球的动作,可那是机器人的头。
“别!”机器人摸到自己的头不见了,视野里是卤猫的脚掌,心里慌得很,正要让离体的身子跪下求饶,却听着卤猫前门短射,圆鼓鼓的头颅高飞,下落加速,哐当一响,扣回到了脖颈上方。
“说实话,有点儿疼,整个脑门震得火花四溅。”
这个讨喜的机器人叫作“冰棍”,为了迎合冬天的气场,卤猫给他取了这个恰合时宜的名字。
当然,这并非卤猫爱吃冰棍,而是机器人摸起来不带一点儿暖意,也没有她那样毛茸茸、软绵绵的皮质。
卤猫不晓得人类主人为何设计出这么个没气没息的冷冰棍,现在跟着他,犹如随着鬼魂儿四下游荡。
没有主人的皮肤温热,没有那有血有肉的质感可亲。卤猫和他在一起,总想躲得远远的,最好别有接触,毕竟这大冬天的,寒透骨节,会把自个儿身上的暖气都收了去。
此时的寒意惹人讨厌,确实应该躲在前面大山的溶洞里,一辈子不出来的好。可是为了觅点儿食物、收点儿破烂,不走出来也就死在了洞里。
卤猫把冰棍的手捡起来,戳到他关节上,强大的磁力一吸,他那只冰棍手才稳妥地接了回去。
“你走路得当心,别捡了别人的,丢了自己的!”卤猫眨巴着大眼睛,脸上的大花斑抖动着,像条鼻涕虫。
冰棍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没缺胳膊没少腿,再看看后背的一打碎零件,摇摆几下,震得乒乓作响。看来也满满实实的,没有掉什么。
卤猫低下头,检视地面,寻找能用的破烂。都说废品是放错位置的宝贝,卤猫倒是觉得,冰棍是宝贝里的垃圾,因为他身上没有一处不是来自这堆废料。比起哺育花草的土壤,垃圾堆才是生他养他的大地。
她用钢叉翻找着,人类主人留下了太多生活用品,那里有不少破碎的记忆。
比如这个碎了脸的瓷娃娃,那肉噗噗的脸蛋,可比冰棍可爱多了。
再比如这个主人们的孩子抱过的毛绒玩具,虽然只是个熊屁股,但是摸起来非常松软。卤猫想要捡一个回去,当抱枕也好,无聊时挠挠也好,都蛮自在的。
但是她拔了好一会儿,大熊屁股依然贴着地面紧紧的,好像长了根须、入了地、抓了地下的妖怪似的,就是不肯出来。
卤猫叫上冰棍,冰棍用他铁锈斑斑的胳膊搂住卤猫,拔凉拔凉地渗到五脏六腑。卤猫禁不住一阵哆嗦,后悔叫上了冰棍,但是任务还得完成,为了暖暖的玩偶,先要遭受凉凉的苦楚。
卤猫抓紧大熊屁股上的小尾巴,一鼓作气,再接再励,终于还是连泥带水把一只北极熊玩偶给拖了出来,而且非常完整。
可是,那泥巴洞里却冒出一串串衔着尾巴偷溜的老鼠来,有大有小,有灰有黄,甚至长短各异,密密麻麻地叫人恶心。
猫天性被激活,一把扑过去,前爪抓了后脚拦,硬是把七八只老鼠给逮住了。等到这些老鼠再次串成串儿时,它们已经挂在卤猫的铁叉子上。
“一举两得,每次开窑都能逮到老鼠,回去可以晒干。”卤猫心满意足,似乎舌头已经尝到了老鼠的肉香。
冰棍也为他欢喜,“你可真是捕鼠能手,这片地方的老鼠都快被你开采完了!”
“不可能被我抓完,它们长得飞快,繁殖迅速,哪里害怕我这双铁爪子。另外你别什么都说‘开采吧,没点儿诗意,我把这叫‘开窑,显得就有了几分食欲。”
“是嘞,感觉这窑洞里有什么美酒腊肉似的。只不过这些我都不吃,我还是爱吃矿。咱们什么时候回矿洞去啊?快下雪了,是那些可恶的尘埃雪。”
他们赶快上了路,必须得快,尘埃雪对他们没什么好处。
只有老鼠能够勉强像个动物一般活着,普通的生物都得學会躲过尘埃雪,例如岩洞,那里面有个封闭小世界,阴暗植物和夜生动物可以存活;又或者矿洞,机器人喜欢躲在里面,那里有矿物燃料,必要时还可以炼钢。
卤猫走得急促,急得有些忘了直立行走的技巧,想四肢着地,像个野猫咪一般弹跳,蠕动着伸长缩短的小肚子,大跨步地跑。但是主人设计她的时候把本能藏得很深,在她的基因序列里,那段猫爬记忆已经逐渐失传。
卤猫叉上的老鼠脱落了,她回头捡起,串回去,心里满是失落。如果主人还在身边,她现在应该窝在主人的臂弯里,呼呼大睡,即便有危险临近,她也可以安心,因为主人就是她的山,是她命里的神。
可是主人已经走了几十年,他的爱抚像遥远神话里的慰藉一般,从她的肾上腺素里面退却,就算是最新鲜的猫薄荷也救不了她的失落。
那一刻,卤猫哭了,大眼睛里面尽是委屈。
冰棍搀扶她,脱节悬空的手臂正等待对接,但卤猫不愿意碰对方,自顾自地爬起来,弹去身上的灰,撒腿跑了。
冰棍没有什么情绪,他惯常如此,好比石头不爱说话,木头也只能砸出闷声。他按照主人设计好的算法行事,由简单指令构成的条件反射是他命里的全部可能,卤猫早就看透了这个无聊的机器人,他只懂得一些习惯,刻板的习惯,毫无浪漫可言。
卤猫想到这些,更是委屈,仿佛流连于前任的甜蜜,却对现任嗤之以鼻,哀叹自己的夙愿不能得到满足。
在脚步的凌乱中,她踢到了地面一个凸起的三角,绊倒。本想起身接着赶路,却未曾料想,低头看到那个三角形是个相框。
她瞳仁放大,满是好奇,捡起来一看,上面是温馨的全家福:父亲、母亲、姥姥、姥爷,中心一个扎辫子的小毛孩子,孩子怀里抱着个慵懒的猫咪,翘着尾巴,被闪光灯惊了片刻,炸起的毛发在显影液里凝固了时间。
卤猫鼻子一酸,用舌头舔过去,堵住了鼻息不让委屈喘气,但是眼睛再次湿润,肉脸上的经络跳动,竟嚎啕大哭起来。
冰棍听不太清楚哭声,玻璃头罩阻挡了伤心,也看不清楚卤猫的小脸蛋,雾气在里头打转,只有个小下巴在缝隙里微微翕动,无助、失落、焦躁与酸楚搅拌其间。
冰棍不懂得安慰人,他把头转回去,再转回来,360度磁悬浮旋转,做了一个又一个鬼脸,他以为这样就能止住卤猫的泪水。但是卤猫不是孩子,她的哭也不是孩子般纯粹的闹人,更是故作坚强后找回脆弱体质的泪水,这是他一个儿童学习机器人所不能理解的。
冰棍捡起照片,倒着看了一番,再倒回来,再把自己的头反过来看,才识别出了画面中的那些家庭角色。
那个孩子有了一只猫,她已然满足,不再需要一个像他这样的儿童玩偶机器人,即便他能提供大量的学习资料,但是孩子们更喜欢那种散发着暖气和骚味的小动物,它们更加可爱可亲。
冰棍不懂得失落,如果他被主人束之高阁,他也只会像个木偶人一般停顿着。
然而卤猫比他心思纤细,一张照片竟把她全部的心情搞砸了。
“你还好吗?”冰棍不再伸手去扶她起来,只能好言相劝,“你想主人了?”
卤猫点点头,又起身扬头,不想让冰棍看到她软弱的样子,毕竟她往后还要欺负对方,若丢了气场,欺负人时就少了些坦荡。
冰棍把相片放在自己胸口的小夹子里,关上,小心地带上纽扣,轻轻拍打着铁皮,算是藏好了。
“我还记得主人走后,他的身体在被窝里逐渐冰冷,整个世界也都跟着冷了下来。还有小主人,她在摇篮床里,一样没了气息,那时阳台上的风铃叮当响,我仿佛听到了时间在切割独木桥,我与主人各自在桥两边,无法相遇。”
“我记得,当时是凌晨05:21,他们离开时候的影像依然保存在我的硬盘里,我没舍得删除,即便现在都满了。”冰棍指着自己悬空的脑子,“我想,过不了多久,当我找到了一块好用的硬盘后,我将把部分记忆转移给我的孩子。”
冰棍抖抖背篓,那些碎零件再次发出摇骰子的声音。
“你对自己的记忆没有感觉,但是我不同,我很敏感!”
“主人就不该把你创造出来,你本来就是做猫的命,却要学着做人。”
“我倒认为,我还不算个人,是猫的秉性让我无法从主人的依偎中脱离。独立,对我而言,如同从泥潭里脱身。”
冰棍的头旋转向上,视觉部位发现了异常。他四肢打转,速度极快,带着一股煤炭烧焦的气味。他很少这样反应激烈,除非要下雪了。
天果然下起了雪,他们钻进洞里,用北极熊玩偶堵住外面的寒风和雪花,窝在角落。原本不愿彼此靠近的他们,现在勉强依偎在一起。寒气与暖气交媾,慢慢彼此都变得不温不凉。
“这洞真小,我窝着难受。”卤猫抱怨着,脸上的胡须都对折了。
“这样暖和。”
“你倒是暖和,我可凉了!”
“我给你念点儿东西就不凉了。”
“别念你数据库里的儿童故事,求你了。”
冰棍咯咯笑着,从他胸口部位的私人小盒子里拿出几张纸片,翻来覆去地拣选。挑中一个,纸质泛黄,几十年来,能保留下的纸片不多,上面有印刷或手写字体,信息能保存下来的更少。这些纸片是人类留下的“遗书”,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古朴的气息。
“你听,这是一句广告词:醉美江南,如诗如画。欢迎来到美丽杭州……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没了,就这么多。”
“虽然念得有些生硬,但至少添了几分浪漫。”
冰棍继续找,找到一段海报上剪下的句子,“……这是……爆炸……地球母亲的子宫,孕育了人类的星球,现在成了墓穴……我们注定是‘胎死腹中的一代。”
人类是怎么死的,这一直是个谜,如同埋藏在雪里的记忆,与他们的身体一同腐烂殆尽。
外面下的雪,落下时,却是尘埃。
它散开,弥漫在空气中,带着致病物质,任何生物一旦接触,都要遭殃。那外面的景致,已经不知道是美,还是恐怖,人类皆因此死亡,毫无幸免,何况其他。
冬天接踵而至,四季如冬,毫無差别。而与寒冬相伴的,是暗夜,覆盖全球的黑。除非有光线透过云间缝隙,大地的轮廓才些许显露,冰棍的太阳能板才发挥作用,金光照得他熠熠生辉,他凉飕飕的身子才有了些许温度。
下尘埃雪意味着天气将更糟,不知道什么时候遇上倒霉日子,卤猫也将随尘埃一同倒在地上,化成虚无。
卤猫瑟瑟发抖,冰棍肯定是吸了她太多温度,而他却并不自知。想来小主人第一次得到他时,他只有个头部,像个小圆蛋儿,还会像不倒翁一般摇摆。那会儿也是个寒冬,小孩子摸着拔凉的机器人,心里的热情便也浇灭了。冰棍一直得不到主人的喜爱,老早就尘封在了盒子里。
后来卤猫将他翻找出来,充了电,冰棍才活了过来。他对猫会说话并不感到惊奇,他也不知道会说话的基因改良猫咪有多稀罕。
无论如何,冰棍打那时起便跟定了卤猫。直到现在,他对卤猫依然感恩。
冰棍抖了抖背篓,把后背垃圾笼子里的废铁倒出来,撒得满地叮当作响。
“你这是要干吗,不觉得已经够堵了吗?”
“我要把我儿子做出来,就在这个如同子宫一般的岩洞里!”
“做来干吗?”
“陪你啊!”
卤猫眨巴着眼睛,看着他手中的破铜烂铁,又看着冰棍一脸的认真劲儿,卤猫似乎要笑,又似乎有种泪目的冲动,说来还是她的心思太软,一点儿事也能让她感触颇深。
卤猫舔着鼻子,等着尘埃雪落尽,天上不再那么暗淡,她便可以回到矿洞里烤火,融入到暖流之中。
而冰棍的手掌哧溜哧溜冒着火花,他在焊接零件,一个粗犷的小人形慢慢浮现,但他还不能活动,依然是根破烂火柴小人。
想起冰棍给他自己焊接身体时,她就觉得那副身形古怪得很,手脚、身子都不是一个比例,而今这个小机器人出自同一位“大师”,多少也长得有点怪模怪样。卤猫差点儿没绷住,怕要取笑他。
但卤猫转念,又想起了自己的孩子。
她的第一个孩子本不该出生,转基因的猫咪出厂时得做节育手术。但卤猫是自己主人配的种,没有下狠手切了子宫卵巢。到了发情期,她貓性大作,跟了一条普通公猫,后来就驮着大肚子懒在家里,舔着自己的屁股,想让孩子快点出生。
卤猫没能一口气生下一窝,她只拉出一粒崽,可怜又可爱。猫崽长了毛后,像个小棉团,卤猫也就给他取了这个绰号。卤猫成日里玩着小棉团,如同主人手里的逗猫棒,软绵绵滑溜溜,捂在手掌上,一股暖骚味,特别亲切。
卤猫再也摸不到这个崽了,他没能长多大就忽然夭折。如今卤猫的手心里,隐约还能框出他的小身子,仿佛依然在她手里窝成了球。
当冰棍把他的假儿子举到卤猫面前时,她从回忆中跳脱出来,差点儿没吓个半死。
“像个十字架,或者巫毒娃娃!”
卤猫显然是嘲笑,但是冰棍却很认真,甚至有些气恼。
“不,这是我儿子。我不像你们,想生就生。我若是想要个孩子,就得自己做,再把记忆备份给他。”
卤猫算是开罪了冰棍,但他没有激烈反驳,却转而有些失落,他那个看似眼睛的地方,光线明暗交错,似乎对手中的这个孩子很在意。
“其实,我也生不了崽,即便生了,也活不成!”
他们俩各自对视,冰棍举起那个破烂玩偶,说:“那他就是我们共同的崽了。”
尘埃雪下完,地面上尽是灰色。他们接着赶路,马不停蹄,穿过了一座废弃的城市,大楼已经坍塌得如同碎饼干,或者穿孔的奶酪。卤猫喜欢碎饼干兑牛奶,舌头舔着令她幸福满满。但那凋零的超市里面早已没有了食物,即便是撬开罐头,里面也被厌氧细菌蚕食了,就连腐败的味道也没有,带肉的东西全都冻成了干货。
其实并非完全如此,卤猫嗅到了老鼠的味道,在窨井盖下面,散播着温热的气流。老鼠们聚在一起抱团取暖,组成地下鼠窝。
它们就像一股暗流,迟早会把公路地面撬开,成为这个星球新的主人。
卤猫可不想让这些讨厌的小东西成为主宰!她依然怀念人类统治的时代,有吃不完的猫粮,有软绵绵的沙发,还可以撒娇。而今,她想要的一切都得自己亲自去捡,并且,想得到的总不能捡到。
没有神的庇佑,她就只是一条流浪猫。
幸好冰棍还能帮她几下,这日子也才勉强算是熬过来了。
他们在废弃的城市里找到了一家宠物店,卤猫的泪腺再一次发作,招牌上的字残缺不全,已经变成了“龙牛店”,那招贴画上的粉嫩小猫也让她想起了自己的崽。她进去逛了一圈,猫粮都被老鼠啃掉了,猫猫用品也都残破不堪。走到里屋,有几个倒地的人类骷髅,他们临死之前,依然抱着一只猫在理发,因为他手里的剪刀还卡在指关节上。
再往里面走去,推开门,卤猫看到了几个圆球形的装置,像个灯笼。灯笼里面还有个葫芦,仿佛炼丹炉似的,画风清奇。
卤猫知道,那是胚胎孵化器,她便是从那里被人类创造出来的。
人类喜欢培育新物种,利用基因编辑技术创造那些个性化的宠物。喜欢逗猫尾巴的便让宠物店多配几条尾巴;喜欢猫眼睛的,便把眼睛设计得更加水灵。这些改良小猫命里面都无比依恋主人,把主人视为神。当然,这一点太像狗了,早已没有了猫咪特立孤傲的秉性。
卤猫菲菲身上则流淌着人类的血液,她的主人是个生物学家,有基因编辑能力,他冒着法律风险,亲手改良了卤猫的基因,希望她能成为已故恋人的化身,陪伴他寂寞的余生。
于是卤猫学会了说话,学会了直立行走,还学着像个忠于男神的迷妹一般,黏密地扑在主人怀里,放肆撒娇。
这种基因本能和欲望还在她的血液里流动,仿佛来自远古的呼唤。卤猫找不到任何不爱主人的理由,也忘不了他,好比人类无法抑制求偶冲动,饥饿主导着理智流畅地思考。
卤猫舔干鼻涕,但是泪水没法抹干净,她的眼睫毛湿透了。她得离开这里,用这辈子的时间把眼前的一切忘掉。
她走出宠物店,冰棍在外面的风雪中愣愣地等她,把北极熊玩偶扔给她抱着。卤猫这才从毛绒玩具身上得到了些许慰藉。
然后她们踏向归途,来到一条冰封的河面上。冰面很滑,铁鞋得小心踩着,虽然可以缓慢滑行,但绝不能太快,否则便会摔倒。
冰棍的平衡能力太差,又背着他的假儿子,一个不小心摔在了冰面上,滑行了几十米。他全身都是钢板,根本无法刹车。
假儿子溜得很远,他磨蹭着爬过去,卤猫也小心靠上前。
便在此时,冰棍停了下来,把头贴在冰面上往下看。一个棕黄色的东西泛着模糊的影子,好像是冻住了的野牛。卤猫也趴在上面看,虽然很冷,但毕竟有个玻璃头罩挡着。
“是个猪腰子吗?”
“哪有那么大的猪腰子,不过造型还挺像。”
“我有手电筒,照一下看看究竟。”冰棍从他的手臂里展开一个收纳的小射灯,照过去,那影子的轮廓清晰了许多,一些细节也从“雾霾”中浮现。
“一个动物的尸体,保存得挺好。”
“照一下头部,看看是个什么动物?”
卤猫这才看到,那个生物头上明显有一块黑色,是长头发,飘散的秀发在水中荡漾,现在已经冻结在了某一瞬间。
“是人类,毫无疑问是人类,而且是女性。”卤猫身上的人类基因正在发作,她想把那人救出来。
“这么说来,我们找到了已经灭绝的人类,如同找到了6500万年前的恐龙标本。”
“你有没有办法把她从里面挖出来?以你对采矿的了解。”
“虽然我的身子是用采矿机器人身上的零件拼凑的,但它也只适合在石头上面工作。冰面那么脆,我只要一凿子下去,就要开裂。别说下面的尸体会被裂缝掰开,就连我们都要掉到冰窟窿里的。”
卤猫有些焦虑,如果是别的动物困在冰里,她大可不必理会,拍拍屁股便走人。但那是人类主人,她多么渴望人类的手掌抚摸她的毛发,而她用舌头舔着他们香甜的皮肤和手指。
冰棍看出了卤猫的情绪,他必须想办法。
他让自己的手臂旋转起来,前面放一根叉子,焊接上去,這就变成了搅冰神器。神器开动,只见冰花在叉子周围飞溅,一个大大的窟窿呈现在眼前。
冰棍下不了水,他会短路,电磁和内存条都会失效。而卤猫穿着太空服,只有她能下去一探究竟。
冰水刺骨,背包上的喷气转向装置支持着她不至于沉入水底。卤猫不再畏惧,为了主人,她愿意冒险一试。
卤猫看到了那个溺水的女人,身子不知道是因为没有呼吸还是因为寒冷,蜷缩成一团,如同子宫里的婴儿。寒冰使得她的身体依然鲜活,仿佛冰面冻住的不仅是肉体,还有时间。
卤猫查看了这个尸体的各项指标,她的太空服上配有生命检测仪,已经好久没用了,而且不知道在冰水里是否会失效。
幸好一切都妥当,卤猫头罩里的屏幕显示出一些数字,她看不太懂,但是那段频闪的红色英文却看得明白。当它闪烁时,代表检测对象已经没有了任何生命体征。她的肺部已经因吸水太多而胀裂,膨起的冰碴把前胸推得鼓起来,极为诡异。
这也难怪,冰封水里几十年,非一般的生命可以存活。何况这名死者极有可能在溺水的那一刻便已经死去,之后才被冻住。她不可能存活到现在。
卤猫正要失望地冒出水面,脑子里却想起了主人从一位孕妇身上取出卵子的画面,她灵机一动,又在水里呆了几十分钟。
冰棍在上面很担心,磁悬浮脑袋急得团团转,往水下喊了好几声。可声音在空中传播,转到水里时改变,声音也就被过滤掉了。他又不敢下水,焦急得后背冒烟。后来,他用自制的搅拌器在水上扰着浪花,想引起卤猫注意。
可对方还是没出来,冰棍正要下水,却看到一个玻璃泡泡装着一只猫脑袋噗通一下冒出水面,卤猫的两瓣小脸蛋连同几根胡须翘动起来,笑了。
“救活了?人呢?”冰棍正纳闷,却看不到有人类从水里冒出来。
卤猫拿出一个试管,举得更高,里边有一根冰条,冰条里面包裹着一个小圆粒。
“这是什么东西,组织提取物吗?”
“这是刚满一个月的胚胎,这个妇女怀孕了,受精卵在上面着床,如同种子钻到土里面,已经发芽。”
“等等,我没听错?!难道你要培育人类!”
“人类创造了我们,我们再把人类创造出来,这叫……反哺。”
他们往反方向走,回到那座没落的城市。乌云密布的天上亮起了一道金光,面积很小,犹如一把利剑刺穿云团,斜斜地挂在天地之间。
卤猫和冰棍发疯似的往前跑,兴奋异常,他们看着光线快速移动,正要消亡,但最终还是赶上了。
阳光洒落头顶,他们扬起胳膊,把面容朝向天顶,闭上眼睛,感受温热。阳光仿佛主人的手,抚摸着卤猫的脸颊,帮她挠痒,用猫刷清理身上的虱子。而冰棍则通体金黄,寒气蒸腾。
光线收拢,旋即化作一个点,消失在了云团的细缝中,余温却尚未弥散。卤猫感觉希望的胚芽在心里萌发。
卤猫摸着那试管里的冰碴,说:“我并不确定胚胎是否还有活性,但我想碰一下运气,毕竟我们的主人曾经创造了整个世界,包括我们,他们是受大自然眷顾的生命,是天选之子。”
卤猫的心情影响到了冰棍,他也快活地翻转、跳跃,四肢散落得到处都是,还得一个个捡回来装好。
他们回到城市,老鼠们在大街上乱窜,找寻着最后的食物,植物的根部也被啃食殆尽,它们甚至互相蚕食。
卤猫没兴趣理它们,也没有什么胃口尝它们的肉,她只想回到宠物店,快点儿把样品拿去孵化。
在卤猫眼里,那家宠物店不再凋零,也没有了哀伤的气息,她把全部希望赌在这上面,如果成功了,将改变世界。当然,最先改变的是她自己,她不必再为思念主人而寝食难安,不必孤零零一个人在街上流浪(冰棍算不上一个人)。
他们来到孵化器旁边,打开电灯开关,毫无反应,这里早就没有了电能供应。
“我想我们是漏了一件事,这里没有能源!”
冰棍愣在那里,也是刚想起这个问题,“你看看机器怎么操作,有没有故障,我马上去矿洞里采一些煤。我在那里还组装了一架老式煤炭发电机,这就运过来。”
卤猫想要对冰棍说声“谢谢”,但是对方脑袋一旋,撒腿就跑,连个影子都没留下。
卤猫把试管放到背包里,冰冷的空气尚可以维持胚胎的活性,但她速度必须快,不能迟疑。
她虽然有机械臂助力,但挪动这些庞大的球形孵化器依然极费工夫。刚一推开,里面便冒出大量的老鼠,如同一股黑色的涌流,把卤猫都推倒了。她重新站起,来不及骂老鼠,便把墙后面的总闸打开,再把孵化器的插头接上。
她试着开启孵化器,等来的毫无疑问是静默。她又查看了一下线路,却发现维修闸口已经被老鼠咬开。刚探头瞄上一眼,好几只老鼠就惊恐地躲在了角落里面,亮闪闪的小眼睛审视着那对猫眼。
卤猫狂“喵”一声,两对尖牙显出杀气。老鼠们听到天敌的进攻号角,炸开了锅,在线路里面打转,弄得整个孵化器巍巍晃动。
卤猫并非想要刺激老鼠,她的喊声代表绝望。因为她发现,老鼠不仅在里面安了窝,还把线路咬下来做了巢,把电路版当作巢穴的隔板,随处乱放。整个孵化器已经变成了废铁一块。
她没空惩罚这些臭老鼠,抓紧时间查看其他的孵化器。孵化器如同一颗大石头,沉重无比,卤猫的机械臂都被压得弯曲,她也累得毫无气力。
身累算不上什么,心累才是致命的。最终的结论告诉卤猫,所有的孵化器都成为了鼠穴,它们再也不能孵化宠物和人类,只能孵化更多的老鼠。
“恶心的老鼠!”卤猫把最后的力气化作愤怒,宣泄到了这帮老鼠身上,她钻到机器里面,对着老鼠狂抓,或者咬烂,又扔出去,满屋子都是鼠臭味。
老鼠的尖叫声散去,屋子安静下来,卤猫绝望地跪在地上,泪水再次漫灌她的大眼眶。
一只还没有开目的小老鼠爬出了它的窝,奶声奶气地叫着找妈妈。它粉嫩的小身子还没有几根毛,在寒冷的地板上瑟瑟发抖。卤猫想起了自己的孩子,那股愤怒急转直下,反而变作深深的愧疚。她把老鼠放回到巢里面,希望它能活下来,像她曾经那样坚强地活下来。
冰棍推着笨重的大机器和一拖车的煤炭,艰难地回到宠物店,却看到满屋子狼狈,而卤猫一脸土灰。
“太难了,”卤猫对着地板呢喃,“我想孵化人类,但是太难了,这件事情根本无法完成。”
卤猫平时虽然横,却不懂面对挫折,这与她命里的设定有关,一个依赖惯了主人的宠物,不会真正理解野外求生的艰难。如果不是冰棍在关键时刻帮她一把,卤猫将连个太空服都找不到,她也就早冻死了。
今天依然是个关键时刻。冰棍二话没说,把那些碎零件捡起来,分类排开,准备修理孵化器。
“没用的,已经被咬得粉碎了,不可能拼凑出来的。”卤猫提不起眼皮,泪水模糊了视野,她觉得所有的委屈都压在她脆弱的猫脑袋上,脖子也抬不起来。
冰棍不说话,他工作的时候总是这个认真劲儿。念想少,才专注。冰棍很快就有了方法,这里有十个孵化器,型号规格都一致,总能够在十个中找到没有破损的小零件,然后拼凑在一个较为完整的孵化器上,便大功告成。
冰棍的理性发挥了作用,但实施起来远没有计划的那么顺利。卤猫也帮不上忙,他只能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匹配,像是玩拼图。但最担心的并不是拼的问题,而是怕拼图不完整。
冰棍花了好几天时间,才把孵化器基本组装好,但还少一些零件。
卤猫也不再恍惚,帮忙做了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冰棍寻思着剩下的零件怎么解决。他想到垃圾堆捡一些回来,却想起了自己背篓里还有个假儿子。
卤猫看着他把自己心爱的假儿子拆卸下来,组装在机器上,她心里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感动。也许在这个末世时代,只有冰棍才是在乎她的人。她本应该领会到这份爱意,却因对主人的爱胜于一切,而忽视了真正关心她的人。
卤猫走到他身后,看着这个瘦弱破旧的废品机器人,那冰凉的表面又多了几分亲切。
“快,试一下电源。”冰棍陀螺般的声音响起,卤猫回过神來,立即开动煤炭发电机,再按下孵化器的按键,灯笼造型的孵化器缓慢亮起鲜红色,里面的葫芦闪着一圈黄光,犹如人造小太阳那般耀眼。
冰冻胚胎放到葫芦里,如同种子落入营养液,卤猫心里的一块石头也落下来,稳稳地沉入心田。她脸上再次泛起光晕,孵化器的亮光映射在她的眼珠上,花瓣形的瞳孔张大,变作滚圆的一块黑点。即便胚胎没有立竿见影的成长,但是在卤猫脑子里,它正在发芽、生根、蠕动,生机勃勃。
孵化器还有个作用,它如同暖炉一般烤着两位启动者,他们不再遭受寒冷的侵袭,能在这个宠物店里度过了一两个月。
那只落单的小老鼠也沐浴在暖流中,渐渐长出了毛发,黄一块、黑一块。
平日里,卤猫守着孵化器,冰棍便到矿洞里挖煤,回来之后,卤猫才去捡垃圾,同时抓几只老鼠填饱肚子。卤猫有了更充足的精力,望向头顶的浓雾和灰云时,也不再满心绝望,而能用平常心等待天光乍现的奇迹。她觉得,再糟糕的环境里,也总有一丝希望等着她,如果没有,她就去找,找到了,就死死攥在手心里。即便机会渺茫,也总比没有的强。
回去的路上,她看到一块倒地的户外招牌,尘埃雪覆盖着,露出一个“死”字。
卤猫花了点时间把雪扫开,上面是一句:“全球变冷的黑幕,谁让人类‘胎死腹中。”
卤猫已经不想知道真相,新的未来即将从新的子宫中诞生。
冰棍告诉卤猫,按照人类胚胎的发育时间,两到三个月基本可以成形,在葫芦的外壁窗口上可以看到大概的影像。但是现在什么都没有看到,毛都没有。
“原本的那个小圆粒也不知道去哪儿了,也许是泡得太久融化了。”
卤猫把脸贴在上面,睁大眼睛也没看到什么。原因可能很简单,那个小胚胎因为长时间冷冻而灭活了,早就不会生长;又或者,正如户外广告牌上写的那样,胎死腹中,他们的基因出现了严重问题。
人类胚胎并非千年莲子,它最终还是会被大自然的残酷法则给抹除掉,犹如那些人类的遗迹,也将在尘埃雪和风沙的作用下逐渐消解,成为破碎的零件,直至变成尘埃本身。
卤猫已经不再为此失落,她预测到了最坏的结果,同时她的诉求也有所转变。如果回到主人身边的奢望不能实现,那么她就大胆地和冰棍生活下去,把最后的岁月交给大地去遗忘。
她和冰棍来到这座城市最高的一栋建筑上面,相互依靠着,风沙在高处少了一些侵扰,他们也把这个世界看得更加清楚。
冰棍从他的小匣子里拿出一张纸屑,那是书本上撕下的诗篇,他唯独撕下了这一页,因为这句诗里写的正是眼前世界的模样:
时间堆积出
一道沙脊
被掩埋的
终将是过去
流萤藏不住
星辰
那渺小的
何处安心
失去如得到般
惊慌
被遗忘的
且让它
遗忘下去
卤猫再次哭了,这一次,是出于坚强的哭泣。冰棍身上的铁气,不再是冰冷的象征,而是成为了坚强的象征。从天而降的尘埃,最终要掩埋掉过去,无论人类文明多么璀璨,都将被遗忘。
她觉得未来不再属于人类,也不属于机器人和她这类没有繁殖能力的宠物猫,而是属于地底下那些恶心的老鼠们。
它们恶心并非真的恶心,没准从它们身上建立起来的新文明,比人类还要灿烂。那灿烂也并非真的灿烂,人类过往的造作,岂不同样令人恶心。
她的主人爱她,有多少真的出于爱?而冰棍,毫无怨言地陪伴着,为她所做的一切,哪一点不比主人付出的多?卤猫把头埋在冰棍的颈窝里,这一切的喧嚣和脑子里嗡嗡作响的思绪,都淡了下来。她只想让时间凝固在此刻,即便寒风将它们冻在一起,或是尘埃雪把他们一同掩埋。
等他们回去,宠物店再次聚拢着大量老鼠,卤猫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些老鼠想在孵化器边取暖,一旦没人把守,便统统现身。
卤猫看着气恼,正要把孵化器给关了,但是葫芦上的窗口一闪一闪,一个黑点在闪烁中现身,然后又隐藏。卤猫全身的毛发都炸起来,变成了刺猬,兴奋已经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蔓延到了全身。
她大声喊着冰棍,趴到窗口上看,一个猪腰子造型的小东西蜷缩着,眼睛很大,就像一只猎狗的胚胎。冰棍也靠了过来,一起看着那人类小孩的心脏一上一下地跳动,内心也跟着节拍起伏。
卤猫坐下来,才意识到自己的腿已经瘫软。她深吸一口气,喊了一声“喵”,震耳发聩,老鼠们的胆囊都被震破了。
看着小东西逐渐长大的心情更加特别。冰棍还好,没什么奇怪的反应,但是卤猫简直变成了另一只猫,甚至是另一种猫。她变得无比热心、爱笑、多话,同时也小心谨慎、神经敏感,成天守在孵化器边,拿着她那把破叉子赶老鼠,一点儿都不知道疲惫,要不就干脆利落地把它们吃了。
冰棍劝她休息一下,可是她时而环绕四周,时而趴在窗口上望,仿佛每一秒都会有新的变化似的,又仿佛每一秒都值得看,不容错过。
冰棍一如既往地出门采矿,煤矿堆在宠物店门口,像一座小山丘。冰棍也发现,最近围在宠物店的老鼠越来越多,虽然都不敢接近那只母爱泛滥且随时会爆发的猫咪,但是在附近却成为了它们的主要活动。
冰棍没有想太多,以为这些老鼠就是想到里面蹭个暖炉,要么就是对他们的煤炭感兴趣。因为他发现,这些老鼠进化出了新的消化系统,在没有任何食物的情况下,可用通过煤炭的摄入来维持短暂的生命,它们正在适应新的环境。
卤猫终于等到了孩子即将分娩的时候。那个葫芦造型的内胎其实是人体子宫的模拟,子宫的造型非常像个葫芦,而如果将葫芦倒过来,孵化器的分娩便将启动,孩子会从葫芦嘴里吐出来。
就在这个关键节点上,卤猫兴奋过度,同时又处于焦躁的等待中。她因为几个月的辛勤操劳,顷刻间病倒了。冰棍回来时,她正躺在地上,晕了过去。
冰棍要求鹵猫睡上一觉,否则无法承受接下来哺乳人类婴儿的重任,卤猫接受了建议。
但是那天晚上,老鼠有目的地集结成群,从下水道涌出。它们并非为了蹭暖,而是有意要摧毁孵化器,避免人类回归。它们如同单个细胞,构成完整的个体,拥有统一智能。它们见卤猫睡去,便大批出动,把整个宠物店给围得水泄不通。
它们滑腻腻的身子犹如一股污浊的洪流,又像是一只大手,气势汹汹地扑来,月光也被遮挡。
冰棍用铁拳驱赶它们,但是老鼠天生怕猫,却不怕机器人。它们组成鼠浪,拍打过去。
老鼠组成的集体的力量无比强劲,煤炭发电机也被打碎,火焰点燃了煤炭堆,大火蔓延至宠物店里面。
卤猫在梦里闻到了烧焦味,还以为烤老鼠肉烤糊了,懊恼地醒来后,才发现满屋子都是老鼠,火苗沿着老鼠的背脊烧过来。孵化器也被老鼠和火焰笼罩。
她不顾自己的身体还很虚弱,跳将过去,抱住孵化器,不准老鼠靠近。老鼠已经失去理智,同时火焰更加点燃了它们的疯狂,居然不顾天敌,窜到了卤猫身上。
卤猫大喝一声,像极了老虎,所谓“女本柔弱、为母者刚”,卤猫已经不再是猫,而是一只怒虎。但是老鼠们依然无动于衷。
“怎么回事,冰棍,这是怎么回事?”
“我想明白了,这些老鼠已经不是老鼠,它们进化成了一个集体,现在是只巨大的鼠怪。它们不想让人类复活,因为人类曾经将它们赶尽杀绝,而今它们有了智慧,便要做这世界的新主人!”
卤猫听不进去许多,只想把这什么鬼“鼠怪”剁成肉酱。
忽然间,大火烧了过来。卤猫怕火,虽然有防护服,但是热浪让她的毛发打卷,甚至有种烫焦的味儿。
冰棍抓起卤猫的胳膊,将她举起来。
“你干什么?我要保护孵化器!”
冰棍二话没说,把卤猫抛向门外。卤猫着地,不觉得痛,因为她心里只想着孵化器。
冰棍大声对她喊道:“你要接好了,一定要接好!”
“什么,我听不到?”卤猫只听到老鼠们的尖叫声和火焰烧断建材的噼啪声。
冰棍顾不上许多,跳到孵化器的灯笼罩里面,用尽全身力气把那只大葫芦给摘了下来。那力气之大,使得他四肢的配件断裂。然后他用尽最后一口气,把葫芦扔了过去。
营养液在胚胎四周打转,婴儿毫无知觉地泡在里面,卤猫没有接住葫芦,它砸向旁边的小河,冰面被凿开——下沉——下沉——卤猫不加思考,跳了下去,在寒冷的冰水中沉下去,寻找人类的火种。
与此同时,冰棍在炉火中燃烧,金属光泽里窜动着火苗,铁屑在火焰中嘶嘶响动,火舌蔓延向上,如同龙卷风攀上了自由女神像。红光已经淹没一切,只有一根焦黑瘦弱身体依然矗立着,磁悬浮头部消磁滚落,仿佛火柴梗断了脑袋。冰棍融化了,表皮变作蜡烛滚烫的“泪”,自然却凄美地滑落,电线吱呀呀地往外崩裂,像断了的琴弦。
它腹部的小匣子缓缓打开,仿佛回光返照,那里面的纸片燃烧,卷曲,变成了灰尘,所有的诗句和只言片语都彻底销毁,往事成烟。
他再也不是冰棍,而是融化成了一滩雪水……
“妈妈,等等我!”一个小孩穿着北极熊玩偶的衣服,只露出一张天真的小脸蛋,盖着一顶玻璃头罩,在雪地里跑着。他跌倒了,像个北极熊一样笨拙,脸先着的地。
卤猫跑过去,抓住那只熊屁股的尾巴,一二拔呀,卤猫想起了冰棍。那时,他们也在垃圾堆里拔熊尾巴,冰棍的手腕搂着卤猫的腰身,寒透了肚子。
而此时,卤猫五脏六腑里正流着热泪。热泪上涌,她讨人喜欢的大眼睛里变成了间歇泉,一汩又一汩的泪往外流。
“妈妈你怎么哭了?”孩子抹着卤猫的玻璃罩,但是什么也擦不掉。
“想你爸爸了!”
“哦,他会回来的。”小孩子用熊手套抹开自己玻璃头罩上面的积雪,冻得绯红的小脸总让卤猫想起她的崽。现在,这个人类小孩便是她的崽了。
他们继续走在雪地上,留下一串印记,虽然都是尘埃雪,它们覆盖在旧的地表上,淹没了曾经的人类的辉煌,但是新的脚印踏上去,一条新路便随之展开。
他們来到人类废弃的另一座城市,卤猫教他辨认一些事物。小孩第一次来城市,对此满是好奇,有太多的的未知。他问了很多问题,卤猫则接二连三地回答。
他们在破商场门口看到一些塑料人体模特,已经风化破碎。小孩望着那些人脸,觉得与自己长得挺像,他心里的疑问更多了。
“这些是谁,他们怎么了?”孩子用短短的手臂指着模型,回头问卤猫。
卤猫带他来这里,目的是让他认识自己的身世。他总会长大,对答案的追问将伴随一生,而人类灭亡的真相也将他去探寻。
“这些是人类,而你也是人。当然,它们只是模型,就像用泥巴做的假人。”
小孩跑进商店里,卤猫害怕他看到人类残留的躯骸。幸好他只是对墙上的招贴画感兴趣,那上面有男有女。
卤猫说:“那是女人,而你是男人。男人和女人要生活在一起,那样,生命才足够完整。等你有一天遇到一个女人,人类才算真正看到了希望。”
这时,一些老鼠从废墟中爬出,不顾两位造访者的感受,肆意走动,全把这里当作了自己的地盘。
卤猫指着那些在地上爬着的新生物,说:“这个城市已经变成了老鼠的天下,而在很多年前,却是人类的家。老鼠不仅是我们食物,它们正在变得强大,你要提防着它们,它们也会咬人。”
“我不怕,我会咬它们,因为我是吃老鼠长大的。爸爸喜欢吃老鼠吗?”
“爸爸不吃,他吃煤!”
“为什么爸爸和老鼠都吃煤,而我们却要吃老鼠呢?老鼠多难吃啊!”
“孩子,你要知道,只有把其他生物当作食物,你才能站在食物链的顶端,才能成为森林之王。”
“哦,深林之王,好棒!那什么是深林呢,我都没见过?”
卤猫这才意识到,她说了一个过去的人类才会用的名词,于是说:“森林是动物的家。”
“动物也有家!那动物有爸爸妈妈吗?”
“有啊,凡是生物,都有生它养它的人。”
“那妈妈,你是谁生的、谁养的呢?”
“人类啊!”
“人类是谁生的、谁养的呢?”
卤猫盯着小孩的眼睛,说:“人类是妈妈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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