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何夫
昨天,巡礼的队伍办了两场葬礼。被埋葬的分别是资深修士喇章先生,以及一个我们不认识的男人。那是个穿着污秽的皮毛大衣、长相粗犷的家伙,看上去似乎是个靠着蛮力而非头脑讨生活的人;而被他杀死的喇章先生则是圣女大人的随从中知识最渊博、最文雅而聪慧、也是最喜欢我的人。
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却因为同一个微不足道的缘故而死。
在巡礼的队伍抵达位于曾被称为“辽东半岛”的荒凉地带最南端,接近那一座靠海的小山顶部的高塔时,喇章先生发现,这座塔比起他们十七年前来到这里时,已经矮了一大半。而散落在高塔四周、有着新鲜凿痕的碎石和瓦砾则表明,它是在最近遭到破坏的。在发现那个挥舞石制锤头、奋力拆毁塔基的男人后,他朝着对方挥动双手,试图示意那人停止破坏活动。
但那个男人却举起了一支粗糙的火枪。
两个人,两条生命,就因为几十磅已经锈迹斑斑、价值有限的古旧钢筋而画上了句号:那个男人误以为我们是来争夺他的战利品的,并试图保卫自己那点儿收获;而在喇章先生捂着胸口倒下之后,我们的还击也结果了他的性命。在试图寻找这人的亲属和同伴无果后,圣女大人主持了两人的葬礼,正式侍僧们挖掘了两个没有任何装饰的墓坑,将两人包裹在破旧衣物之中下葬。圣女大人用她一贯充满悲悯的语调为两人致以悼词。接着,我们盖上墓土并压实了它,又花了许多时间将两块坚硬的岩石雕琢成柱状,作为他们的墓碑,华美且肃穆。
“为什么一定要制造这些东西呢?”在人们花费远远超过挖掘坟墓和埋葬死者的时间与精力,去寻找合适的石材并且雕琢它们时,我问圣女大人,“对于已经死去的人而言,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呢?”
“当然没有任何意义——死者已经不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属于他们的一切,都在他们死亡的那一刻失去了意义。”白发苍苍的圣女答道。虽然有着苍白的头发和比满头白发还要苍老百倍的眼神,据传说她的容貌永远停留在二十五岁上下的盛年时代,许多年来都没有变化。许多人都说,这是受神恩宠的绝佳证明,也有少数人在暗中宣称,这其实是一种诅咒。圣女从未承认也未否认过其中的任何一种说法,“因此,对死者做的一切,本质上都是为了生者们而做的。从古至今,莫非如此。”
我不太明白。
当然,圣女大人仍然以一贯的耐心继续对我解释。她告诉我,墓碑的最大意义是让人们有一个可供纪念的标志。她说,只有当这些标志存在时,那些有需要的人才能顺利地通过它们,回忆起应当被记住的那些事物。
“难道大家离开这些东西,就不能把那些事想起来吗?”我进一步询问道。
“是的,从长远来看,不能。”圣女大人如此回答我。
自从新年到来之后,还没有哪个夜晚像昨晚这么寒冷,沿着乌拉尔山南下的冷空气夹杂着大量干燥的沙土,袭击了我们的营地。虽然敬拜着圣女大人的本地居民早早地为我们奉上了最好的驼毛毯子和牛皮帐篷,但即便如此,由于分到的毯子太薄,又没有足够的木炭去点燃帐篷里的炭盆,我还是被冻得无法入眠,甚至小声地哭了出来。
恰巧路过的圣女大人听到了我的哭声。
她邀请我睡在她的帐篷里。虽然那顶帐篷并不比别的帐篷更厚实或者温暖,但在一整个夜里,她都紧紧地拥抱着我,与我用体温互相温暖对方。
我能够感受到她的呼吸、她的体温、她身体柔软的触感,以及从她的头发和皮肤上散发出的好闻的味道。在这一刻,我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清楚地意识到,她只是一个人,虽然并不普通,但也确实有血有肉,并非超脱尘世的神灵或者仙人。当然,圣女大人一直都在试图向人们强调这一点,但在她所有的教导之中,唯有这一点很少会真的为人们所接受:毕竟,自从旧纪元终结以来,她已经活过了常人无从想象的漫长时光,而如果没有她多个世纪以来孜孜不倦的教导,很多曾遭受过严重摧残的地方文明,很可能到现在都还停留在茹毛饮血的阶段。当旧纪元与它的荣耀与罪恶一同归于虚无时,是圣女大人竭力保留了残存的文明火种,并将其转交给了我们。
正因如此,她确实有理由被奉为神灵。但她又确实是一个人。
尤其是当我听到她在半夜轻轻抽泣的时候。
“您觉得冷吗?”我问道。
“冷?不。有索菲娅在这里温暖着我,我怎么会冷呢?”紧紧抱着我的圣女大人说道,“我只是在致哀。”
“致哀什么?”
“永远失去的一切,”圣女大人在我耳边喃喃低语,“从新年开始,我们走过了多少个巡礼地点,你还记得吗?”
“四……不,五个?”我想了一会儿,才报出了这个数字——从很久以前开始,圣女大人就为了全人类一直在进行着祈福巡礼。她会花费十余年光阴走遍整个世界,参观一系列特定的地点,并在途中向所遇到的人们传授古老的知识与文化。据传,在最初时,进行巡礼的只有圣女本人,后来,为了确保她能够安全地完成巡礼之路,众多基于对她的崇拜而组成的教团也开始派遣志愿者,组成圣女的巡礼随扈队伍。但是,无论身边跟着多少人,圣女大人都绝不会让人代替她进行巡礼,而是亲自走到每一个重要地点,并在那里献上自己的祷文。
“你有没有注意到,那些巡禮地点的情况呢?”圣女大人继续问道。
我仔细地回忆着。在新年过后的次日,我们见过的那座位于干河床里的大坝已经崩塌了一大半,在第六天则只找到一座满是焦痕的岩丘。圣女大人神色寂寥地登上了那座小丘的顶端,眺望了一会儿远方的城市废墟,然后便离开了。第十九天遇到的桥和第二十二天遇到的一段位于断崖旁的登山小径,似乎都被当地人作为圣迹而小心地保护着,可这些地方仍然充满了岁月侵蚀留下的痕迹。
“它们正在消失,有一些是人为破坏的,就像上次的塔一样,还有一些不是。但无论如何,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敌得过时光之轮地碾压。”圣女大人解释道,“这些地方都有着非常……特殊的意义,因此,它们的毁灭是令人悲伤的事。”
“不过,并不是一切都敌不过时间啊,”我想了想,“您难道不就——”
“我也一样违逆不了客观规律。”圣女大人对我的询问回以一个苦涩的笑容,“我过去所参加的那个人体实验项目,仅仅是利用了规律本身,以此来暂时拖延终末的到来。但一切皆有终焉,我自己也不例外。”
在那一刻,我突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在追随圣女大人的这些日子里,我早已将她视为某种近乎不朽的存在。听到她亲口提及自己也有可能会走向终结,我突然感到了一股强烈的痛苦与空虚。
“唉,唉,别哭呀,”这一次,圣女大人转而开始安慰我了,“虽然一切总得有个结束,但这并不妨碍我们珍惜现在的时光。至少现在我还在这里,这难道还不够吗?”
我没有说话,只是更紧地抱住了圣女大人。
虽然冬日的冰雪已经消融殆尽,但在这里,在特拉华河的岸边,我仍然能在风中感受到森然的寒意——当然,比起乘船渡过大西洋的那几乎要把人的灵魂都给冻结的海风,这点儿寒冷不算什么。因此,我们比预计的日程更快地收拾了营地,并在正午时分出发前往下一个巡礼地点。
与七年前相比,我成长了许多许多,原本将我当成孩子和需要照顾对象的人们,现在已经将我作为能独当一面的女性看待了。在跟随圣女大人前往村庄和城镇讲学时,我也经常能从听讲的人群中感受到异样的目光:其中一些是来自于女性的,要么是艳羡,要么是嫉妒;而另一些则来自那些年轻男子,虽然我不太理解男人,但我可以本能地意识到,他们到底在想些什么。
相较之下,圣女大人和我初次见到她时并没有什么不同——除了鬓发如雪、双眼中积累的苍老又有了一丁点儿不易察觉的增长,她的身体健壮如故,从未遭受病痛的折磨,无意中受的伤也通常能以比常人更快的速度痊愈。在扎营结束后,她谢绝了附近镇上居民提供的马匹和骡子,选择只带少数几名护卫前往南边的海岸地带。自然,作为她密友的我也在队伍之中。
“这里很美,不是吗?”沿着一条有许多鳟鱼游动的蜿蜒溪流徒步行进半个小时后,圣女大人带着我们来到了一座废墟旁。在那个只存在于传说与历史记录中的繁华时代,这里曾是一座海滨小镇,而现在,古老的建筑只剩下了分布在萋萋芳草之间的地基,澄澈的蓝色浪涛在清冷的风中有节奏地涌动,不断拍打着混合着砾石的黑土形成的海滩,经过数个世纪的自我净化,大自然早已抹去了人类强加于它的污染,以及绝大多数人类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但并非全部。
“这是什么啊?”在跟着圣女大人穿过一条位于镇子中央、早已经布满裂纹的混凝土公路,来到一处位于镇外的废墟中后,我对那些奇怪的残骸产生了兴趣:虽然已经布满锈迹、破败不堪,不过我还是可以看出,这些巨大的金属制品原本有着非常多样化的外形与结构,和我过去见过的城市建筑与工厂都截然不同。
“在过去,这里被称为‘游乐场。”圣女大人在一堆变形的圆环状锈蚀金属前蹲下身来,带着悲伤的神色抚摸着这些无论怎么看都难以分辨原型的古物,“很久以前,在人们的生活还不像现在这样窘迫时,他们中的聪明人专门设计了许多用于玩乐的设备,让人们可以在此消遣取乐。”
“那还真是奢侈。”我小心地绕过了一堆已经坍塌成一座垃圾山的废墟,低声评论道。在那些垃圾中,我看到了两个有些像是马的彩色雕塑,“对了,这是……电动木马?”
“没错。”圣女大人点了点头。
“那这个……是叫摩天轮的东西吗?”我拨开了一丛开着惨白色小花的灌木,露出了曾经装在已经倒下的金属巨轮上的箱状残骸,“那边那个是……是……云霄飞车?”
“对,”圣女大人显得有些惊讶,“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我读到了那些记录,”我诚实地说道,“您托我保管的那些东西,我……打开读了其中的一部分。里面提到了这些词儿。那……都是真的吗?”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圣女大人会发火——出于对我的信任,她从几年前开始,就将一部分被她视为珍宝的文档交给我保管。出于好奇,我读了其中的一部分:这些记录全都是个人日志,记载的是发生在很久很久之前的事:在那个富足、繁荣、无忧无虑的年代里,圣女大人曾经是一名年纪轻轻就事业有成的富家千金。在参与某些我完全无法理解的科研活动之余,她也会前往世界的各个角落——不是为了功名利禄,也不完全是为了享乐或者炫耀,仅仅是因为她“想四处看看”。
在那些地点中,有许多都位于我们曾经走过的巡礼路线上。
“唔……很好,不愧是我的索菲娅,”有些出乎我意料的是,圣女大人竟然微笑着拍了拍我的头顶,“没错,我留下的记录都是真的——至少我相信是这样。”
“呃……相信?”
“是的,”圣女大人长长地叹了口气,继续伸手抚摸着那些废弃已久、早已不可能修复的游乐设施,“因为从某种意义上,就连我自己也无法确认那些记录的真伪了:与我生活在同一个时代的所有人都在很久以前就化为尘土了,那个时代的大多数相关记录也早已湮灭在时间长河的无尽涛声之中,我能够作仰赖的,只有自己的记忆,以及我在年轻时代留下的那些记录——但谁又能确保这一切的正确性呢?假如因为某些原因,我当年留下的记录有误,那现在的我也根本无從判断。”
“但我们知道,至少关于小镇和游乐场的记录都是真的——因为它们就在这里,”我指了指那些废弃的游乐设施,以及残余的房屋地基和公路,“您看,这一切都是确实存在的,它们证明了您记录的真实性……”
“至少在它们归于湮灭之前是那样。”圣女大人低声说道,“总之,索菲娅,从现在开始,我希望你尽可能地阅读并了解、最好是记住我留下的所有私人日记,要像我自己一样了解我。你能做得到吗?”
“是的,姐姐。”话出口之后,我才注意到,自己头一次使用了那个词来称呼圣女大人。
“谢谢你,我最亲爱的妹妹。”令我感到有些惊讶的是,圣女大人微笑着抱住了我,亲吻了我的脸颊。
我也用力抱住了她。
在昨天的例行记录中,我发现自己已经变得比我的姐姐——我所侍奉的圣女大人——还要高了。在整整九年的巡礼之旅中,巡行了大半个世界的我,已经从一开始那个胆怯、怕生、瘦瘦小小的女孩子变成了一名高挑而健壮的年轻女性,圣女大人所增长的,却只有那股永远挥之不去的伤感。
过去的两个旬日里,我们一直在穿越北美洲中部的大平原地区。按照圣女大人的说法,和过去相比,现在这一带似乎变得安稳和繁荣了不少——如果在半个世纪之前,横穿大平原意味着将与一支又一支的劫掠者、绑匪和残忍的血河邪教的突袭队展开厮杀。但现在,我们在二十天里也只遇到了两股人数可以用一只手就数出来的流寇,在警告和驱散他们的过程中,总共才消耗了我们不到十发子弹。拜圣女大人传授的知识所赐,一度被荒废的土地已经重新变成了牧场与农庄,饥肠辘辘的劫掠者被那些面色红润、在路边朝我们跪拜祈祷的农夫和牧民所取代——当然,圣女大人一如既往地告诉每个崇拜她的人,她只是肉体凡胎,而非什么神明。
“姐姐,这里竟然有城镇啊。”
在穿过一片丘陵之后,一座繁荣的小城出现在了我们的视野之中——虽然众所周知,在古老的文明走向终焉之际,新大陆受到的破坏要远比旧大陆小,但即便如此,能见到如此规模的城镇,还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噢,那里是新丹佛。”圣女大人回答道,“它的建筑材料都是從旧丹佛城的废墟里运来的。说起来,在城市开始建立之前,这里曾经是一处……对我而言很特殊的地方。在人们建起它之后,那些东西就再也不见了……哪怕站在这里,我也无法再想起那些细节,想起那些过往……”
“呃,您说什么?”
“在很久以前,我曾经将探索生命的奥秘作为自己生活的目标。”圣女大人解释道,“而这里,原本坐落着一处生命科学研究中心的小镇——那座研究中心是我的家族企业投资的,也正是在这里,因为有意的研究和无意的巧合,我完成了……蜕变。”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里是我绝大部分记忆的始源,也是我报应的开端。跟我来。”
我们故意等到夜幕低垂之时,才戴着兜帽进入城镇——如果被认出身份,成千上万的人都会拜伏在圣女大人脚下顶礼膜拜,而她现在并不希望被人打扰。在城镇中心的一棵大树下,我们找到了一扇隐藏得很好的门,并在打开它之后,下到了一道通往幽暗地底深处的狭长阶梯。
在这里,我见到了自己完全无法理解的东西。
圣女大人在日记里并没有描写自己的工作与研究经历,因此,我自然也不可能通过阅读那些记录来了解堆放在这座地下建筑中的仪器到底是用来干什么的。我所能做的只是尽可能咬紧牙关,强迫自己不发出惊呼声,同时紧紧跟上圣女大人的脚步。
“索菲娅,我最亲爱的妹妹,现在我要问你一个问题,”我们两人来到一台与一只折叠式座椅相连的古怪设备面前,圣女大人先是检查了一遍安装在一旁的仪表板,小心翼翼地接通了能源,观察了读数,然后将双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你要如实回答——只回答你真正的想法,而不是我想听到的东西。”
“我明白,姐姐。”
“假如,我是说假如,你能够得到一个机会,”在再度开口之后,一滴泪珠悄然从圣女大人的眼角流了下来,“这个机会能让你暂时逃避无情的时光,躲开它的巨轮的碾压,但也注定会让你在遥远的未来感到后悔,你会乐意吗?要知道,一切欢愉与喜悦都不过是过眼云烟,当未来的道路漫长到望不到头时,最终迎接你的只有毫无温度的虚空。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
“我能理解,姐姐,”我回答道,“但我愿意。我完全愿意。”
在这个清晨,我一如既往地在我姐姐体温的温暖之下醒来——在我们相遇之后,已经过去了整整二十三个春秋。按理说,现在的我应该已近中年。事实上,在姐姐的女性侍从之中,除了少数立下三重誓言、决定终身追随她的人之外,大多数人都会在年满二十之后选择留在巡礼途中的某个心仪之地,与她未来的伴侣共度下半生。当然,姐姐非常支持这样的行为:她不止一次在主持婚礼时表示,比起追随她,年轻人更应该去追求自己的事业和家庭,为了自己的未来而活下去。
不过,我留在姐姐的身边,没有任何人表示异议。
在新丹佛地下的那一夜之后,我的身体发生了某种微妙的改变。这种改变虽然在一开始时难以察觉,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就连最迟钝的人也无法再否认这一点:时间在我身上的作用开始变得越来越微弱,甚至完全停止了。在二十五岁那年,我比起二十岁时,只有微不足道的一点变化,而三十岁生日上的我和二十五岁几乎一模一样。与之相反,虽然姐姐看上去仍旧没有半点老去的迹象,但与她日夜相伴的我能够清楚地察觉到,曾经一度如同古代拜火教徒所供奉的长明火一样,在她体内周而复始跃动着的生命之焰,在最近这几年日复一日地变得黯淡、衰弱了。
我不知道这种衰弱是如何发生的,但很显然,和她在那个夜晚的所作所为脱不了干系——在那时,姐姐从自己的体内取出了某些东西,并将它分给了我。虽然她坚决不肯透露那到底是什么,可我能肯定,这与我身体的状况肯定大有关系……
“大人!圣女大人!”
就在醒来的我注视着姐姐的睡颜、回忆着那一夜的过往时,一名见习修士在我们睡觉的木屋外用力敲响了大门——在平时,人们通常会尽可能避免惊扰他们所崇拜的对象,因此,这种事只可能意味着最极端的紧急状况。
“怎么了?”在睁开眼睛之后,姐姐以最快的速度穿好了衣服。在套上沉重的保暖斗篷时,我注意到她的手腕在不住地颤抖——幸好,在我及时的帮助下,她没有让这件衣物失手掉在地上。
“侦察队回报,您的下一个巡礼地点正在遭到袭击!”
“糟了!”
虽然我早已知道,这个世界上有那么一些人对姐姐怀着憎恶和仇恨的情绪——其中一部分是某些古代宗教的坚定信徒,另一些人则仅仅是对她反常的漫长寿命和永恒青春嫉妒与不信任,但迄今为止,他们的行动都仅限于传播诋毁姐姐的谣言,或者策划对姐姐的袭击。无论面对前者还是后者,姐姐总是保持着毫不在意的态度。
但现在不同了。
虽然我们的同伴立即对那些人展开了反击,但当我和姐姐赶到那处位于鄂霍次克海边的巨型雕塑旁时,它已经变成了一堆惨遭爆破后的瓦砾,甚至连原型都看不出来。在这堆残砖断瓦周围,交战留下的硝烟、血迹四处都是,但姐姐甚至顾不上去探看伤员的情况,而是跪在了废墟中,开始流下泪水。
在之后的半个小时里,我听着轻声啜泣的她讲述了关于这座雕塑的故事:她年轻时,曾经捐助过一个旨在保护堪察加地区鱼类的基金会,并成功地推动这一带成为被称为“保护区”的特殊区域。最初建立这座雕塑,正是为了庆祝保护区的建立。她抚摸着那些扭曲的金属残块告诉我,在庆典的那一日,她遇到了一个长得和我很像的女孩。她们之间的深厚情谊持续了很多年,直到大崩溃的烽烟将两人永远分开……
“我记不起来,记不起来了……如果不是见到了你,索菲娅,我甚至无法回忆起她的相貌,”姐姐呢喃道,“真的记不起来了……”
“为什么?”我感到了惶恐。难道姐姐以后也会忘记我吗?“如果你们的情谊如此深厚……”
“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经受得住时光之轮永恒地碾压。你可以用各种各样的手段逃避一时,但终究……是无处可逃的。”姐姐说道,“我当初植入体内的,利用循环废弃物自我增生的纳米机器人巢簇组织,能够无限地刺激细胞复制,修复我身体的老化部分,但作为一个人,我的大脑在信息存储和处理层面上是有限的。在一开始,这并不是什么问题,但当我度过一个又一个世纪之后,一切就……不同了。”
“哦?”
“是的,越來越多的事情我无法想起,纵然我把所有的过往都记录了下来,当我阅读它们时,却只能觉得自己像是在阅读另一个人的故事。”姐姐点了点头,“我必须亲眼见到那些与古老的记忆相关的事物,才有可能将它们从我的脑海中唤起,让我能够确认,那真的曾经是我人生的一部分,而不是岁月对我开的一个恶劣玩笑。”
“这就是您一直在整个世界进行‘巡礼的原因?”
“部分而言,这没错,”姐姐点了点头,“虽然我在交给你保管的记录里记载了我漫长生命中的一切,但终究,一切都是会结束的。现在,我还能记起一个叫伊芙琳的科学家和环保活动家在八个半世纪前的这一天来到这里,在这里举行了雕像的揭幕式,并遇见了她未来的挚友……但这对我而言,几乎完全是另一个人的故事了。我顶多只能回想起一些零散的片段:为雕塑揭幕时的欢愉,头一次在那么多人面前演讲的兴奋,以及持续整个夜晚的喜悦——但即便是这些,现在也更像是一场不太明晰的梦境。明白吗?通过保留尽可能多的记录,我在理论上没有遗忘过去,但不幸的是,我也渐渐不再是自己了。”
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我不想相信姐姐的话——但我又无法反驳她所说的一切。是的,就算是她,也无法企及真正的永恒。“要是我们阻止了雕像被破坏就好了……”
“是啊,但那也只是在无尽的时光中给予我短暂的缓刑而已。”姐姐抬起了一只手,“无论怎么保护,这些古迹终归会化为乌有,正如拉美西斯的神殿与尼布甲尼撒的堡垒一样。纵然它们仍旧屹立,每过去一年,我能被唤起的记忆仍会减少一分……啊,索菲娅,告诉我,如果我已经彻底不再是我,你还会爱我吗?”
“会的。”
“但我不希望你这样做——因为你爱的已经不再是我了,”姐姐告诉我,“总之,是时候让一切有个结束了。”
根据我从姐姐的记录中学到的知识,我们穿过阿尔卑斯山东部,进入亚平宁半岛的时候可以说刚刚好:现在,干燥、压抑、燠热的残夏已然结束,阴雨绵绵的冬天又尚未拉开序幕。大地与海洋都在秋季为那些辛勤劳动的人们送上最为丰富的馈赠。在往常,人们会在收获结束后准备一系列庆典,可是今天,没有收获,没有庆祝。
成千上万的人聚集在曾经的罗马七丘之间,前来参加这次典礼。
为了让人们不至于太过伤感,姐姐故意将典礼组织得极为简短,她对那些祖祖辈辈从她那里接受旧时代的知识与文化、从出生开始便崇拜着她的人们简短地宣布,自己即将隐退,并将指导人们的职责交付给她的继承者。而我所发表的讲话则更为简短,简短到我甚至不觉得有必要记录下来。
毕竟,记录,记忆,乃至宏伟的遗迹,最终都会像言语一样散逸在风中。
在典礼之后,我和姐姐来到了她选定的居所。据说,在千古之前,古代的维斯塔贞女们就曾在这里禁欲独身,守护着被视为神圣的灶火。而现在,她的崇拜者们为她盖起了一座简单却并不粗陋的雅舍,她将在这里度过最后的时光。
“那么,我下面该怎么办呢?姐姐?”在见面时例行的亲吻之后,我问道。现在的姐姐已经非常衰弱,甚至连自行走动都有些吃力。相反,我却只感觉到了岁月轻微的磨蚀,无论是体力还是精力,比起年轻时代都没有显著的衰退。
“做和我以前一样的事,仅此而已。”姐姐告诉我,“你有着超凡的头脑和记忆力,除了我所保留的知识之外,你也记住了我所记录下的一切生平,对吧?”
“是的。”我点了点头。在这几十年里,我一直利用一切闲暇时间阅读姐姐留下的记录,大多数我甚至可以一字不漏地背诵下来:我了解她的生平,她的过往,也知道她原本是什么样的人。
“那么,现在你就是我了,”姐姐有些疲惫地对我露出了微笑,“毕竟,我也已经快想不起来自己那些最初的回忆了——经过了如此漫长的时光,甚至连巡礼所能唤起的记忆,也都已经变得如此微不足道。在某种意义上,能够记住我的所有记录的你,甚至比现在的我更像是真正的我。”
我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那么,明天就启程吧。”姐姐告诉我,“但至少在今天,我们还能在一起。”
索菲娅的记录,成为圣女的第一年,白土季第8旬日:
我回到亚平宁半岛的时间着实稍微晚了一些,只赶上了当地人为了等待我而刻意延后的葬礼。在雨雪霏霏之中,我们将简单的棺木放入了没有任何装饰的墓穴,然后结束了葬礼。除了刻有姐姐浮雕的墓碑之外,这里什么都没有留下。
但在未来的很长时间里,人们都会参拜这里,而我也会将这里视为巡礼的第一站。作为一个极为聪慧的人,姐姐甚至精准地安排了自己生命的终结时刻:直到寿数到头的那一刻,她仍然是她自己。
“圣女大人?”在人群散去后,我的随扈中最年轻的见习修士拉住了我的衣袖,“您之前说过,前代圣女大人的巡礼,是为了唤起她的回忆。不过我不明白,既然您并没有在那个时代生活过,那么又为什么一定要亲自走到每一个地点去呢?”
一丝微笑出现在了我的嘴角——我就知道,半年前特意允许这个大胆而头脑灵活的女孩加入队伍,绝对是正确之举。
“是啊,我没有真的在那个时代生活过,但我确实有过属于自己的生活,”我回答道,“总有一天,我也会渴望回忆起那些记忆,那些让我之所以还是我的记忆。”
“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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