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磊
我喜欢建筑设计,因为建筑设计不仅能把梦想画到纸上,还能造出能看能摸能住的实体,在丰富细节的过程中,实体成了家,家的概念也有了实体。谁不喜欢建筑设计呢?
十几年前第一次走进这座毛坯房,它的户型图就刻在脑子里。那时候没有智能手机,无聊的时候就在脑海里设计各种布局。平时乱翻的建筑类杂志书籍,总能启发我尝试更大胆却更适合的方案。
这些方案,曾支撑我在外漂泊时度过一个个至暗时刻,就算居无定所、寄人篱下,如何搭出自己的窝,就像与生俱来的本能,不会忘记,甚至日益清晰。
终于,我迎来了定稿的机会,摒除华而不实的设计,追求简洁温馨,我在一张张手绘平面图上画出水管的走向、插座的位置、家具的摆放。
做梦并不影响我采购装修材料。
一款地板砖因为非常接近木地板的观感,售价昂贵,一咬牙就付了订金。我也省钱,省在了奇怪的地方。卖家只送货到楼下,我没有请人搬砖,自己穿上旧衣服一趟一趟地搬,五片砖一箱,有多重我不知道,反正一趟只能搬一箱,搬了一百多箱。
实体店找不到想要的白墙砖,就在网上买,又是一百多箱发货过来,物流点自提。我开着家中服役十年的小破车,运了三趟,每一趟都接近一吨,把车胎压得扁扁的,我和车却比平时更轻快。全部运到楼下后,再重复之前做过的,为幸福搬砖,又是一百多趟。
现在想来,当时真的心疼钱,也真的想在这份人生中重要的心血上多流点汗,到老了回忆起来也会觉得更珍贵一些。爷爷二十岁在老家的山脚亲手盖起了祖屋,爸爸三十几岁在城北不遗余力建了一栋四层半,我如果只是画画图纸、双手叉腰看着工人干活,岂不是欠了点意思?
别人推荐的水电老师傅,同时接五六家装修任务,架子太大,请了两个月还不来。我寻思别人能做好的事情自己没理由做不好,就买齐了工具和材料,现学现用,甚至有了自己的见解,比起那帮老师傅的“横平竖直”,我的“两点之间直线最短”也很工整。而我一个多月做了市场上收费六千多元的活儿,都觉得自己一个本科生如果找不到文职工作,干装修熟练起来也能致富。
厨柜是家装暴利重灾区,很多人花几万块钱装了些垃圾板材,经历几个回南天之后就塌了,而我为自家小厨房专门设计的厨柜上粗下细。别的材料还真不如砖砌的牢固,真就自己砌了砖,搭了模具,倒了水泥板,按教科书上说的认真养护了二十八天水泥,再往上加大理石,做出了悬挑的结构。
我知道床是人在家中待的时间最长的地方,所以做攻略淘到了称心如意的床垫。
我知道洗澡忽冷忽热是最容易降低幸福感的积弊,所以花大价钱买了星级酒店常见的花洒淋浴,至今觉得那是装修最划算的一笔开销。
我知道灯光能影响空间的情绪,所以精挑慢选折腾了好多个灯具,自己爬人字梯、打钻头、钉膨胀螺栓,冷暖色搭配,光学参数调校好,觉得不合适又拆下来,直到满意为止。
我的体力、脑力和财力已经毫无保留地交付在我的窝里,我觉得满足。
家,就该是这世上最舒服的地方。你追求奢华,就把它做成宫殿神庙;你追求景观,就把它安在亲近自然的地方;你追求什么,就去实现什么,即使困难,你也不会退缩,因为所有的努力都不会白费。
可就像燕窝一样,原本不该用金钱衡量的劳动成果,却因为炒作,一群人用各种手段向另一群人宣扬它被强加的好处——有了这个商品你才能在别人面前抬起头,你的孩子才不会在起跑线上输给其他孩子,你的人生即使不能算成功也不至于失败——它明明就是一块国有土地上面砌一堆钢筋水泥砖头,却能耗掉一个人半辈子甚至几辈子的收入,成为许多人这一生买过的最贵的东西。买完之后,人生也就那样了。
女儿刚出生时,黄疸没消,五官没长开,整个头脸像颗土豆。老婆孩子从鬼门关回来,我根本就没在意长相,一颦一笑都是生命的馈赠。可是爱人自负美貌,看见女儿丑丑的没说什么,直到两个月后突然意识到女儿变白了、五官立体了,一逗就笑,又蠢又可爱,翻出黄土豆时期的照片一对比,果然逆袭了,终于发出这样的感叹:孩子养着养着就好看了。
月子里,小家伙任谁来抱都不哭不闹,甚至赏脸给个笑,非常配合。抱的人多了,爸妈抱的时间就少,她也就不黏我们,只有在饿了的时候才开始东张西望,认准了人,大声哭给妈妈看。若是抱着她转向另一边,她会歇口气不哭,歪着头找妈,找到了就号,找不到就抽泣。真到饿的时候,能哭到沙哑,再抱起来喂奶,就不是那么容易哄得安静了。她可能是生气了,一边喝,一边哭,诶呃诶呃地吼,嘴里塞满但骂人不辍的架势。等喂饱了,要么昏昏欲睡,要么睁大眼睛,等人逗她,又笑,仿佛刚才没哭过。再后来,爸爸妈妈只是偶尔跟她对视一眼,她就笑得五官都变形起来,手脚一蹦一蹦的,她妈妈说她看起来像个幸福的孩子。
确实不是每个小孩子都是幸福的,即使只出生几个月,就已经各有各的不幸。且不说家国存亡、灾病祸刑,也不论富贵与贫穷,单就父亲的参与程度这一点,小孩跟我们一样明明白白。夜幕降临时的婴幼儿游泳馆,大一点的孩子混在大池子里喧闹,还没学会站立的崽子独享一个小缸,由大人在缸边时时看着。跟预想的差不多,来这里的爸爸很少,比爷爷外公还少。小县城应该没那么多拼命的人,除了临时加班,就是喝酒,我偶尔也喝,但没耽误孩子游泳的时间。我在缸边逗我女儿玩水的时候,旁边的小孩可能视力还没发育好,看错了,冲我喊爸爸,或是冒出了一些我们不盡知的想法,盯着我看。我就像自己好端端吃着小笼包而对面坐着个娃,不哭不叫,半张着嘴,看我吃,父母明明就在边上,也不知道问一下自己的孩子饿不饿,想不想吃小笼包。再看我女儿,时不时一副“我厌了你走吧我不用你陪”的表情,过一两分钟就拍水溅到我,“快来哄我”的眼神,一逗她又笑得像个傻子。
我独自带娃的一天清晨,老婆关门声音未落,女儿就在睡梦中哭了起来。我握着她的手,轻拍她的肩膀,不时抚过她的头。见她越哭越凶,我只能抱她站起来。她没有面对我,而是扭头看向老婆睡的位置,过一会儿扭头看向房间门的位置,像是知道发生了什么,看了我一眼之后望向窗外。我所理解的永恒不是一种长期不变的状态,而是时间轴上的一道伤疤,留下了痕迹,就再也不可能穿越回来将它抹去。在某个时间点,人感到清清冷冷,那就是一辈子的孤独,某个瞬间感到绝望,那就是一辈子的失望。快乐就算不容易被你忘记,也容易被时间忘记,对痛苦有多厌恶,对快乐就有多贪婪。也或许痛苦就是人生的底色,人直到衰老才接受这一点,能够泰然处之的时候已是半截入土之时。我陷在女儿没有言说的寻觅中失落了半分钟,女儿却在这半分钟内察觉到了生命的动能,在我双手搀扶中蹦跳,又一次把我拉回不悲不喜的平静日常。我目前所能感受到生孩子的唯一好处,就是随时随地让我明白什么才是真切实在。
一个家里,洗碗是微妙的平衡,有人常做,有人不做。有人出于某种善意,打破平衡多洗了几次,这个家的碗以后基本上就是这个人洗了。
现在的人,工作累,学习累,躺也累,吃饭也累,洗碗当然更累。说是一家人,不要斤斤计较,然而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最累,谁都想过合理化地分担家务,谁都不想让自己做家务这件事在别人看来合理化。
子女,尤其是独生的,从某个时刻开始比父母还要高大而强壮。父母打不过自己了,家里一些危重体力活,顶多让我淤个青、酸两天肌肉,却有可能让父母的关节像玩具一样坏掉。那口铁打的炒菜锅,我拿着越来越轻,他们拿着越来越重。再想起我不在南丹上班的那几年,每次回家都觉得父亲染发剂效果变差,母亲更糊涂了。回到南丹定居后,看着不再染发的爹一靠近电视就被奇怪的力量焊在沙发上,屡教不改的妈不能按时下班还要照顾外婆和微信里的各种上线下线,脾气很差的我,想找个兄弟姐妹吵架都没有。所以厨房常常出现这样一幕,一个穿西装戴腕表的金丝眼镜男饶有兴致地在洗碗,看起来十分乖巧,其实是靠洗碗消气。
我也不是很喜欢洗碗,我也嫌脏、嫌累。可有些事你不做别人也不会去做,真不如拿骂人的力气来三下两下把事情做完。我并不赞成吃亏是福,只想在有限的人生里少浪费一些本属于自己的时间,活得高效一点。为了把洗碗这个总得有人去做的事情折腾出一点特殊意义,我试着不断提高效率,筷有筷的圆滑,碗有碗的手感,碟有碟的弧度,杯有杯的死角,水龙头、沥水区、碗柜的距离是固定的,形成了肌肉记忆,不需要思考,身体自己知道该怎么做,顺利成为一台胡思乱想但效率不错的洗碗机器。为了省水,放下洗好的碗,再拿起下一个碗,这中间的间隙,是考验一个人思维和肢体协调能力的时候,衔接得快的话,每一滴水都温柔地抚过整个碗盘,没有一滴直接冲进水槽被浪费,是为物尽其用。
一通操作猛如虎的同时,脑子恍惚进入了贤者时间。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贤者模式,比如课间饭后如厕睡前一支烟,比如停车熄火不回家在驾驶座上松开领带听两首歌,比如熬夜追星追剧买买买清空购物车,我们把金钱、健康更是把时间透支给了工作、社交和家人,留给自己剩菜冷饭一地鸡毛和一场轻易被噪音闹钟打断的梦,想在总被打乱的节奏里给自己挤一点空闲,不一定什么都不做,但可以什么都不想。再忙碌的一天,有这么几分钟就够了。
追女孩子的时候,洗碗是可以加分的。
婚后,我有了新的爸妈、新的朋友,他们喜欢跟我强调什么食材应该怎么煮。我虽争强好胜,但辩驳之词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与其逞一时口快,不如坐着等吃。很快,他们忘记了,当初评价这个未来女婿、考核这个闺蜜男友时,有一个优点叫会做饭。他们在我家厨房争着掌勺,我被赶到沙发上去坐。我有点想笑,慢慢跟老婆一样退化得吃饭都嫌累了。
女儿降生,老婆坐月,同样的一拨人,开始灌输生育观念,对玩不出什么花样来的土鸡炖汤不再指指点点,大家嘴上都忙着照顾妇女儿童,做饭沦落到跟洗碗一样,成为招人嫌的家务。而我的家庭地位,正适合做这类家务。
长辈喜欢煮一整只鸡,鸡头朝着香火供奉祖先,再砍成小块装盘,几乎没有例外地成为家宴上剩得最多的菜。鸡中翅率先被脸皮最厚的人夹走,鸡肝总是留给眼睛比年轻人更好使的老人家以示孝敬,鸡腿按习惯是留给人类幼崽,可现在的小屁孩都看不上,在人前推来推去,最后放进中年人的碗里。中年人还不得不厚起薄薄的脸皮,解释一下,说是把小时候没吃的给补回来。个别爱吃鸡头、鸡屁股的,一般能收获内定的那一块。于是你看那盘中,左右对称的厚切胸脯肉,比两块扣肉加在一起还厚,你要是夹给谁,谁的脸色就能刷的一下变成鸡胸肉那么白。据说还是减肥人士首选肉类,那也得去掉那层厚而松垮的皮脂才行。那整块鸡油,你的筷子犹豫了,却被别人的筷子送进你的碗里,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强行下咽,增益其所不能。再看长辈追求的原汁原味,不过度烹调,甚至夹生一点更好,是谓鸡生鸭熟。你看那骨肉相连之处,因为厚,煮不熟,白里透红,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先生诚不欺我。
大城市人求而不得的土鸡,在小地方比不上肯德基,我觉得相当可惜,归根结底还是不够精致,舍不得下功夫、出力气。
鸡胸肉切成薄片或切碎,加鸡蛋清、白胡椒、香油放冰箱腌半天,老人不嫌味重,小孩不嫌味寡,再拿来炒菜或下汤,半熟就起,只要不煮老了,就不会成为剩菜。
鸡腿肉肉质好,剔下来可当作猪肉炒家常菜,也可單独炖一小锅肉汤,跟一整只鸡炖出来的味道差不多,汤色还很清,说是高汤人家也信,肉捞出来单独吃也不逊。
鸡杂,老人爱吃而不敢多吃,年轻人不喜欢重口味,却难以拒绝油炸食品那种重油重盐的快餐。那我剔下的鸡皮、鸡油和没摘干净的鸡淋巴就可以炼出半碗油,鸡杂切得大小适度,在大火热油锅里跟葱姜蒜椒翻滚不到一分钟,起锅即食,不经意间调和了众口。
鸡骨头不用剔太干净,留点肉粘在上面,不然没得啃。这个年代了,大多数人都应该知道汤煲得再久也不可能把骨头里的钙质煮出来,骨头汤就喝个甜,鸡翅鸡爪和鸡腿剔完肉剩下的筒骨用刀背敲碎可以炖一锅,鸡身板剔完鸡胸鸡屁股剩下骨架可以另外炖一锅。
于是,一只土鸡经过庖蔡一解,可以做成至少三菜两汤,就是费时,要是自己杀鸡的话,这一番折腾,半天就过去了。正好我缺的不是时间和力气。
说真的,外面的鸡汤少喝点,多回家给自己和亲爱之人弄一顿鸡,大补。
责任编辑 谢 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