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来的解释

原子

一九三四年深秋的一個傍晚，父亲带来一位身材高大的汉子。那汉子操着外地口音，我一句都听不懂。父亲对那汉子非常好，不仅供他住，还供他吃。过了一段时间，父亲让我叫他曾叔叔。曾叔叔也不白吃白喝，他在我家屋后的黄土山坡上，开荒了一大片土地，第二年种上了红薯、高粱。到了秋天的收获季节，红薯和高粱把我家的堂屋塞得满满的。

村里人非常羡慕，纷纷称赞我父亲交了个好朋友。日子久了，曾叔叔讲的外地话我也能听得懂了。曾叔叔对我非常好，到了星光灿烂的晚上，我就搬一张小长凳，靠在他的大腿上，听他讲红军打土豪分田地的故事。曾叔叔绘声绘色地讲，我聚精会神地听。讲到深处，曾叔叔问我，阿文，你长大了准备干什么？我不假思索地说，我也要当红军，打土豪分田地，救济穷人。曾叔叔抚摸着我的头说，好样的，有志气。农闲的时候，曾叔叔拿着木棍，在地上画来画去教我识字。从那时起，我对学习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过了不久，我问父亲曾叔叔是干什么的。父亲悄悄地告诉我曾叔叔是红军里头的大官。去年红军和白军干了一仗，曾叔叔留下来是有重要任务的。记住，小孩子不要对别人乱说，要是让白军晓得了，你曾叔叔要被杀头的。父亲说着，还在脖颈上比画了一下。我吃惊不小，但也更加敬重曾叔叔了。

到了冬天，爷爷和奶奶扛不住严冬的寒冷，不幸双双离开了这个世界。一家人沉浸在巨大的悲痛当中，曾叔叔也心情沉重，满眼泪水。父亲不仅痛苦，而且焦虑。试想山旮旯一户农家，吃、喝、穿都成问题，哪来那么多的钱安葬两位老人？父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堂屋转来转去。这时，曾叔叔立起身来，把身上仅有的两块光洋掏出来塞到父亲手里，对父亲说，红军在撤退时，让他埋了两担银圆在山里，他想去挖些出来解燃眉之急。

父亲一听，惊喜万分。第二天一大早，曾叔叔和我父亲进到了山里。到了埋藏银圆的附近，曾叔叔犯难了。他摸摸脑袋，说情急当中，找不到埋银圆的地方了。我父亲忙安慰曾叔叔，让他再仔细想想，不要着急。曾叔叔一边抓耳挠腮，一边带着父亲满山转呀转呀。从日出东山一直找到日落西山，怎么也找不到埋藏银圆的地方。最后，父亲泄气了，只好垂头丧气地返回村里。

回到村里后，我父亲心里一点也不好受。他想，从曾叔叔的诡秘行为看，似乎在使诈。银圆是曾叔叔亲手埋的，不可能找不到。眼下父母双亡，正是救急之时，难道曾叔叔就见危不救？假如曾叔叔真是这样不讲良心的人，那就算白交了这样的朋友，白让他在这里吃住这么久了。没办法，父亲在村里东挪西凑，加上曾叔叔送的那两块光洋，草草地埋葬了爷爷、奶奶。

打这以后，父亲慢慢地对曾叔叔就不理不睬了。曾叔叔看在眼里想在心里，有几次想要跟我父亲解释，但父亲摇摇手，远远地避开了。曾叔叔很是伤心，晓得他不能再待在这里了。记得走的那天上午，曾叔叔摸着我的头说，阿文，你长大了要多读书，有了文化才能给穷人干大事。想着曾叔叔对我那么好，我真舍不得他离开。同时我对父亲不理睬曾叔叔的态度感到费解和不满。但曾叔叔决心已下，非走不可了。想到曾叔叔的教育和鼓励，我的眼泪禁不住哗啦啦地掉了下来。曾叔叔也眼含泪水，挥手与我作别。

曾叔叔这一走，就是十多年了。这么多年的时间里，几乎音信全无。新中国成立以后，我家的日子越过越好。经过曾叔叔的教育和影响，我不断地追求进步，二十多岁我就被任命为村党支部书记。一天中午，邮递员送来了一封信。我一看是曾叔叔写给我父亲的信，就惊奇地喊起来，爸爸，曾叔叔来信了！一家人赶快围过来。父亲说，快念给我们听听。

我立即拆开信封，展开信纸读了起来：

贤兄您好！

非常感谢你在最困难的时候收留了我，这辈子无论走到哪里，都忘不了你们的大恩大德。还记得我带你到山里挖银圆的事吗？不瞒你说，那时我的确在忽悠。你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吗？如果不这样做，那我就真对不起你们了。那个时候，看到伯父、伯母双双离世，我同样很难受。于是我动了情，想把我亲手埋藏的银圆挖出来救急。但当我到了埋藏地点，我犹豫了。其原因是：一、银圆是党组织交给我保管的财产，没有上级的指示，我不能随便动用。从平时对你的了解来看，相信你咬咬牙，一定会战胜暂时的困难。二、为你和你的家庭着想，要是你用这些银圆置买了大量的田地，也许你也会成为新的土豪劣绅。我深信，红军一定会胜利，但我不希望红军胜利的那一天，你会成为被我们打倒的对象……

责任编辑   梁乐欣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