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建武
回老家看到一个旧的笔筒,想起了儿时的一些往事。这个笔筒是我读小学四五年级时自己动手制作的,它一直摆放在我的房间里,有二十多年了。大概受木匠爷爷影响的缘故,我和哥哥从小就喜欢制作一些小东西,以此当成乐趣。除了做笔筒,还做书架、玩具木车、小小的箱子……
我的笔筒是用父母制作编织品剩下的竹筒制成的,用的是那种厚实的毛竹。这个笔筒不算精品,漆上的颜色和小箱子的颜色一样,还记得是我在制作小箱子的时候顺便制作的,那时的手艺只能说是木匠眼中的笑柄,然而它却为我赢得了爷爷少有的赞许。
爷爷是不支持我们做这些东西的,他会斥责我们不好好学习。即使如此,我们还是乐在其中。为了拿到木料,我和哥哥悄悄地出去,绕到菜园后面的木工房,猫着腰,躲在爷爷看不见的角落捡边角料,实在需要时,我们也会拉出裁成条的好料。甚至是刚从山上拉回来的毛料,拿到木料的同时也要记得拿工具,再从菜园蹑手蹑脚地探身出来。木料太长的话,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扛着,有时还会卡在菜园门口半天动弹不得,也有好几次把菜园的青菜踩烂了一大片。绕了一大圈,再从家门口进去,到我们的房间里把门窗关上,一听到木工房那边制作家具的响声后,我们马上动手干。我们的动作不能过大,不能盖过爷爷那边的声音。打造这些东西,对我们而言需要很大的体力和技巧。我曾看见爷爷有一次只用一把斧头,左手翻转野桃木,右手劈砍削切,木片纷落,如剥春笋,再压之于桌面,挖掏刮抹,如捏软泥,不消片刻便打造出一把精巧的龙头拐杖。而我们使用斧头却感觉沉重无比,只能拿来砍和敲。一把爷爷使用起来很轻便的锯子,我们使用起来很吃力。为了锯断一截木头,通常是哥哥锯了大半就累了,我接着再锯。还有很多精细的活儿需要耐心地刨凿,第一天放学回来干不完,第二天再接着干。我们的手上都有伤痕,那是不小心时被斧头割到,被刨子刮到,被锯子钩到……
时间一长,爷爷还是知道了我们在房间里偷偷地干些什么。他经常在找不到工具,特别是找不到斧头的时候,就大发脾气骂起来,不管是不是我们拿的。可以想象,两个小毛孩关起门来,拉着不太稳的锯子,发出初学者拉手提琴那种忽短忽长的刺耳声,拿着锋利无比的斧头,敲破鼓一般地捣鼓着木料,在大人看来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小学有一个会木工活的老师,不时到爷爷的木工房来做家具,他听了爷爷诉说两个孙子没专心学习,竟然对木工感兴趣时,笑了笑说能够把木匠的衣钵传承下去也是件好事。此后爷爷再也不没收我们的木料。爷爷还跟我们讲了一个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木匠祖师爷鲁班,制作了一只木鸟,放在天上,三天三夜都没落地。”这个故事虽然简短,却引得我浮想联翩,以至在儿时的梦里,木鸟有着鲲鹏一样的翅膀,驮着我飞过高山、田野、河流,飞向远方……好多次,我们干得热火朝天的时候,爷爷忽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双手扣在背后,踱着步,打量着我们做的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在我们以为要被骂时,他却收回严厉的眼神,拿起角落里的笔筒,端详一番后,重复地讲着那个鲁班造飞鸟的故事,然后问:“你们可以做得到吗?”我们当然没办法做得出飞鸟。
尽管没有掌握制作飞鸟的技巧,但是我们丝毫不减做木工的热情。有一天,我和哥哥发现一个准备到外地读高中的大哥哥提着一个木箱,这个刷过清漆的木箱散发出好闻的味道。我幻想着,不久,我将提着这样的箱子去远方读书。于是我和哥哥决定各自制作一个这样的箱子。这过程中,松木、樟木混合散发的香气可以让我们三月不知肉味;看着木刨削出薄薄的木屑,慢慢盖过我们的双脚,感觉就像是泡在温泉般舒畅;世上最动听的音乐,莫过于叮叮当当敲打木料的声音。我们花了半年的时间才让木箱子初现雏形。哥哥说:“要是把箱子制作完整,就得给箱子上锁。”但那时我们没有零花钱,买不起锁。为了赚到买锁的钱,哥哥说:“我们上山去砍竹子!”这是个疯狂的计划,上山砍竹子,把竹子削成“三尺六”,卖给收购的人。卖了钱,到杂货店各自买了把小锁,回来装在箱子上。把箱子锁上,拿着钥匙那一刻,我们是多么的兴奋!仿佛那个箱子里装满了童话故事里的财富。那天晚上,我们在自己的歌声中安然入梦。
五年级的时候,我拿回了几本让全家人眼睛为之一亮的获奖证书。那天傍晚,爷爷高兴地叫我一起去钓鱼,那是他唯一一次带我去钓鱼。我们到了小江边,在一个水域较阔的地带,爷爷指着水面说:“你知道吗?那里曾有个水磨坊,那时候没有电,没有现在的机器,要碾米得到水磨坊去。那个水磨坊,还有旁边那个大水车,是我一手打造的。虽然我没有读过什么书,但年轻时手艺还行,懂得算圆周,做的木齿轮严丝合缝。水磨坊每天都在运作,水声哗哗作响,人来人往特别热闹,以前的小孩哪个不到水磨坊去玩?现在水磨坊没有了,大水车也没有了,不然这个地方还会更好看些。”我听得出他内心的遗憾,他接着说,“那时我正年轻,娶了你奶奶,生了你爸爸、叔叔和姑姑后,就忙得直不起腰来了。唉……想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你太爷爷也曾要我努力读书,那时我顽劣成性没当一回事,长大后只能拜师学艺做木匠。你爸读小学三年级那一年,我上山拉木料,不小心木頭滚落山涧,砸残了人,两家人的生计一下掉进了冰窟窿,你爸因此失学……现在生活变得好多了,平时你们做的那些东西,耐看的就只有那个笔筒,木箱子我帮你做好,你还是好好读书吧!”那天傍晚,我们一条鱼都钓不着,连塘角鱼也没上钩。回家的路上,爷爷的脚步有点蹒跚。
爷爷每天都喝酒,喝了酒,他就去做家具。而喝了酒做出来的家具,总是有那么一些与众不同,要么将没刨平的表面雕凿出了一层浮雕,要么利用原木线条绘成各种图案,山河日月、闪电浮云、桃李春风、江湖夜雨……都在他手中一一呈现,且不管顾客满不满意,他都醉心于此。他可以反反复复地雕凿一件家具,尽管我们早就认为它已经精美绝伦;他也可以花一个早上的时间磨一把斧头,尽管我们早就认为可以吹毛立断。他说起了祖师爷鲁班造木鸢,载着鲁班飞越千山万水,后来祖师娘却因骑木鸢飞行意外摔死。每一个深得木匠衣钵的人都经历了种种意外和苦难。他还说过一个成熟的木匠是不用墨斗的,木匠的眼就是墨斗……十多年前,他喝了酒,然后倒在了地上,像睡着了一样。他三个儿子都在外地干活,等他们赶回来的时候,他已然乘着木飞机带着他的手艺去探访祖师爷鲁班的路上……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只有哥哥时不时用一下刨子、锯子、凿子,可惜他从小疾病缠身,一直身不由己。因为患病,他读初中就辍学了。我曾数次无意中看见他颓然坐在地上,身边散落着木工的工具,他的手脚不由自主地抽搐着。那一刻,我也感到很难过,他多想做成一些事情,可是他已经连工具都拿不稳了。有段时间,我惊奇地发现,他竟然修好了厕所的门,修好了木椅和凳子,尽管修得不是很好看,但这得花他多长的时间啊!我原以为他的情况还有希望得到改善,可我看到他拉锯子的手分明在颤抖,他做木工的动作慢得像个老人。有一次,他从椅子上毫无兆头地栽倒在地,手脚抽搐,口吐白沫,发出吓人的声音,我和小叔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搬到床上。终于有一天,我在上班的途中,接到爸爸悲痛的电话,哥哥不在了!尽管我早有预感,但是此刻,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起来。
按照习俗,哥哥生前使用的东西将会焚烧,他的衣服、被子,爷爷生前为他打造的床、桌子、箱子,他自己制作的箱子……那个箱子打磨得异常光亮。那样的细腻光亮,或许是他日复一日用手摩挲出来的。我抱着箱子不免又想起小时候一起做木工时的往事。我和堂弟在小江边生起了火,烧衣被、烧床板,火焰噼里啪啦地响着,风呜呜地吹着,扬起的烟尘扑在我的身上,我把箱子往火堆里扔时,眼前又变得模糊起来……
我曾到县城的木行岭找一个老木匠,定制一些家具。彼此熟悉后,老木匠回憶起来,说:“你们家当年穷得揭不开锅,你爷爷咬咬牙,跟人去长白山寻找乌木。他们遇上了淘金队伍。因为意见不合,他一个人从深山老林走出来,随身只带了一把斧头,走了几天几夜,据说还遇到过狼。”儿时从爷爷口中听到的淘金故事,想不到还在木工行流传。只是爷爷总是醉酒之后才会说起,断断续续,难以拾缀成文。为此我曾向奶奶求证,奶奶其实不愿重提那段不堪往事。奶奶说,爷爷不但去过长白山,还去过五指山,好在他最后总算是回来了,至于他遇上了狼还是豹,谁知道呢!也许,远方之行的徒劳无功,让他彻底认了命,从此安守于家乡僻隅,终日与锯末刨花相伴,直至老去。
老木匠说:“回来后,他就成了远近闻名的‘一斧,他只用一把斧头就能做出市面上所有的家具。他的手艺要是放在现在,奔小康那是绰绰有余。可惜啊,想不到当年技艺精良的木匠,没有一个传人,他们的后人连木工都不会做了! ”
老木匠搓着手叹息了良久,我像一个不好好学习的小学生,脸发烫起来。回到家,我尝试着做一个笔筒,却发现连上小学时的制作水准都不如了,当初那份浓烈的兴趣已荡然无存!
我思索了许久,才明白,并非爷爷不愿我们在木工这条路上走下去,他只是不想让我们的人生像他的那般艰辛而曲折。其实,哥哥比我更能理解爷爷,他多想从爷爷那里接过木匠的衣钵,可惜哥哥不能。而我不光丢失了爷爷的衣钵,也没能好好地读书。在这社会混迹数年之后,我才明白读书的重要。现在唯一能告慰他们的是,我有自己的一技之长,每天都在精心打磨着这世界的“箱子”。
责任编辑 蓝雅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