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星星的姐姐

2021-12-15 04:54青果
红豆 2021年11期
关键词:花草院子姐姐

青果

1

姐姐嗜花成性,已有些年头了。当年她从城里被人送回来后就一直待在屋子里,待她重新从院子里进出的时候,就不问世事,整日里埋头侍弄那些花花草草,院子里渐渐长满了郁郁葱葱的花草。

姐姐家的院墙是石头和红砖砌起来的,整面墙简陋、粗糙。水泥浆从缝隙里被挤压成坚硬的水滴状流出来,有的浆稠,压成扁扁的水柱状,有的流到一半却永远被凝固在墙面上,让人感觉墙在泪流满面。院墙中间一扇铁门时常关闭,水仙们在院墙两边列队开放着红色的喇叭花,让这个小院有別于别的农户。

进到院子里,这种区别会更大。院子不小,一座小楼坐北朝南,占据了半个院子,剩下的半个院子种满了各种花草。村里都是些粗人,极少养花。门前、院子里种的不是龙眼树、荔枝树就是杧果树,春天开花,夏天结果,实惠得很。倒是有一些万年青、虎尾兰和仙人掌被丢弃在破瓮里,懒懒地生长着,没人搭理它们。

小楼门口左边用红砖砌了一个小鱼池。里面种了一种酷似水稻的水生植物,水里面游着几条小鱼,我们叫菩萨鱼。菩萨鱼红色的身子看起来小巧玲珑,小时候经常在水沟里捉来养,现在已经很难见到了,不知姐姐如何觅得。

红色长寿花,粉色太阳花,各种品种的菊花开在废弃不用的瓦煲里,开在缺口的瓮里,开在一切有可能的器皿里,古朴、笨拙得可爱。桂花树倚着右边的围墙,含羞草就趴在它脚下,这种野生的植物一看就是移载的,别的院子才不会给这些浑身带刺的家伙留下活路,还有一些水仙沿着一条小道通向小楼门口,绿着,并没有开花,想必是新栽的。往二楼一看,阳台上也灿灿地开着黄色的菊花、红色的三角梅。

姐姐的院子四季开着花。花越是开得艳,这些农人便越羞涩,仿佛担心自己的粗鲁怠慢了花的娇艳。

我以观花为名,第一次来到这个院子里。姐姐就坐在小鱼池旁边,对我的到来并不表现出什么特别的热情,呆滞的眼神带着无动于衷的冷淡,好像我不过是只误闯进来的好是非的苍蝇。姐姐对外界的是非恩怨似乎没有感觉,完全沉浸在这个长满花草的院子里。难道姐姐曾经被捂灭掉的生活之光要靠这些花来照亮?或者说,除了花木,姐姐已经不相信人类?

姐姐听说我来要菊花种,那双略显呆滞的大眼睛放射出异常的光亮,显得很兴奋,对我滔滔不绝地介绍。姐姐搜罗了附近的花草,还在网上购买花品。松土、追花肥、灭虫子,姐姐像照顾孩子一般照顾着这些花草。得了姐姐的照顾,花草都长得肥嫩,花也开得密实。菊花有一小片正开着,三角梅如一堆堆红云、黄云般,长寿花也有好几个品种,整个院子闹哄哄的。我在花间绕来绕去,看着这些花草,仿佛要从它们身上打开解姐姐的秘密通道,也许它们抚慰过姐姐不为外人所知的悲苦内心,照亮姐姐心中某个黑暗角落。可是花草无言,对于姐姐,我终是不得而知。

2

姐姐有个好听的名字:梅花。人如其名,她美得像一朵梅花。身材是亭亭玉立的苗条,头发是油光可鉴的乌黑,皮肤是梅花般的粉嫩。她的唇,她的鼻子,她的眼和眉,就像是一个从画里误闯出来到人间的人,高贵无比,像被王母娘娘遗忘在人间的仙女。姐姐说话温言软语,口齿含香,给人一种无法抗拒的好感。姐姐身上有种与众不同的东西,明明是凡尘俗气,却又仿佛沾了点仙气,所到之处自有一种芬芳飘来,叫人只能远观不可近狎。

姐姐非凡人能近。大家觉得姐姐将来定能嫁个有才有貌之人,过上大富大贵的生活。村里曾经有个俊男放出话来,只要姐姐肯嫁给他,他给姐姐端尿都得。大家笑话这个青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得美!

姐姐比我年长了几岁,姐姐花季的时候,我还拖着鼻涕,像追求偶像的粉丝一样跟在她的身后。姐姐跟她的同学做游戏,在头上编各样的麻花辫,让我羡慕得很。我记得有一次姐姐叫我,大妹,你过来。我乖乖过去,她帮我从头顶往下编了一根当时很流行的辫子,还把一个旧的蝴蝶结扎在我头发上,让我高兴了好些日子。碍于自己的平庸,靠近姐姐反而更显出自己的邋里邋遢,所以我对姐姐总有些敬畏而且疏远,平日交谈甚少。那时候很羡慕能跟姐姐做朋友的人。

姐姐是家中独生女。她的父母和身边的农民没有什么两样,一样耙田使牛,一样下地干活。她的父亲寡言少语,除了种田,整日上山打猎物,下海抓螃蟹。至于她的母亲,白白胖胖,说一口毫不含糊的话,光听声音就知道牙尖嘴利。她母亲烧得一手好菜,山上飞的,水里游的,变着花样给父女俩换口味,所以姐姐的生活比我们要优越。姐姐把父母的疼爱呵护独揽一身,令我们这些姐妹多的人很是羡慕。

姐姐在村子里没待很长时间,她初中毕业后就到广东一带去打工。每次从广东回来,姐姐的母亲就给邻里送一包糖果。这么多年过去,我还没有忘记那个糖,没有忘记姐姐的好。这就是姐姐的母亲的过人之处,一包糖收买了我整个童年的记忆。

大家吃姐姐的糖,嘴并不软。我偶尔听到一个传言:姐姐的祖父蛮横无理,处处与人争执,把别人的宅基地据为己有。那人争不过,又咽不下一口气,烧了几支香当着社伯公的面诅咒强占他土地的人断子绝孙。流言不知真假,但姐姐确实没有兄弟姐妹。姐姐家唯一的叔叔也没有生养一儿半女。这样的事情被村里人当作教训,像总结惨痛经验一样铭记在心。

3

后来,姐姐厌烦了厂里日复一日的枯燥日子,从广东回到县城。听说在县城遇到了贵人,开了个小摊,自己做起了老板。后来我到城里去还见过她,姐姐对我很热情,在人来人往的买卖中还不忘招呼我。我看到姐姐举止大方,不卑不亢,完全没有了一个乡下人的俗气,是一个城里人的模样。我就知道姐姐不是属于乡下的。姐姐属于谁的呢?我也不知道。

再听到姐姐的消息是姐姐就要结婚了,对象是城里人。那时候姐姐三十岁,是个大龄未婚女青年。这么多年,姐姐终于要嫁给城里人家,过上大富大贵的生活了。

大家背地里谈论姐姐婚事时比跟平时略显神秘的眼神多了一丝轻蔑,指指点点的轻笑中带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像是酸不溜秋的妒忌。据说姐姐要嫁的那个人年龄跟她的父亲差不多大,是一个单位的领导,有权有势,有房有车,有儿子,有孙子。姐姐一嫁过去就可以当奶奶了。

姐姐将来要跟这样的人过一辈子吗?那个才貌双全的英俊少年郎呢?那将在大家面前上演的郎才女貌、夫唱妇随的完美画面呢?千般美好都预先被设想好,谁也没设想过姐姐挽着一个老男人是什么情景。

有好几年,姐姐把父母接到身边照顾,但因城市改造,摊点被取缔,姐姐另谋出路,父母只能回到乡下。姐姐一个女子要在城里有个良好的安身之处,把父母接到身边,过上城里人的生活,显然靠摆个小摊儿是不能实现的,尽管姐姐很努力。姐姐一个从农村出来的姑娘,在城里无亲无故,没有學历,没有资源,要扎根城里谈何容易!

我不相信姐姐是攀龙附凤之人。哪个少女不怀春?姐姐这么多年寻寻觅觅,始终没有把自己的一颗真心交付出去,难道她不是在等待她的王子吗?是的,姐姐在现实生活中把自己活成了灰姑娘,她在等待一个偶然发生的童话故事。如果姐姐是灰姑娘,迎接她的应该是年轻英俊的王子,他们应该两情相悦、心心相印。可是姐姐等到了三十岁,王子还没有出现,或者王子出现了,却在人间世界贫穷如一个乞丐。以姐姐的美貌和骄傲,怎么会认乞丐为夫?谁又能告诉姐姐什么时候才能坐上南瓜车,一路赶去人生的盛会?

将来是留给幻想的,生活只在现实中。姐姐终究选择了一条通往童话王国的便利之道。

这件事不断酝酿发酵,越传越远。大家说起姐姐就有种心照不宣的鄙夷。从此,姐姐就很少再回村子里了。

4

姐姐没有举办婚礼。她没有宴请一个亲朋,不像别家的姑娘用婚车、酒席、鞭炮把个村子都搞得闹腾腾的,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

姐姐在城里出嫁,一台黑色高级小轿车把姐姐默默接走了。没有哭嫁的婶娘,没有陪同的姐妹,也没有亲朋祝福,是姐姐独自一人的婚礼。姐姐终于要过上她想要的生活了。

姐姐出嫁,我有一丝怅然若失。姐姐一直是我的偶像,从小到大,姐姐的音容笑貌让我仰慕不已,姐姐的一言一行是我想活成的样子,姐姐肯定不知道她曾把自己活成了我想要的样子。

现在姐姐会幸福吗?

姐姐被送回来的时候是一个黄昏,姐姐一路上瞎说着话,有点疯疯癫癫。

姐姐疯了,是在她的大婚之夜变疯的。确切地说是在将要成为女人的时候变疯的。姐姐蜷在新婚的红床上,浑身筛糠般,嘴唇发黑。她怒目圆睁,仿佛对方是一个十恶不赦之人,正侵犯她的神圣土地。她紧握拳头,时刻准备跟对方决一死战。她口中喃喃自语,仿佛拥有千军万马的神灵,正在用密语召唤兵马。

新婚第二天开始,姐姐白天疯言疯语,晚上惶恐如惊弓之鸟,跟原来那个温柔得体的姐姐判若两人。是什么使得姐姐变成这个样子?姐姐不是一个初涉世事的小女孩,尽管是处女之身也不应对男女之事作出如此强烈反应。婚床上的姐姐究竟看到了什么?是一头饿狼,还是年龄让她觉得耻辱,是丑陋的裸体与她的王子相差甚远?还是姐姐的身体有什么毛病?可是医生也无法给姐姐的病下结论。谁也不知道姐姐究竟怎么了。

谣言大概都长着一副魔鬼的面孔,凶神恶煞。各种传言像长了翅膀,一夜之间在村里四处疯传,仿佛姐姐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逆不道之事,要接受流言蜚语的惩罚。村里流传这样一个说法:姐姐被鬼神附体,要当巫师去了。他们对这件事的兴趣绝不亚于当初谈论姐姐的婚事,但这次显然带了一丝幸灾乐祸。也许姐姐被摧毁的不是身体,而是整个精神世界。

5

姐姐被送回来后的一段时间里疯癫得厉害。不清醒的时候,她就到处找人吵架,叉着腰,指手画脚,见猪骂猪,见狗打狗,是个泼妇,大家避之唯恐不及。此时的姐姐身体肥胖,满脸横肉,容貌大变,气质已跟当年相去甚远。有一天,她拉着一个邻居的手不放,絮絮叨叨说着话。姐姐眼睛睁得特别大,但如死水一潭。她笑得很邪气,脸上的肉僵硬地往两边推开,把邻居笑得心惊胆寒。姐姐央求邻居让那个男人来看她,说他不能就这样丢下她不管。邻居唯唯诺诺,假意应承。姐姐何曾有过这样低声下气的时候啊?她一直是美丽骄傲的公主,她的石榴裙下不知拜倒了多少倜傥潇洒的俊男。说着说着,姐姐仿佛想起了什么,脸上的笑容一扫而光,她突然指着邻居破口大骂,咄咄逼人,仿佛全世界都是她的情感债主。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三年。姐姐的父亲去世后,姐姐终于消停了许多。她致力于支撑起来的世界已经没有了可以遮挡之物,一栋大厦建得再好,如果缺了居住的人,跟蝼蚁之穴没什么两样。姐姐被彻底打败了。

安静下来的姐姐看似很正常,但总让人感到与众不同。眼睛明亮却不与人对视,满腹牢骚也闭口不谈。她把自己关在院子里,不与人交往,对外界的事情充耳不闻,只爱养菩萨鱼和种花。姐姐一人骑着自行车往来村子和镇上,独自到县城买花种,到她能打探到的地方捉菩萨鱼、挖野草。她我行我素,完全无视外人的目光和看法。她自己种地,砌鱼池,活在自力更生的自我安慰中。

姐姐在自我麻醉的路上一去不返。她仿佛要向全世界证明自己是多么幸福。虽然姐姐看上去并不缺乏生活上的乐趣,可她的爱情早已化为乌有。对姐姐来说,幸福稍纵即逝,一飞而过。

谁也不知道姐姐是真疯还是假疯。对于梦一般的过去,姐姐没有回顾,也不向任何人叙述,没有惋惜也不再仇恨。好像那是别人的过去,与她无关。要是姐姐高兴,她会毫不吝啬地把花和鱼送人,一定要对方收下。看到姐姐的执着,我感到心里酸酸的。这让我想起当年姐姐送给我的蝴蝶结,那种受宠若惊还历历在目。我那曾经的姐姐呵!

我想起一个很好听的名字:星星的孩子。星星,是多么美好。这个美丽得让人妒忌的名字却是一种让人望而生畏的病:孤独症。就像谁也无法走进孤独症者的世界,谁也无法理解姐姐的生活。

姐姐遗世独立,犹如天上的星星,沉醉在一个属于自己的精神世界里,独自闪烁,不肯醒来。

责任编辑   梁乐欣

特邀编辑   张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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