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王星加入生活

汪玥含

一

今天是圣诞节， 也是我18岁的生日，没想到，我却迎来了一生中的最低谷。

在别人眼里，我是那般的闪耀，15 岁就到美国读书，在费城的一个重点高中，所有人都认为，那里是有钱人和有才华的人聚集的地方。一点没错，除了我。

班里的中国同学请大家吃顿饭，一次刷掉2000 美元；一个女生告诉我，在北京她爸爸每天开宾利送她上下学，在费城她用两百万美元买了两套房子，住一套租一套……每当这些时候，我都感到窒息。

我呢？ 和两个男生合租房子，我挑最小最便宜的那间；衣服我只买H&M，因为T 恤只要几美元一件；买车？我只有一辆自行车。

我怀疑自己来到了一个本不属于我的地方。

我几次问我的妈妈：“妈妈你说，我那些同学的父母都是干什么的？他们哪来那么多钱啊？”

我的妈妈，每次听到我这样痛心疾首的问话时，总是淡然一笑：“很多种可能啊，娱乐圈的，金融圈的，大城市的人，钱比我们多得多。”

我看到她这寡淡的态度，突然气不打一处来：“妈妈，你一个小城镇的占星师，你干吗非把我送到美国来上高中！”

“你学习出类拔萃啊，你的上升星座是射手座，海王星在射手座第九宫，北交点和福点都在第九宫，射手座和第九宫都象征着海外，你必定要去远行的，你就是个流浪的吉卜赛人和天才的哲学家……”我妈妈一说起星座就停不下来。

“打住打住！”我挥挥手让她停下来。

我们的谈话就这样不欢而散。我不想打击她，她是我唯一的亲人，她已经为我付出了一切。

我的妈妈是个神奇的人，像一只打不死的小强。她是未婚妈妈，似乎有着天然的勇气和永远用不完的母爱。

她做过的最超凡脱俗的事，一是有了我，二是开了自己的占星公司——那时我们家乡的人都还不知道星座是什么呢！我上初二那年，她不知突然参透了什么，把家里的大房子換成小房子，送我到美国读九年级。

今年的圣诞假，本来是我最幸福的一个假期，因为我已经拿到了宾夕法尼亚大学沃顿商学院的录取通知书。

然而没想到，我却迎来了一生中的最低谷——

二

收到老师的邮件时，我差点没看懂。

昨晚去狂欢之前我查看了数学考试的成绩，老师给了我80分，却要延缓上报学校，老师说，他在课程网站上看到，我在考试期间曾经有过登录记录，所以他要核实清楚。我“噔”的一下，人就醒了。

我一直都在试图忘却这件事，装作它没发生过。但其实我在考试的中间休息去上洗手间，确实打开了课程网站，看到了考卷上的同一道题。我瞄了它的最后一步，我就差那一步。这神不知鬼不觉的一下下，难道都能被老师事后尽收眼底？

我昏昏沉沉地回了邮件，矢口否认了这一切。我把手机扔到床头继续昏睡，并没有意识到已经跳入了自己挖的坑里。

接下来的几天我形容枯槁，经常坐着发呆，这个衣锦还乡的假期，变成了地狱之旅。

我的神仙妈妈立刻发现了我的异常，并用犀利的眼神逼出了真相。对妈妈，我没有什么可以隐藏的。我知道，哪怕我被世上所有人遗弃，她也不会嫌弃我。

只是我觉得对不起她。她在用全部的身家性命来供我读书，而我拿到宾大的录取通知书，意味着毕业起薪10 万美元。我没有别的梦想，只想用自己赚的钱，带着我这个身在乡村、胸怀世界的老妈，去真正地周游一下世界而已。

可是现在，这一切就要毁在我的手上了。

妈妈极其淡定地盯着我的眼睛，问我：“我不止一次告诉过你，规则最重要，违反了必定会受到惩罚。你考虑过我的话吗？”

“考虑过，”我惭愧地低下了头，“可能，我太想赢了吧……”

“想怎么赢？”妈妈厉声问，“你已经拿到宾大的录取通知书了，你还想要什么？”

“我想要更高的学分。”我说出了心里话。

“你的平均学分已经3.85 了（满分是4），宾大都已经认可，你还想怎样？”

“可我室友的学分是3.9 ！”

我大声说，“他不仅家里有水库、有山头，他的学分也比我高！”

“ 还有同学学分是4 呢！”

妈妈说。

“对！那个开宾利的女生学分就是4，我不想比她还差！”

“啪！”妈妈打了我一个耳光。

我捂着脸，惊呆了，从小到大，她一直对我温柔至极，从不曾打过我！

她呆了好半天，一句话也不说。我感觉到了，她心里比我更难过。

“你不是跟我讲过，你们班的印度数学天才和俄罗斯计算机天才同学， 都是普通家庭出身吗？等你到了大学就会知道，家境一般却学业超牛的学生才占大多数！记住我的话，在你成才之前拥有多少财富并不重要，因为那是上一辈的奋斗结果，不是你的标签。你同学家里有山头，开宾利，那是他们父母的钱，跟他们没关系，跟你就更没关系，你难受什么？他们学分高，是因为他们努力，他们优秀！你应该更努力，而不是空有虚荣心，通过走捷径来达到目的！”

我认真地听着，一言不发。

“也许我更多地告诉了你什么事该做，而没有更严厉地告诉你什么事不该做。”妈妈似乎在反思自己。

“不，妈妈，你都告诉过我的，只是我还抱着侥幸心理。”

“ 那为什么回邮件还不诚信？”

“我害怕承认了，他们会开除我……”

妈妈也呆住了。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恐慌，我意识到，她也无法承受这样残酷的后果。

妈妈是一个执行能力特别强的人。她马上开始行动了。

我們七拐八拐联系上了费城最著名的中国律师。听了我的叙述，洪律师在电话里声如洪钟地说：“第一，不要再给老师回邮件了，早点回美国，当面去找老师，诚恳地承认错误。第二，去医院开一张心理极度焦虑的证明，听你妈妈说，你这几天正是这种心理状态。这个证明能让校方了解你的心路历程。第三，找个信誉好的人写证明，证明你之前是个诚信的孩子，从没有做过类似的事情。第四，让你妈妈写封信，表明身为未婚妈妈把你带大的艰难，并愿意为这件事诚恳道歉和承担责任。”

“ 洪叔叔， 我这样的情况，学校会怎样处罚我？”这是我最纠结和痛苦之处。

“根据情况而定。”洪律师说，“这完全取决于老师，以及他之前对你的印象。”

我感觉头疼欲裂。

妈妈给了我一颗安眠药，让我去睡觉。

三

第二天醒来，冬日阳光暖暖地照在脸上，只见妈妈正在装箱子，“我订了下周的机票。”她淡淡地说，“我们一起跨完年再走。你们学校网站上写得很明确，惩罚应该是停课一学期。”

我惊呼：“那怎么办？”

“该怎么办怎么办。1 月13日土冥合相，2020 将是我们的至暗时刻。”看来，神仙妈妈昨晚又占星了。

“那会怎样？”我问。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把宇宙的指示解读给你。现在我只是看到了黑暗，至于怎么走出去，需要你内心觉醒，和我们共同努力。”妈妈的话和她的眸子一样晶亮，让我陷入沉思。

不知是不是被妈妈说中了，黑暗接踵而来，跨年之夜我突然过敏了！手掌变红，喉头水肿。

2020 年1 月1 日0 点钟声响起的时候，我安静地输着液，和妈妈一起凝望窗外的夜色，新的一年就这样到来了……

到美国之后，依然没有一个好消息。但我的妈妈是那种越挫越勇的人，越是可怕和难以应对的状况，越让她精神抖擞。

去学校见老师的那天，妈妈说：“今天，有天王星，会加入你的生活。”

“什么意思？”

“天王星，就是变化的行星，也就是说，今天，你的生活，会发生巨变。”

我听着“巨变”这两个字，感觉胸口很痛。

“但我并不知道究竟怎么巨变。”妈妈继续说，“也许，我们只需要张开双臂去拥抱它。”我狠狠点了点头，似乎拿出了我所有剩余的力量。

见到老师时，我的手心一直在冒汗，我说：“老师，我来了。”

老师说：“哦，你来了，我们就谈两三分钟。”

我愣住了，及时打住内心一箩筐赎罪的话，仔细辨认老师脸上的表情。

“我又仔细看了一遍你的卷子，题做得没什么问题，80 分肯定能拿。后来我发现在你登录网站之前，我已经把所有教学材料从网站上卸载下来了，所以，你就是登录上去也看不到什么，这些都不重要了。今天我会把你的成绩提交给学校，两三天内你就能拿到成绩。”老师说得慢条斯理，我渐渐意识到，他其实一直都是满面慈祥、和蔼、友善的。

老师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惊醒了似的握住了老师的手，诚恳得快要哭出声了：“谢谢老师！”

当我把老师的一番话告诉妈妈时，妈妈捂住了自己的嘴，眼泪从她的脸颊上流了下来。

“妈妈，你的儿子已经是一个崭新的儿子了！”

我和妈妈紧紧拥抱在一起，我们都哭出了声，为我们这暗黑的半个月。妈妈说：“没有任何一次觉醒是不带着痛苦的……记住今天，记住老师的宽容，记住，天王星加入了我们的生活……”

我捧起妈妈流满泪水的脸庞，说：“妈妈，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占星师。”

（摘自《儿童文学·经典》2020 年第11 期，本刊有删节，蝌蚪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