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红伟
单锷(1031—1110),字季隐,江苏宜兴人。北宋嘉祐五年得中进士,但他并未就官,而是精心研究浙西,特别是太湖水利。他遍历苏、湖、常三州水道,考察水系源委,长达30年之久,可谓一沟、一渎尽数周览。元祐三年(1088),单锷完成《吴中水利书》,系统阐述了治理吴中,特别是太湖蓄泄失常的水利思想。
太湖地区水利发展的情况一直是从事农业史、水利史、社会史、环境史、历史地理学等研究者重要的关注对象①。汪家伦先生曾以单锷《吴中水利书》为中心,对其治水思想进行较为系统的总结[1](P72-80)。虽然上述研究对单锷的治水思想略有涉及,但大多浅尝辄止,仍有继续探讨的空间。笔者在此基础上,着重探讨单锷的治水思想以及后世对其思想的评价。
宋初朝廷上下忙于统一战争和恢复北方经济,多慢待东南水政,因循苟且,不复修治,各种水利矛盾集中爆发,农业生产遭受了严重的破坏。据汪家伦统计,从钱氏纳土到北宋灭亡的140余年间,太湖地区见于记载的水灾达24次,平均6年1次,远远超过了五代吴越时期平均21年1次的频率②。元祐年间,水患更为严重,“四郡之民,惴惴然有为鱼之患,凝望广野,千里一白。”[2](P279)水灾泛滥,使得水田数年不熟,高田禾稼不收,严重影响了浙西地区的农业生产和赋税收入。
按照宋人郏亶在《六得六失》中的说法,“国朝之法,一夫之田为四十亩,出米四石……今苏州止有三十四五万石,借使全熟,则常失三十四万石之租。又况因水旱而蠲除者,岁常不下十余万石。而甚者或蠲除三十余万石,是则遗利不少矣。”[3](P726-727)按此来估算,丰熟之年,苏州至少可岁入90万石粮食,因水患而减五六成,剩下45万石左右,那么苏、湖、常等州每岁减租税可达150万石左右,浙西六州一军最终因水患而减少的赋税收入可以达300万石。由此可知,常年水患,严重影响了北宋政府的财政收入。单锷正是在这样的历史条件下,通过系统分析太湖频发水患的原因,总结前人的经验教训,提出了根治水患的策略,并将具体的治水思想撰写成《吴中水利书》。
单锷认为浙西水患的症结在于太湖水量“蓄泄失调”。因此,调节“蓄”与“泄”之间的矛盾,成为他治水方案的核心内容[1](P74)。总体而言,他主张太湖上、中、下游同时采取治水措施,上游修复胥溪五堰,减少来水;中游治圩、修浦,排水入江,减少泥沙淤积;下游改长堤为长桥,疏浚诸沿海诸港浦,扩大去水量。
太湖之水主要来源于上游的西、 南两路:西路来自茅山山脉和苏皖交界山脉发源的荆溪。南路来自天目山发源的东、西苕溪。荆溪之水来自高淳、溧阳、金坛各县的山溪水以及洮湖、滆湖的水,均由“宜兴百渎”汇入太湖。荆溪上游连接胥溪运河,上承青弋江、水阳江,地形西高东低,上下游水位相差很大,一到雨季,溪水东注太湖,很容易加剧了太湖下游的水患。到了旱季,胥溪运河浅狭,无法通航,古人针对此种情况,在东坝镇到定埠间的河道上修筑银林堰、分水堰、苦李堰、何家堰、余家堰,古称“胥溪五堰”[4](P53-59)。创修五堰一是为了控制西水东泄太湖,二是为了节制水流,方便航运[5](P55)。唐末五代,胥溪河上立堰十余座,“自是河道淀塞,堰埭低狭,虚务添置者十有一堰,往来舟筏莫能通行”[6](P11)。加上商人贩运木材东入两浙,五堰遂成阻碍,渐渐遭到废弃。到了北宋,五堰久废,石臼、固城诸湖水流东泄,民户多垦湖围田,到了雨季,上游青弋江、水阳江洪水顺势东下太湖,苏、常、湖诸州多受其害。单锷力主修复五堰,使宣、歙、池、九阳江之水不入太湖,杀减上游来水,减轻三州的洪涝威胁。按照单锷所说:“苟复堰使上之水不入于荆溪,其余之水宁有几耶?比之未复,十须杀其五六耳。”[6](P12)单氏首议修复胥溪五堰,作为治理浙西水患的策略,虽然没有付诸实践,但是后代对五堰的治理多祖其说。
太湖上游来水并非一处,宜兴所利,非止百渎,蠡河、孟泾皆泄滆湖之水汇入震泽。另外,江南运河北段,从镇江到望亭,地势西北高东南低,北面河港连接长江,南面诸港连通滆湖、太湖,长江处于汛期之时,江南运河的水经常倒灌入太湖。宜兴县西部有夹苎干渎,位于“金坛、宜兴、武进三县之界,东至滆湖及武进县界,西南至宜兴,北至金坛,通接长塘湖,西接五堰”[7](P920)。夹苎干渎南接荆溪,北接江南运河,“泄长塘湖东入滆湖,泄滆湖之水入大吴渎、塘口渎、白鱼湾、高梅渎、四渎及白鹤溪,而北入常州之运河”[8](P793),最后,江南运河水由江阴十四港北入长江,“上自丹阳,下至无锡运河之北偏,古有泄水入江渎一十四条……皆以古人名或以姓称之,昔皆以泄众水入运河”[7](P919-920)。当时,宜兴夹苎干渎及江阴一十四港,皆名存实亡。单锷认为:如果开通夹苎干渎,并疏浚修复江阴诸港,构筑堤防,设置堰闸,最终可以导荆溪、长塘湖、滆湖、江南运河之水北入长江,减少太湖上游来水量。
太湖有“周 三 万六千 顷”[9](P38)之 称,号为震泽,又名具区,水量巨大。修复五堰虽可减少上游来水,但湖水入海还要通过东北、东南数州之河湖、港浦。太湖上游来水增加以及下游河港淤塞,导致浙西数郡河网水位上升,大量的圩岸被洪水决毁,圩田被积水弥漫,数年无熟。据单锷所说:“低下之田,昔人争售之,今人争弃之……皆缘水伤下田不收故也。”[7](P921)尽管如此,单锷并不赞同用简单的疏浚方法来解决水患。他讲求水流平衡之法,认为自然生态下的河道弯曲虽然不利于水流,易造成泥沙淤积,但却可以实现蓄水,减轻江潮倒流对塘浦圩田的危害。他强调吴淞江七十二会的作用:
古有七十二会。盖古人为七十二会曲折宛转者,盖有深意,以谓水随地势东倾入海,虽曲折宛转无害东流也。若遇东风驾起,海湖汹涌倒注,则于曲折之间有所回激,而泥沙不深入也。后人不明古人之意,而一皆直之,故或遇东风海潮倒注,则泥沙随流直上不复有阻。凡临江湖海诸港浦,势皆如此。所谓今日开之,明日复合者此也。今海浦昔日曲折宛转之势,不可不复也。[6](P6)
由此可见,单锷反对简单地依靠深浚河道来调节水流的治理方案,主张依靠自然生态下的“会”(河道弯曲之处)来达到储蓄洪水、灌溉高田的效果。他反对郏亶依靠构筑圩岸、堤岸来阻水入江的“治水先治田”之法,认为驱使民户在深水中构筑塘岸,修筑圩田,若遇大水,围田又被冲毁,是不明智的选择。因此,他主张“治田先治水”,排泄积水之后,才可以劝诱民户修筑圩田。
太湖滨海高仰之地,灌溉是农业开发的首要条件。这些地区除了利用潮汐灌溉外,更多的是依赖横沥等南北向的大塘,从大塘引出东西之向的众多小塘,南北大塘与东西小塘交错,从而形成高乡的灌溉水网。按照单锷所说,原本三州之水常患漫溢而不泄,水位普遍较高,不少高田成了沼泽。“窃观诸县高原陆野之乡,皆有塘圩,或三百亩,或五百亩,为一圩,盖古之人停蓄水以灌溉民田。以今视之,其塘之外皆水,塘之中未尝蓄水,又未尝植苗,徒牧养牛羊,畜放凫雁而已”[6](P9),所以,高乡农业无需蓄水灌溉,陂塘便失去了用武之地。如今,上游来水减少,下游洪水畅泄,中游河湖的水位普遍会下降,昔日沼泽之地复为良田,修复陂塘,蓄水灌溉又成为高乡农业发展的重要任务:“若决吴江岸泄三州之水,则塘亦不可不开以蓄诸水,犹堰之不可不复也。此亦灼然之利害矣。”[7](P925)因此,疏泄中游积水的同时,修复高乡的陂塘十分重要。
按《禹贡》所说,三江承受震泽之水而东流入海,到了北宋时期,娄、东“二江故道中绝,故震泽有泛滥之患,理势然也”[10](P46)。太湖三江到了宋代已经湮废其二,只有吴淞一江承泄太湖之水,而且已经十分浅狭。范仲淹认为治理吴中水害的根本在于导江入海,“因水之溢而导之归,使后虽霖潦不为灾,此圣人作事为万世功,而禹治水法也”[11](P2270)。针对下游阻碍太湖宣泄的诸多障碍,单锷提出具体的治水方案:开凿吴江岸,将长堤改为长桥;开浚白蚬、安亭二江,增加出水通道;开江尾茭芦之地,迁沙村之民;疏浚吴淞江及沿海诸港渎;常州修治一十四处之斗门、 石碶、堤防,导水入扬子江。
单锷在肯定吴江岸对漕运具有积极意义的基础之上,提出了改长堤为千桥的治水方案。即“每桥用耐水土木棒二条,各长二丈五尺,横梁三条,各长六尺,柱六条,各长二丈,除首尾占阁外,可得二丈余”[6](P3)。每一里建桥十所,共计一千多座。这样既可以保证漕粮运输,又可以随桥谼开港浦走水。据单锷的实地调查,“秀州青龙镇,有安亭江自吴江东至青龙泄水入海”[12](P402)。朝廷为了防止商人走私,偷漏关税,下令堵塞青龙镇的安亭江。单锷认为青龙江的废弃,对下游泄水危害很大,近年来华亭青龙江就近人户,情愿出钱,开通安亭江,所以他建议重新开通安亭江,以通商贾,以泄积水。又有白蚬江,“从急水港过淀山湖,东至华亭县合吴淞江北入海”[13](P98),今因泥沙淤塞,豪强围垦成了耕稼之地。所以,为今之计莫如“开白蚬、安亭二江,使太湖水由华亭青龙入海”[14](P151),这样就增加了太湖下游出水的通道,浙西水患就会减少。此外,吴江塘路的开通,加速了低乡水田的开发,年岁日长,泥沙淤积,不少沼泽成为良田,民众渐居于此,成为新的聚落。时人有诗云:“到县问疾苦,为子求所经。当知耕牧地,往往菱蒲青。三江断其二,洪水何由宁?”[15](P2345)单锷认为想要畅泄太湖洪水,当务之急就是“开江尾茭芦之地,迁沙村之民,运其所涨之泥”[2](P284)。这样,太湖出水顺畅峻急,浙西水患必然会大大减少。
单锷提出增加下游去水量的举措,不仅是开凿吴江岸、疏浚吴淞江,还要开江与浚浦一起兴工,将上游来水以及下游去水的诸港渎同时疏浚、开凿。面对“东风驾海水倒注,反灌民田”的质疑[6](P6)。单锷认为水性就下,如果先治上,则水皆趋下,漫灭下道,可以省工省时;如果等到开江尾,改疏吴江岸为桥之后,再开浚出海诸港浦,则水流湍急,泥沙自然涤荡,即可以依靠自然生态之法导江入海。
总之,单锷针对太湖“蓄泄失调”的矛盾,提出了减来水、速过水、增去水,力求实现上下游蓄泄平衡的治水策略。这充分纠正了以往水利学家在吴中治水实践的偏颇,努力维持了治水、治田与漕运之间关系的平衡。
单锷的治水方案限于时局未能获得实践的机会,但他的《吴中水利书》以及治水思想流传很广。北宋晚期,郏侨、赵霖的治水思想与实践皆受到了单锷的影响,南宋治水者多采取其以“治河”为中心的策略,在士人文集和考试策问中亦常提及其治水思想。明代金藻总结宋以后太湖东部地区的各种治水思想,提出了三江水学的概念,郏亶、单锷、赵霖因为治水学说各种偏重,分别被称为治田派、治水派与置闸派③。明清时期的水利专书以及地方志更是全文抄录和摘引单锷的治水思想,明永乐、正统年间,地方官员多遵循单锷“治田先治水”的方案,进行水利实践。如永乐年间,夏原吉(1366—1430)治水,疏吴江水门,浚宜兴百渎;正统年间,周忱(1381—1453)修筑溧阳二坝,都是采纳了北宋单锷的水学[16](P326)。但是,由于后世太湖水系环境的变化,整个国家与地方社会面临的主要问题有所差异,观察和思考问题的角度自然有不同侧重。因此,后人在肯定单锷水利思想的同时,亦存在诸多不同意见,可谓褒贬参半。
胥溪五堰位于江苏高淳县东坝到定埠之间,主要有两方面的作用,一是防止西水东泄太湖,二是调节胥溪水系环境,以利航运[17]。单锷主张修复胥溪五堰以杀上游来水,被诸多水利学家视为治理太湖水患中的重要一环。之后,郏侨在讨论太湖之水宣泄时,基本沿用了单锷治理太湖水患的理念,主张复五堰来杀减上游西北、西南两个方向的来水。其言:“今者所究治水之利,必先于江宁治九阳江、银林江等五堰,体究故迹决于西江。润州治丹阳练湖,相视大岗寻究函管水道决于北海。常州治宜兴滆湖、沙子淹及江阴港浦入北海,以望亭堰分属苏州,绝常州轻废之患,如此,则西北之水不入太湖为害矣。”[3](P740)郏 侨 认为胥溪五堰可以杀减上游宣、歙、永阳江的来水,是治理太湖水患的关键。
元代水利专家周文英认为:“震泽固吐纳众水者也。源之不治,既无以杀其来之势;委之不治,又无以导其去之方,如之何不为患也?”[18](P214)修复胥溪五堰杀减太湖上游来水,确是减少浙西水患的必要措施之一。明人沈岱认为唐宋以来浙西水患难以根除的原因就在于未能很好的杀减上游来水:“环太湖之源而为地者,几倍于湖,则环太湖之地而为雨之积者,更几倍于湖。泄太湖而为委者,不亦艰哉!”[19](P959)因此,他十分赞成单锷修复胥溪五堰拦截西北金陵、宣、歙、水阳江水流的方案,认为这样可以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20](P426)。清人钱泳(1759—1844)也曾说:“古人治水之道,必观其源,溯其委,上筑五堰以节其流,而使发源之水西出于芜湖;下疏三江以杀其势,而使诸渎之水东入于沧海。”[21](P98)钱泳认为太湖下游水患的根源在于上游来水过猛,兴筑五堰确有必要。
当然,也有一些治水者对修复上游五堰,减少上游来水量的治水策略持否定态度。乾道元年(1165),知建康府张孝祥(1132—1170)出于漕运安全,曾建议彻底废弃五堰:“此河从古有之,既入太湖,当自松江顺流入海,则苏、常被害之说,亦未为得。”[22](P6158)他认为地方忌惮于漕运带来的诸多徭役和杂税,故意夸大胥溪五堰对下游治水的作用,为了漕运的便利,应该完全废弃五堰。明代归有光(1507—1571)对单锷试图修复五堰杀减上游来水的治水策略也持否定态度,他认为太湖根本之患不在于上游来水,而患在下游泄水,单锷“不明《禹贡》三江,未识松江之体势”,“不专力于松江,而欲涸其源,是犹恶腹之胀,不求其通利,徒避其口而夺其食”[23](P160)。归有光认为太湖水患根源在于下游松江泄水问题,单锷不知其故,“而妄以私智规小利,失大利而遗大害”[24](P157)。他在上书中更是批评单锷修复五堰以杀上游来水的理论,认为其违背了水性就下的自然规律:“欲修五堰,开夹苎干渎以绝西来之水,使不入太湖。殊不知扬州薮泽,天所以潴东南之水也,今以人力遏之。夫水为民之害,亦为民之利,就使太湖干枯,于民岂为利哉?”[23](P62)他认为修复五堰有害无利,应该彻底废弃五堰。清人陈悦旦曾作《东坝形势论》,认为:“天下之水,皆东流也。两坝筑而淳水独折而西。东流者其势顺,西流者其势逆。”[5](P563)陈悦旦认为利用五堰杀减上游来水,违背了水的自然流向,既不利于高淳之民,终究对下游四郡水患也无益处。
清中期的沈彤,也不完全赞成单锷的治水思想,认为可以将胥溪五堰改为闸门,节制水流,他说“东南之利全在太湖,若必令尽从他道以入海,而太湖之水大减,此非东南之利也。盖治太湖之法,不患来水之多,而患去水之少。”[25](P985)太湖的底定之法在于疏浚河浦,导三江入海,如果下游出海港渎宣泄顺畅,即使上游来水不减,浙西诸郡也不会常患水灾。沈彤认为“论太湖者以疏下流为急,塞上源为缓”[26](P360),顺乎水性就下的原则,任何偏重“决”与“塞”的治水策略都难以有持久的效益,如果吴淞江及诸港浦可以畅泄太湖洪水,五堰可以废弃,但是,在下游河道淤塞,泄水困难的情况下,可以改筑五堰为闸门,这样既可以防止洪水,又利于航运。
北宋以降,盲目围湖造田,使得浙西地区湖泊面积遽然缩小,蓄洪区域逐渐消失,吴淞江日益浅狭,太湖东北、 东南出海诸港浦难以畅泄太湖之水,浙西低乡地区,“畏涝者十之七八,畏旱者十之二三”[21](P102),多年来堤岸隳坏,洪涝灾害日益严重。单锷针对太湖“纳而不吐”的水患症结,将修复胥溪五堰,减杀上游来水作为治理吴中水患的重要环节,为后世治水者所援引。明代中期,五堰改筑,上游地区水灾、虚粮问题日益严重,单锷的治水方案开始遭到质疑和攻击。其实,五堰的修复,对于太湖上游的灌溉以及宣、歙、金陵、水阳江流域的水灾均存在不利影响,然而,就此认为单锷治五堰以杀上游来水的方案存在失误也颇为不妥。毕竟,时过境迁,在水系环境发生的巨大变化的情况下,去苛责古人,未免太过武断。
太湖平原地势卑湿,排水去潦,改善水路交通,抵御风涛之害,是农业垦殖的第一要务。浙西低乡的开发就是依靠塘岸、 塘路由高地向河湖低湿推进,逐渐开展围水营田的。《吴兴志》中载:“湖之城平,凡为塘岸,皆筑以捍水。作史者以为开塘灌田,盖以他处例观,易开为筑,易溉为围。”[27](P244)而塘岸则为陆路之主要通道,此记载突出了“塘”在低乡拓殖中的重要功能。从唐代开始,太湖东缘不断修筑塘路,逐渐与南岸的荻塘相接,初步形成了抵御太湖风波的屏障。庆历八年(1048),为了保漕运和加速农业垦殖,吴江长堤修筑完成。不过,长堤、长桥、荻塘的修筑,客观上却导致吴淞江水流缓慢,下游河道淤塞愈发严重,洪涝灾害频发,逐渐成为浙西水利学家治水议论中的众矢之的。
单锷根据浙西常患积水不泄,危害农耕的水利形势,考虑到长堤、挽路固不可去的现实情况,提出了改凿吴江岸为桥去水的主张。宋人郏侨在其水论中认为在“吴江之南,筑为石塘,以障太湖东流之势。又于江之中流,多置罾断,以遏水势。是致吴江不能吞来源之瀚漫,日淤月淀,下流浅狭”,一到雨季,河湖漫溢,“凝望广野,千里一白”[2](P279)。因此,他十分赞成单锷凿通吴江岸为千桥的治水主张。南宋黄震(1213—1280)曾说:“昔苏公轼进单锷之说于朝,谓庆历间欲便粮运,筑吴江岸,介于吴淞江、震泽之间,水去始涩而岁为灾,请置千桥以易之,可谓得其襟要者。”[11](P2270)元代吴执中认为治理浙西水患应该依据水势因势利导,吴江塘岸乃太湖入海之咽喉,因为阻塞水流,造成出海港浦泥沙积淤,茭芦丛生,太湖泄水愈加缓慢。所以他认为“昔人曾以挽路不便有宜建千桥之说”抓住了水患的症结[13](P301)。潘应武认为昆山、常熟等处积水泛滥,皆因流水不畅,积水往来不去,而吴江长桥作为太湖众水的咽喉之地,因阻滞水流造成太湖“不流、不活、不疾、不驶,不能涤去淤塞”[28](P97),所以,他也赞成单锷改堤为桥,导水入江的主张。元明清时期,玛哈穆特、徐献忠、沈彤等水利学家对于吴江岸的利弊认识及治理策略,基本赞成单锷的主张[19](P622、P1048)。清人沈彤指出,“桥谼不可不多,不可不通,此不易之论,但来水过水与出水之处,三者相称,则无水患矣。”[25](P987)正如南宋人薛季宣(1134—1173)所言:“禹之功,范公、苏公之志,单君之论,于吴之水害,真膏肓之针石也。”[29](P366)可见,后人治理太湖水患,多依靠疏浚之法,去除障水之弊,推行神禹导水之策。
当然,对单锷的主张提出异议和批评者也不占少数。宋人陈傅良(1137—1203)在《策问十四首》 中曾从水运交通的角度对单锷的主张提出过怀疑,其言“千桥,桥成堤溃,则患在数年之后,与在旦暮何异,未见其可也……假令万一有疆场之事,长堤七八十里,真所谓枕席上过师者。废陆而川,是内自阻,而他患且如故,又如之何?”[30](P551)明人王同祖(1497—1551)认为,浙西水患在下游入海之处不通,并非是吴江长堤阻滞水流的原因,其说“若复决去长桥,使湖流浩至,而入海之处又去不疾,则吴江、昆山、常熟三县之地皆为深渊矣,此淞江不可尽决,利害甚明也”[13](P328),认为凿吴江岸改筑千桥,不仅不会解决低乡水患,反而会加重三州的灾害。明人伍馀福对单锷的治水思想也持否定态度,他认为吴江岸是为了障阻洪水,“古人岂不知东流滔滔之势,而故为之障哉! 障之所以节之,节之所以利之,非直为美观而已。吾苏本为水国,而非此障则狂澜倒矣,狂澜倒,而何有于浙西哉。”[31](P4)伍氏认为吴江岸的构筑有利无害,没有吴江长堤的屏障,浙西就会成为泽国。明人归有光批评单锷:“虽知松江之要,而不识《禹贡》之三江,其所建白犹未卓然,所以欲截西水,壅太湖之上流也……不镌去堤岸,而直为千桥,亦守常之论。”[23](P63)他主张尽去吴江岸,全面恢复太湖原本出水急速的态势,才是根治之法。
元祐四年(1089),苏轼知杭州,尝与单锷研讨浙西水利事宜,并誊录《吴中水利书》代为进奏。元祐时期朝廷力主安静的政治风气,当时苏轼正遭侍御史贾易弹劾而卷入案争,不久即出知颍州,最终单锷的治水主张未能付诸实践[32](P11175)。宋人李公择(1036—1093)为其作墓志铭,言“才不竟于所用,命不副于所学”[6](P15),但其治水思想却流传于后世,为后继治水者效仿,影响深远。单锷总结前人治水实践中的得失,把目光聚焦于太湖的入水与去水之上,主张“先治水,后治田”。单锷根究浙西地区水旱灾害频繁爆发的水利形势,认为修治胥溪五堰以减太湖上游来水,疏浚塘浦以排积涝,凿长堤、长桥加快积水畅泄入海,是解决浙西水患的关键。
从历史发展的角度来看,后世治水者因为水系环境与治理重点的变化,对单锷的治水主张褒贬不一,也在所难免,单锷着眼于太湖东部苏、湖、常、秀四州的水利形势,视线不出浙西,难免不会顾及到胥溪五堰以西金陵、扬州等地的水利态势。然而,就整个太湖流域而言,他能够综合漕运、治水与圩田三个方面,提出一体化的治水方案,是值得肯定的。
古人治水以佐耕稼,以利漕运,二者兼得,厥功甚美。北宋时期,单锷围绕胥溪五堰、吴江岸兴废的水论,体现了当时漕运与治水之间的矛盾。单锷根据太湖吐纳失调的实际,提出修复胥溪五堰,修复夹苎干渎以杀上游来水;修圩田治陂塘,以疏积水;凿吴江岸为桥,浚治出海港浦增加去水的综合治理方案。明人陆陇其(1630—1692)说:“郏亶主于筑堤捍田,而单锷主于涤源浚流,亶之说可以防一时之害,而锷之说可以规百世之利,故急则宜从亶,而缓则宜从锷。”[33](P577)然而,“治水而不治田则濡足何益,治田而不治水则耒耜何功?然则二者事诚相须,而二子之为议,则固不可以偏废者矣”[34](P1475)。后世言东南水利者“莫不以郏氏、单氏为宗”,然而随着浙西水系环境的变化,多少河渠迭湮迭浚。正如古语所说:“以书御马者,不尽马之情;以古治今者,不尽今之变。善治水者,固以水为师耳。”[35](P225)所以,浙西地区的治水,既不可迷古忘今,亦不可执今而忘古,应该依据水利形势,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因时因势而论。
注释:
①参见:(日)周藤吉之:《宋代经济史研究》,东京大学出版会1962年版;缪启愉:《太湖塘浦圩田史研究》,中国农业出版社1985年版;郑肇经主编:《太湖水利技术史》,中国农业出版社1987年版;汪家纶,张芳编著《中国农田水利史》,中国农业出版社1990年版;(日) 斯波义信著;方健、何忠礼译:《宋代江南经济史研究》,江苏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王建革:《水乡生态与江南社会(9—20世纪)》,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谢湜:《高乡与低乡:11—16世纪江南区域历史地理研究》,三联书店2015年版。
②缪启愉:《太湖塘浦圩田史研究》,中国农业出版社1985年版,第31页。按:郑肇经主编的《太湖水利技术史》(中国农业出版社1987年版)中统计在北宋太湖地区发生较大水灾22次。汪家伦在《历史时期太湖地区水旱情况初步分析(四世纪—十九世纪)》(《农史研究》第3辑)中统计北宋太湖地区发生水灾达24次,平均6年一次。三者的统计虽然存在差异,然而北宋水灾的次数、频率远远大于五代吴越当毋庸置疑。
③按:明人金藻明确提出“三江水学”的概念。参见王建革:《生态环境视野下的三江水学》,载《中国社会科学报》2010年4月15日,第007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