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根飞 陈建平 田海涛
瞿菊农(1901—1976),名世英,以字行世,江苏常州人,是乡村建设运动的重要推动者,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以下简称平教会)的重要成员,也是主要领导人之一,著名的教育家、哲学家和翻译家。中国学生获哈佛大学教育学博士的第一人,留学前已经是上海法政大学教授和教务长,对现代教育学颇有研究①。学界关于瞿菊农的研究成果甚少,仅见有谭重威《乡村建设实验家瞿菊农》《瞿菊农在北碚》②、余维武《教育思想史就是人类自由的发展史——瞿菊农及其〈西洋教育思想史〉》和付欢欢《瞿菊农乡村教育思想与实践研究》等四篇学术论文。瞿氏的学术光芒受到部分遮蔽,推其原因:一方面,其个人资料比较零散,难以获得;另一方面,晏阳初研究目前虽已成系统③,但尚不成熟,屡有学者将平教会的集体成果归于晏氏名下,从而淹没了其他成员的学术贡献,瞿氏即是其中一位。然晏氏本人并未忘记瞿氏之功,他曾于1985年获邀至祖国大陆考察时,对瞿氏子女说起事业成功所依靠的两人:瞿菊农和陈筑山,其中瞿氏对他助力最大!
瞿菊农在燕京大学哲学系就读时,以“新民”和改造社会为己任,与同在社会学系选课的冰心参与甘博(Sidney D.Gamble)主持的“北京社会调查”,并将调查结果辑集发表[1](P129)。后又与瞿秋白、郑振铎、耿济之、许地山等人,创办影响一时的《新社会》旬刊,“向着德莫克拉西一方面以改造中国的旧社会”“ 创造德莫克拉西的新社会——自由平等,没有一切阶级一切战争的和平幸福的新社会”[2](P1)。体现了他与《新社会》同人的共同志向。他在《新社会》杂志发文近30篇,其中《贫底研究》一文较早地关注到农民的贫困问题。早期的社会改造活动与学术研究为他参与和领导乡村教育运动奠定了基础。1926年,他在哈佛大学获教育学博士学位,回国后,放弃北京各高校的高薪聘请,毅然决定加入将“终身献给劳苦大众”[3](P542)的晏阳初所领导的平教会,担任工作“极繁重”[4](P207)的总务处主任,致力于型塑村民的乡村教育事业。
然而,1929年后,随着农村经济衰落程度的进一步加深和报刊中充斥着农村“凋落”“衰残”“破败”“崩溃”等振聋发聩的词语,瞿菊农等清醒地认识到“非都市中人所能想象”[5](P831)的乡村问题,他认为欲救中国,必先救乡村;欲救乡村,不能仅靠教育,而要进行建设,切实解决农民的生计、卫生及组织训练等现实问题。作为河北定县乡村建设运动的领导人之一,他主持制订平教会“六年计划大纲”[4](P216),担任行政会议召集人和检委会主任等要职[6](P360),与平教会同人④一起,为农民“办点实事,使其受益”[7](P169),他们编写《千字课本》《扫盲教材》《民间文艺研究》等书刊,教农民读书识字;做《定县社会概况调查》,为农村工作制定具体方案;安装无线电广播,普及社会教育;训练农民剧团,游行公演话剧,抒发农民情感;改进农作物生产,改良猪种、鸡种,为农民增产、增收;创建农村医药卫生制度,帮助农民解决看病难、看病贵的问题;建立导生传习制,使人人得以受教育。这些都是给农民带去的实实在在的实惠。定县实验成绩的获得,被吴相湘赞许为“国内第一流人才、创制的第一等计划、做出来的第一等工作”[8](P128),并得到海内外人士的一致认可,被誉为“定县模式”。
尽管乡村建设运动被日寇入侵所打断,但瞿菊农仍在为乡建工作和祖国的教育事业不懈努力着。他领导和参与四川新都实验,并历任贵州惠永乡村学院院长,重庆北碚乡村建设研究所所长、乡村建设育才院教授、乡村建设学院院长等职,为国家培养乡建人才。他多次出席联合国有关会议,到伦敦、巴黎、墨西哥等地考察,曾一度在太平洋地区乡村教育讨论会工作,将我国的乡村建设经验推广到国外。
瞿菊农在长期的乡村建设实践中,总结出一套至今看来仍行之有效的理论。他的乡建理论包括:
乡村建设须坚持民众本位与社会本位。瞿菊农认为,中国人口85%是农民,而社会结构的基础是乡村基层组织,因此,乡村建设应持两种立场:一为民众本位的,着眼在民众全体;一为社会本位的,着眼在基层社会组织[9](P2)。两者的融合在教育[10](P16),要对农民实行社会化教育。他的这一理论是现实的社会环境中,实际的经验,与自觉的实验的产物[11](P1-14)。瞿氏倡导民众教育(青年与成人的补习教育等) 与义务教育集中实施、毋须分立[12](P12-23),办承载着推动农民教育和乡村建设重任的乡镇学校即可。
乡村建设须自力更生。瞿菊农认为,自力更生是对近百年来中国历史惨痛教训的反思,对内要在基础上谋建设,对外要求独立自主,中华民族的力量之源在乡村,自力更生的培育对象即是广大的农民群众[13](P3-17),由此兴起的乡村建设运动便是自力更生的具体表现[14](P331)。梁漱溟也有类似观点,他说:“孔子的教训总是指点人回头看自己,在自家本身上用力,唤起人的自省与自求”[15](P79)。但 双 方有 关“自 力更 生”的 理 论 着 眼点 不同,前者思考的是如何激发民众自身的力量来解决农民自身的生计问题,明显更注重农民的现实需要;后者思考的是如何从中国伦理文化的角度来解决中国没有宗教的问题,用“道德易宗教”,呈现出“形而上”的特征。
文化与经济、工业与农业相依并进,连锁推行。瞿菊农认为文化建设能促进全民精神与社会力量的整合与统一,为生产者提供精神食粮,经济是各种工作的物质基础,两者需相互配合,相互联系,相依并进,连锁推行,共同发展[12](P12-23)。在工业与农业的关系方面,他坚决否认陈序经关于乡村建设要以工业为前提的观点,认为陈氏仅从方法上立论,沿袭的是西方的经验与做法,但东、西方国情不一,中国的主体是农村,很少有像样的城市,中国的建设依然得从乡村开始,但乡村的建设和管理可借鉴城市的做法,从而实现乡村与城市的互动。城市和工业为乡村建设输入资本、人才、机器,乡村为城市提供原材料和劳动力,一举两得,工业与农业应该配合,两者并不矛盾,而且可相依并进[16](P7-10)。
文化建设与实际工作有机结合,不应相互对立与隔离。瞿菊农认为,文化并非专属有闲阶级和城里人,劳动者也应享有文化,也需要文化生活,文化应渗透在他们的日常生产工作中,乡村应开展各种文化建设与活动,让农民接触多姿多彩的文化,提高他们的文化水平,推动文化的传播与发展。这一理论与梁漱溟重视农民的文化建设和晏阳初偏重实际工作均有不同,是他们两者理论的综合与提升。
教育与乡村建设相互推动。瞿菊农认为“教育是建设的作法,建设是教育的内容,在行动上更是教育与建设一致,就是教育即建设”[9](P2)。他将教育与建设有机结合起来,以教育促建设,以建设推动教育的发展,实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从这点来说,瞿菊农“教育即建设”的理论具有辩证的色彩。
“三农”问题的根本在“人”。瞿菊农认为中国的病症“根本上是人的问题”[17](P274),“非从四万万民众身上去求不可”[18](P115),病因是“愚、穷、弱、私”。愚,并非农民本身愚,而是缺乏受教育机会;穷,是指农民吃白薯和榆树叶,连鸡笼上的铁丝都买不起;弱,是指农民身体差,平均寿命仅30岁;私,是指农民自私自利,没有组织[19](P371-372)。为此,他开出的药方是对农民进行“文艺”“生计”“卫生”“公民”四大教育,并为之不懈努力。
瞿菊农的乡村建设理论,指导并推动了他在河北、湖南、四川等地开展的乡村建设实验,奠定了他乡村建设理论家与实验家的地位。大略来看,其理论主要来源于以下几个方面:
1.费希特、黑格尔的国家主义和霍金的实际生活观。费希特看重国家的权威,认为国家应该有一种注重道德陶冶与理智训练的教育制度。国家必须自认为一教育的机关,然后才能造成理性的国家。黑格尔偏重“绝对的国家”,他竭力抬高民族国家的人格和国民理性的国家自觉。瞿氏在他的《有机的国家与国民自觉——纪念黑格尔百年诞辰》一文中,结合费希特和黑格尔的思想,提出要以教育的力量,使中国人实现圆满人格,提高民族自尊心与自信力,创造新的中国文化。他说,国难当前,需要黑格尔的思想,需要国民的自觉。由自觉生自信,由自信生自尊,由自尊心生自强心,准备工具,发挥能力,然后才能创造理性的自由的国家,理性的自由的个人。实现这种目的的唯一答案是教育,要用教育的方法使中国人成为完全的中国人,有国民自觉的中国人[20](P320-323)。此外,瞿氏在哈佛大学攻读教育哲学博士学位时,师从美国新黑格尔学派代表人物霍金。他说:“霍金教授是美国一位很重要的唯心论者。他的哲学是一种注重实际生活的唯心论。”[21](P162)受霍金的思想影响,瞿菊隐1926年回国后即提倡教育与实际生活相结合的平民教育运动与乡村建设。
2.杜威的文化实用主义。杜威曾说,“社会的民主之意义为一共同的传统,共同的工作,与一共同的运命,如其以为有在不同的阶层之上的两种生活的目的,则是与近代生活之道德相反的。一方面受教育的少数在一种排他的,隔绝的文化水平上生活,另一方面大多数人在下面劳作注重物质的生产,近代生活的问题正是要排除此种分裂的障碍。”[12](P12)受杜氏影响,瞿菊农在他的《文化建设之教育基础》一文中,结合中国国情,将阶层的差别扩大到城乡关系上,即是城市与乡村的过分分离。要打破城乡之间的隔阂,须密切注意乡村的文化建设与活动,向农民普及科学文化知识。反之,城里人需要出去劳动,用文化指导实际工作。他的“文化与实际工作融合为一、相互渗透”的思想,是对杜氏文化实用主义理论的进一步阐发,对于丰富乡村精神文化生活及构建和谐的城乡关系,均具有实质性意义。
3.基督教的普世观。基督教中的普世精神,即是要将上帝的恩惠普及到每一个人。瞿菊农是在教会学校燕京大学读的本科和硕士,哈佛大学念的教育学博士,尽管目前没有资料证明他受过洗礼,但他的求学经历可能使他接受基督教价值观的影响。他倡导的大众教育、平民教育及最大多数的农民教育,即是在这一思想的指导下进行的。瞿氏呼吁文化建设应普及到广大的民众中去,但又理智地认为,普及并非将粗俗的、浅薄的、低劣的、刺激感情的、放纵的一切普及出去,而要以“人性”的价值为标准,从“人”出发,以人化的知识和文学艺术等培养全民的是非之心和为人类、国家与社会服务的热情[12](P12-23)。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二十余年如一日,将他的教育理念付诸乡村建设的实践,哺育广大的农民大众。
4.其他乡村实验家的乡建思想。在《乡村建设运动之过去与将来(一)》一文中“由乡村作起”部分,瞿菊农引用梁漱溟的话说,中国能称得上都市的很少,到处都是乡村,因此,中国的建设问题应当是乡村建设。但并未一味附和梁氏的观点,而是有所发挥:“我们并不是要中国永远是一个大的农业社会,其他方面的工作应随着时代的要求和现实的需要而有所调整。但现在不能否认中国是乡村社会的现实。”[13](P3-17)接着引出晏阳初的观点:“为什么要建设农村?第一,中国的经济基础在农村,离开了农业农村农民,国家社会就不能存在。第二,中国的政治基础在农村,中国的基础政治,应当是农村政治。第三,人的基础在农村。”[13](P3-17)最后通过高践四给出乡村建设的定义:“我们所谓乡村建设,是主张用教育力量,推动乡村,组织民众,为政治经济文化多方面之建设,最后之目的在改造社会,复兴民族,但下手工夫,不得不由下而上,由小而大。”[13](P3-17)瞿氏吸收以上学者的思想营养,说明国家建设工作要从乡村做起,通过改进乡村社会组织,建立新的生活秩序,进而改造社会。
国家主义、实际生活观、实用主义、普世精神及其他乡村实验家的思想,共同汇聚成一股源流,在瞿菊农的身体里流淌,造就了他独特的乡村建设理论,使之成为民国学术思想史上的一朵奇葩。
综上所述,瞿菊农有思想、有经验、有方法,仅期待一块没有战争的土地来实施他的乡村建设思想,开展他的政治、经济和社会建设。可在当时,这样的土地真的是很难找[22](P22-23)。日本军国主义入侵中国,国家战乱频繁,未能给瞿氏提供充分施展才华的舞台。改革开放后,社会环境向好,国家各项事业蒸蒸日上,但斯人已逝,再也无法参与和见证社会主义事业的伟大成就了。
诚然,瞿菊农在近20年的乡村建设实践中摸索出来的经验和形成的系统理论,仍能启发今天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首先,农民的文化生活较为单调,文化水平有待提高。“三农”问题的解决在于乡村文化建设,提高农民文化素质,让农民在学习实践中接受教育,自我发展,自主提高。这些均是瞿菊农的思想精髓。其次,当今中国的“社会转型也遇到了很多问题。一方面是农村人口大量涌入城市,农村劳动力日渐减少;另一方面,城市人口密集,失业、贫困、疾病、住房紧张等种种社会问题日趋严重。同时,农业社会勤俭淳朴的风尚和传统伦理日渐式微。这些现象表明,在社会发展过程中,经济建设与社会建设已经失却平衡。”[23](P143)因此,瞿菊农连锁推行、相依并进、共同发展的乡村改造方法正好成为这一问题的对症良药。新农村建设“必须要从实际困难中求问题,在实际行动中求了解”[24](P2),需要知识分子走向田间地头,走到农民中间,给农民带去新技术、新观念、新习惯、新生活方式、新知识和新文化。只有这样,它才能在“新民”的基础上得到切实推进,也才能被赋予更多新的内涵。
注释:
①上海当时无“法政大学”,他应系就职于上海国立自治学院。见常州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常州市志》第三册,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10月版,第1030页。
②两文分别发表于《炎黄春秋》1998年第8期和《红岩春秋》2003年第6期,但内容多所重复。
③国内有关晏阳初的研究论文主要有田成刚《晏阳初农民问题的理论与实践》、张颖夫《晏阳初平民教育理论与实践研究》、李文珊《晏阳初梁漱溟乡村建设思想比较研究》、陈敏《晏阳初平民教育思想及其实践的当代启示》、薛伟强《晏阳初研究八十年》等。研究论著主要有:晏阳初著,宋恩荣主编《晏阳初全集》;晏阳初著,马秋帆、熊明安主编《晏阳初教育论著选》;宋恩荣编《晏阳初画传》;李志会编著《晏阳初在定县的足迹》;扈远仁、唐志成主编《固本与开新晏阳初的平民教育思想研究》;晏鸿国编著《晏阳初传略》;吴相湘《晏阳初传》;宋恩荣、熊贤君著《晏阳初教育思想研究》等。
④平教会团队主要成员有: 秘书长兼公民教育部主任陈筑山,总务主任瞿菊农,秘书主任谢扶雅,社会调查部主任李景汉,学校式教育部主任汤茂如,社会式教育委员会主任兼第一任定县实验县县长霍六丁、 副主任汪德亮,生计教育部主任冯锐、继任主任姚石庵,乡村教育部主任傅葆琛,卫生部主任陈志潜,平民文学部主任兼《农民报》主编孙伏园,艺术教育部主任郑锦,戏剧教育部主任兼民间社社长熊佛西,戏剧教育委员会副主任陈治策,乡村工艺部主任刘拓等,皆有留学欧美的教育经历,亦系某领域专家,既有传统文化根底,又熟知中西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