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巧娟 王金元
摘 要:gid(路)是苗族空间系统中的突显性、基础性概念,是苗族认识其他复杂空间概念或关系的参照物,其语义上的多功能性反映了苗族“以线代面”的认知方式。gid(路)承载了苗族“沟路同一”“以路为史为遵”的社会记忆和现实场域中对“路即为生计”的思考,gid(路)的语义内涵分析是理解和诠释苗族迁徙历史的关键性空间实体。苗族对路的认知反映在语言上,即gid(路)在苗语三大方言区中大同小异的语义演变链及其转隐喻方式。
关键词:路;苗族;空间;记忆;生计;语言人类学
中图分类号:C958.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 - 621X(2021)06 - 0099 - 12
路作为一个空间实体,是人类空间认知系统中的重要范畴,也是人类语言的核心词汇之一,世界各语言对“路”的基本描述离不开人们“迁移”(空间流动)历程这个大框架。由人类迁移历程这一身体体验产生的“路”概念,必然与人类社会的生产实践产生天然联系,其语义本身必然也会带上了社会性、人文性特征。由于不同人类群体的社会文化差异,“路”又从一个空间实体概念逐步演变成一个文化建构的实体,成为具有民族性的文化符号,其语义的引申和演变也就自然承载了这不同族群的文化因子及其空间元认知,也蕴含了不同族群对路的社会记忆与历史感悟。
早在列斐伏尔等人“将空间作为社会关系的外化”时,“路”就已不再是一个自然物质或人类活动静止的“平台”,而是作为社会关系的产物,进入了人文社会科学领域,逐步成为人文社科空间研究的基本范畴和重要内容,如当代人类学、社会学学科内掀起的“路学”研究热潮。近年来,围绕“一带一路”展开的“路”“丝路”的讨论与研究成果更是不胜枚举,内容涉及人类学、民族学、经济、历史、旅游、文化、生态研究等方方面面,逐步形成了对“道路”理论性系统性研究。另一方面,在20世纪初,胡塞尔、莫斯里·梅洛 - 庞蒂等提出的身体现象学的推动下,人们对空间的研究进入了认知心理学的探索期;此后,学者们又在列维森等人的新沃尔夫理论的影响下,开始寻找语言空间、认知空间与文化空间之间的互动和互证关系。在多种空间研究理论的指导下,路的符号表述、路的认知思维与路的文化记忆之间的关系研究,亦陆续进入人们的研究视野,有汉语语言文化研究者就对汉语“路”的十几种语义类别及其文化蕴含进行了分析,也有学者将英汉空间文化系统中的“road(路)”进行了对比,探索不同文化背景下的“路”之语义异同。
苗语中的gid(路)1作为空间实体概念,亦是苗族空间系统中的突显性概念,是苗语使用者认识其他空间概念的基础,更是他们在某个封闭空间内选择的基本认知参照点之一。认知体系中的典型范畴必然更容易成为隐喻或转喻的源域范畴,因此,苗语中由gid引申出来的非实体概念乃至非空间概念的语义内涵也多种多样。于苗族这一迁徙民族而言,gid这一重要空间实体,记载着苗族迁徙的社会记忆和感悟,是我们理解和诠释其迁徙历史的关键。
一、gid(路)形成的空间定势
苗语“gid”的本义是指人类通行的道路,该语义反映的空间实体是一个线性空间,甚至可以说该词的核心意义就是“线性”特征,是统领其他义项的核心,主要体现为:一是gid(路)的线性特征在苗族空间认知系统中,具有划分空间区域的作用,形成了苗语使用者独特的以gid为基点的线性空间认知体系以及“以线代面”的空间隐喻认知方式;二是gid的线性特征中又隐含方向(向量)义素,具有空间定位的作用,是苗语使用者构建空间方位系统的基本参照,从而引出“向”之义;三是空间量是物与物之间最基本的量关系,而gid的线性特征中隐含度量义素,是空间关系量化处理的基本工具和方式,在表达“度量”义这一功能上亦有所体现。
(一)gid之“界”義与空间划分
分割是人类对空间进行处理的最基本方式,具有线性特征的空间实物在某一特定空间区域内最易给人以视觉上的分割,成为凸显的“界面(线)”,从而实现对空间的划分。这一认知的普适性反映在语言上就是,借用线性空间实体名词来划分空间区域,进而引申出“界线或边界”义,是人类语言中词义发展的普遍性规律。如汉语中的“畛”本义为“田间的小路”,引申为“界线、限域”,该词借用到湘西苗语中,语音形式为“zheud坎”,表田坎,ghaob zheud也有“界线”之义;此外,湘西苗语中另一本义是坎、堤的词ghaob ranx,亦可引申为界线、边界。
gid(路)这一空间实体,凸显的视觉形象就是线性特征,在苗语中甚至可以直接用来表达“线、缝隙”之义,如苗语黔东方言中的“dait gid裂缝”用例。gid(路)的这一线性特征的凸显性、常用性和典型性,使其更容易被选定为认知系统中的空间分割工具,对其所在的空间区域进行划分。如苗语三大方言中,“数词+ gid”都有“几个空间区域”的语义功能,gid可汉译成“边”“块”,“ib一gid”都可以表达“一路”“一起”“一同”之义,以黔东方言为例如下。
(1)mongx ob laib ib gid mongl ghax maix ghab bul.
你 二 个 一 路 去 就 有 (缀) 伴
你们俩一起去就有伴了。
在苗语三大方言中,gid都有泛指某一空间区域的功能,与空间指示词连用时就不再指带有某一特性的某路,而指经过gid分割后带有指示性的相对空间区域。如“gid nongd这”“gid nend那”字面意义为“这路”“那路”,更多情况下只能译为“这边”“那边”。从这些由gid构成的无角度空间表达式中,能隐约体会到gid作为空间划分基点而隐含在词形中。
gid是空间区域划分的基点或参照,其在苗语空间设置系统的认知模式投射到事件义域,还有划分事物种类的作用,以表达“事物种类”之义,以黔东方言为例如下:
(2)nenx gid gid seix maix. 他样样都有。
他 也 有
(3)Ait gid vut,xut ait gid yangf.做好事,不要做坏事。
做 好 不 做 坏
事实上,当gid被选定为划分空间的基础时,就具备了“由线到面”的空间认知延展的语义条件,从而实现语义从“线性”到“面性”的扩展。gid的这种语义扩展,反映了苗语使用者独特的“以线代面”的空间认知方式。换言之,gid不仅可以指线性空间,还可以泛指由其线性特征划分出来的空区域(面性空间),表达“处所”“地方”“场面”之义。以苗语川黔滇方言为例,如下ged(gid/goud)表“场域”“处所”的用例:
(4)Zhit dout ged nyaob,zhit dout ged naox. 没地方居住,没地方吃饭。
不 得 住 不 得 吃
(5)ab nangs god zhed ndenl ged rex naof hend. 昨天,我家场面热闹得很。
昨天 我 家 场 热闹 很
苗语既是以带有线性语义特征的“gid路”作为空间划分的参照,就说明了苗语使用者对空间区域的认识是以“路”为基础形成的线性空间中心认知体系,这与汉语以“方圆”为基础的面性空间中心认知体系形成对比:苗语中表达面性特性的本族词较少,如“fangb(方、宽)”“pit(面、边)”“zenx(平坦)”等多是汉语借词。也正是因为该线性空间思维的典型性,苗语中包括“路”义词在内的带有线性特征的词,几乎与汉语中带有面性特征的词呈对应关系。由该对应关系特征引申出的其他义域表达也形成对应性差异,如汉语中的“宽心、舒心”在苗语中则表述为“dad长hvib心”,汉语中的“正直”苗语表述为“dad deix直”;汉宗地地名系统中常见的“大方丘”却在苗语宗地地名系统中几乎不存在,而“lix dad长田”却是常见的苗语宗地地名。
gid在二维空间义域上的“场面”义再插入时间维度,构成“gid+动作状态词”结构,就可以表达“状态、状貌”概念,但空间感强,该状貌在语义上带有“现场感”,如:
(6)黔东方言: nenx bit gid lind ghangx. 他仰着睡觉。
他 睡 仰面
(7)湘西方言: goud gheax goud mlas. 忧虑、焦虑
偏 倾斜
(8)川黔滇方言: ged ab ged dleut. 痛苦
苦 咸
gid的这种表状态的语义功能,在黔东苗语中进一步语法化,经过重新分析,有置于谓词与补语之间表达程度的用法,可以汉译为“得”,如:
(9)Wil ghab qub mongb gid das mongl yangx.我肚子痛得要死了。
我 (缀)肚 疼 死 去 了
(10)dail jub daib mongx gif lif gid niad. 那小孩调皮得很。
个 孩子 那 調皮 傻
(二)gid之“向”义与空间定位
路,作为与人们日常生活密切相关的空间概念,因其常用型和典型性而更容易成为人们空间认知体系中确定空间关系或其他空间物的参照物。苗语中,“路gid”本身是一个线性空间物,即物理学上的向量空间,必然包括矢量概念,并非一个固定的、稳定性的空间实物,而是一个具有延展性的空间向量。gid的向量语义得到凸显,便具有空间定位功能。
从而引申出“方向”“方位”之义,苗语三大方言中的gid都可以和方位词或方位语素连用,前置于方向词或方位语素,表达“方、面”概念。如下:
(11)湘西方言: goud hangd 下面 goud hneb hmangt 太阳落下方(西方)
下端 日 晚
(12)黔东方言: gid waix 上方 gid gux 外面 gid guf 背上
上 外 背
(13)川黔滇方言: ged ndrangb 中间 ged dleb 远方
中 远
从以上用例可以看到,gid在苗族空间体系的建构中,是拓扑空间范畴中的基础性概念,苗语使用者对拓扑空间的认知,都以“路gid”作为基概念(类)而生成,都需通过“路”来加以理解。“路gid”的方向义在苗语川黔滇方言中进一步虚化,方向义抽象为一个无指性或泛指性的方位,试体会以下例句中ged的语义:
(14)qangd zhed nad zhit bof ged. 这房间不见亮。
间 房 这 不 见
(15)sangb ndox bof mit mit ged. 天刚麻麻亮。[1]14
亮 天 见 麻 麻
可以说,“路”是苗语使用者对拓扑空间的直观性理解,而这种认知方式的形成也并非偶然。在地无三尺平的山地环境中,以山体为面修建的gid(路)是同于“坎”一类具有凹凸轮廓的空间实体,而物体的凸、凹状作为人类知觉物体内部结构的关键特征,在认知加工中占有重要作用。认知心理学相关研究成果也表明,空间实物形体的高曲率轮廓所携带的认知信息往往比图形其他部分所携带的信息要多得多[2]。在空间认知体系中,选择gid(路)这一具有高图形轮廓曲率的空间实体作为空间认知的参照和基础亦符合人类空间认知的普遍性规律。
(三)gid之“量”义与空间度量
空间量是物与物之间最基本的量关系,而空间距离又是最基础的空间量。“路”是实现不同实物之间空间关系的链接,由路为参照形成的空间关系网,既包括空间方位,也包含空间距离;当gid的向量语义得到凸显时,便表达“方位”义,当gid的度量语义得到凸显,便表达“距离”功能,体现为放在表达空间量的形容词前表“度量”义。以黔东方言为例如下:
(16)gid hvib maix ib zangd,gid fangd maix zab qik.高度有1丈,宽度有5尺。
高 有 1 丈 方 有 5 尺
(17)jox dob nongd maix not xus gid dad?这块布有多长?
块 布 这 有 多 少 长
从以上表达度量义的gid的句法分布来看,gid是偏正结构中的正位(即中心语位置),是占据种属概念中的种概念位置(即上位义位置),也就是基点位置。换言之,gid也是表达度量关系的参照。借用汉民族对汉字“矮”和“短”的造字理据分析,“矢”是古代先民生活中的常用物,以“矢”来衡量空间物既方便又使用,“矢”便进一步引申出度量义,从而有“身之矢长为矮”“如豆器之长为短”。同理,也不难理解gid从路义到度量义的引申链中所隐含的人类普遍性的隐喻认知方式,也正是因为gid在苗语使用者认知体系中属于典型范畴,才能被选为认识其他空间关系的参照物。
从人们对物理空间的认识来看,苗语中gid的语义场涵盖了空间实体、空间定位和向量、空间区域和关系以及空间度量等各个要素,承载着颇为丰富的语义信息。可以说,gid作为苗语使用者理解空间定位和空间关系的基础性范畴,已在他们的空间认知建构中形成了一个典型性的参照和定势空间思维。人们對gid的各种形象感知,形成了一种固化的通感,使其处于空间语义场的中心地位,是人们理解其他空间概念的参照和认知基点,也是最重要的隐喻源。
二、gid(路)承载的历史记忆
涂尔干曾指出:“社会是一种能使思想具有普遍性、具有概念和类别特点的机制,概念表达的是社会想象事物的方法。”[3]苗族历史的是一部迁移史,苗族社会曾是一个辗转流离的社会,gid作为产生于人类迁移(或位移)活动的空间实体概念,其概念表达在苗语三大方言区都具有的普遍性语义内涵必然源于具有同一性的族群历史记忆。换言之,在苗语三大方言中,具有同源性的“路”的语形表达在语义演变链上的趋同亦承载了该族群相似的历史记忆。事实上,除了gid这一语形的语义变化与历史记忆或日常生活切合以外,苗族古歌作为苗族迁移史的口传文本,更是对“路”情境化有较为详细的叙事。
(一)跋山涉水,沟路同一
认知语义学认为, 各类范畴、概念和意义基于人类自身对时空的感知,是人类在自身与世界的互动体验中形成的,语义是概念在语言中的体现,语言中的概念表达是人类心智的产物。[4]不同民族对同一客观事物有类属划分差异而形成概念认知差异。“路”这一概念的形成,既与路本身的客观特性有关,也与苗语使用者对范畴的划分方式或认知途经有关。
gongb和gid是苗语中有语义差别的两个词,分别表达“水沟”和“路”,这两个看起来相关性似乎不大的两个名物词却在苗语的诸多语境中具有同义性;在表达“路”概念以及由路引出来的相关概念时,gongb和gid往往成为一对同义词对举出现。表“水沟”的语音形式gongb在很多情况下可以用来表达“路”,与gid的意义相同,这一语言现象在苗语三大方言中都无一例外。即为自然形成之水路,也可以用来表达人走的路。如:
(18)湘西方言: wud ghox goud ghox gongb chat ad sanb dand nend lol.[5]
他 沿着 沿着 查 那 找 到 这 来
他沿途一直寻找到这儿来。
(19)黔东方言: longl gid jus jox gongb,nangl ud jus jox dob.
<歌>走 独 条 穿 衣 独 块 布
走的是一条路,穿的是一匹布。
(20)川黔滇方言: dluat gangb dluat ged 过路 ndoux gangb 顺着沟走[1]77
过 过 沿着
在古歌中,gongb与gid属于同义词,表达同一概念,二者经常对举使用,如:
(21)eb seix jas gongb dlenl,naib seix jas gid lol.[6]河水沿沟流,祖先顺路来。
水 也 着 沟 钻进 先祖 也 着 來
(22)Nix nongf nix gongb,mail nongf mail gid.[7] 牛走牛的路,马走马的道。
牛 自 牛 马 自 马
(23)Shuad Nchrous yat zhid zhit bof gangb,Shuad Ndrous yat zhid zhit bof ged.[8]96
沙徒 要 跑 不 见 沙徒 要 跑 不 见
沙徒想逃不见亮,沙徒欲跟望不清。
虽然,现代苗语中用gongb多用作“水沟”解,作“路”解时,多用于一些固定词汇中,也广泛用于苗族古歌或谚语中,一定程度上也有押调的需要;但除了表“路”这一实物名词义以外,很多语境中的gid与gongb的引申语义都是相通的,就如上例(23)中的苗语川黔滇方言的gangb与ged都可以表“亮”义,又如后文论述的苗语三大方言中的gid与gongb都引申出的“事情”义,“ait gid gongb做事情”中的gid、gongb就属于同义联合。
Blank曾提出词义引申和演变的一个重要动因是语言使用者对世界的感知和建构概念的方式,框架内的两个概念之间的紧密联系必然使语言使用者用同一个词来表达这两个概念[9]。换言之,在人类认知框架中,两个概念之间存在的关联性是促使话语使用者使用同一个语音形式来表达这两个概念的认知动因。gongb这一词形在苗语三大方言中都有表达“水沟、沟壑”与“路”两个概念的共通性,直接反映了苗语使用者的认知分类,也体现了苗族历史文化中“路”与“水”之间的语义关联。路即为沟壑,这就是反映在语言中苗族跋山涉水群体记忆的真实写照。这也符合西南山地民族在传统农业社会中道路分布特征,道路分布以田间道为主,而在山地自然环境的制约下,田间道多设置在沟边、沟底或山峁的脊梁上[10]。根据柏林等人的经验式研究,我们有理由论断,在早期苗民以沟壑为路的亲身经验中,并未将“沟壑”与“路”二者清晰地区分开来。
(二)迁徙历史,路即为经历
从宏观角度来看,苗族的历史本就是一条漫长的迁徙之路,路承载了苗族社会的族群记忆,路是历史,也是经验。苗族对生命历程的表述亦如一部迁徙史,苗族三大方言都有“指路歌”苗族中部方言区丧仪中必有巫师唱安抚亡灵之歌为亡魂开路,指引亡魂顺沿祖先迁徙之路而行,丧葬仪式上用的竹子称为“指路竹jux khait ged”。苗族中西部方言区的丧仪中都有跳芦笙的环节,规定了丧仪中跳芦笙的方向,指引亡魂不能走生者之路,只能走死者之路(阴间路)。而各大方言苗族古歌中都不断重复提到,亡魂走的路亦是一条艰险漫长之路,以《黔西苗族古歌》为例:
(24)Shangb daos eb ged yax dleb yax dleb,nzhax yax nded yax nded.
边 端 那 路 又 远 又 远 将 又 长 又 长
前面的路途远又远,将来日子长又长。
(25)nangs ris lenl zhit bof gangb,juat duax nzas zhit bof ged.[8]58
雨 落 转动状不见 路 风 来 紧状 不 见 路
大雨滂沱路难找,狂风呼啸路难寻。
亡魂的返祖之路漫漫,就直接记录了祖辈们的迁徙之路艰险漫长,而指路歌的主要内容就是描述亡人在世的一些经历。苗族西部方言区丧葬送灵仪式上吟唱的《亚鲁王》就有大量篇幅叙述了苗族先民亚鲁王带领苗民辗转流离的迁徙之路。苗族各方言中的指路经作为“返祖路”的文本表达,已突破了“路”的现实场域,该“路”不是一个单纯的线性空间背景,而是被赋予了时间特性和社会秩序的四维时空,该“路”与逝者、祖先的社会活动紧密关联,将现在与过去相连接,是逝者亡魂从现世世界通往祖先居地的通道。
从微观角度来看,道路是人类历史社会实践中无处不在的实体,“是人类与其所在环境互动最直接的产物之一,是人类生活景观的重要部分”[11]。苗族古歌和谚语俗语中亦有直叙“路”源自生活实践,如下东、中方言古歌和谚语所述。
(26)Ghaob nbix ghaob dongs,geud chud wus nenx wus mod ghaob deus,nhangs ub
(缀) 坝 (缀) 坝子 作为 舞 柴 刀 舞 镰刀(缀) 处 里 水
chad mex goud ngangx goud nqab,dex khead chad mex goud lix goud mel.[12]
才 又 路 船 路 船 處 干 才 有 路 驴 路 马
坪子坝子,拿做舞镰弄刀的地点,水里才有船道筏道,陆上才有驴路马路。
(27)Gid gongl dios naix hangb,dliangb dab dios naix xongt.[13]13
路 路 是 人 走 鬼 土 是 人 建
道路是人走出来的,菩萨是人竖起来的。
用“路”隐喻人生的经历,是很多语言中都存在的普适性隐喻方式。路是人生经历,就是生命的承载。苗族社会中,对人生经历作出界限划分的还有与路存在密切关系的“桥”,“桥”可以看作是苗族社会中由路引申出来的文化实体。苗族黔东方言区就有“架桥求子”的习俗,认为“桥”可以将小孩的灵魂引渡到家中,才可以生育儿女;另有“架路凳”的习俗,家有若有小孩体弱多病,就在路边架木凳,只要有路人经过并在此路凳上“休息hxib ves”便可以积存气力,路凳积存下来的气力就可以直接“渡”给架路凳的人,而苗族最典型的建筑风雨桥也可能就是架路凳的引申。这种架桥习俗也并非苗族所独有,华南地区的部分汉族、瑶族、壮族、侗族等均广泛存在“架桥”通阴阳的信仰习俗[14]。也就是说,类似于路、桥、河等一类空间实体不仅仅只是现实二维空间的链接,更是包含了时间与想象的多维空间。
(三)以史为遵,路就是规训
马林诺夫斯基认为,那些对非凡事件的陈述一劳永逸地建立起部落的社会秩序、部落的经济活动、艺术、技术、宗教和巫术的信仰与仪式[15]。苗族对先祖们迁徙经历的记忆和叙事亦寄寓了该社会群体制度与信仰仪式的现实模式,这些具有神圣感的经历被概括抽象到“路gid”的词义内涵中,便引申出“规训、习俗”之义。诚然,苗族不少地方至今还留存寨老制、贾理制,其实质就是将先辈们在生活生产实践中所经历过的事件(在迁徙过程中曾经走过的路)信奉为评判是非对错的案例或依据(贾理)。“经验、旧俗”之义在苗语中便是从gid lul(本义为老路)引申而来,如苗语(黔东方言)谚语道:
(28)Jib daib dlaib nik not,naix lul hfud gid not.
小孩 瞌睡 多 人 老 头 多
小孩瞌睡多,老人经验多。
(29)Dlob juf bub dlob juf jox gid,zab juf bub zab juf jox gongb.
四 十 知 四 十 条 五 十 知 五 十 条
四十岁知道四十条路,五十岁懂五十种事情。
也正是这迁徙之路成就了苗族社会以“lul老”为尊、以“长dad”为优的社会秩序和认知特征。苗族社会中,年长者走过的路多,经历的事情自然多,懂的理也更多。
苗语西部方言中的ged loul(直译“老路”)可以用来表达“族长、寨老”之义,如“ged zux ged loul寨老”“zil ged loul从前的老人”,该词中的ged不再理解为“路”义,更适合理解为含有社会语义性的“经验”之义,苗族传统村寨的治理方式是以寨老权威为治理主体,而寨老既非世袭也非自封,而是依据其丰富的生活经验、明事理以及通晓议榔规约而受族群内部推举而来。可以说苗族社会中,当选寨老的首要条件便是熟悉老祖宗留下来的古法古约和丰富的生活经验。
苗语西部方言中的“路”义词gangb ged就引申出风俗习惯、规矩之义,如:
(30)Zhox bangx nghouk zhab yaos bib hmongb lek gangb ged.[1]77
跳 花 跳 场 是 我们 苗 的
踩花跳月是我们苗族的风俗习惯。
(31)box yeuf ged 老规矩 box gangb yeuf ged 老规矩、陈规陋习
母 爷
苗语西部方言中,box gangb yeuf ged 直译为“母爷走过的”,作“习俗、规矩”解,在苗族社会治理中占有重要地位,亦等同于苗语黔东方言中的“ghed hlangb规约”或“gid lul理”以及湘西方言中的“nangd xad祖训、规矩”。包括后来苗学中所说的“理录”“贾理”“议榔”等都是在原始族群习惯的基础上形成的,苗族黔东方言区中的gid路lul老就是“正义”的代名词。以史为遵、以史为鉴,祖辈们走过的“路”就是行为规范的尺子和标准,是世代必须遵循和沿袭的“常理”,亦如黔东苗语中的谚语所言“Dail diel ax niox dud,daib hmub ax niox jax。汉族不离书,苗族不离理。”
可以看出,苗语中以gid作为语言表达形式的“习惯法(理、规矩)”,其语音和语义之间存在着一定的文化理据性。麻勇恒曾论述苗族东部方言区中神判制度在苗族社会运作的深层原因就是苗族社会以“敬畏”为尊的生命伦理的存在[16]。不难理解,苗族寨老制(ged loul)、贾理制亦无不隐含了以“路”为尊、以老为尊、以史为尊的敬畏情怀。
三、gid(路)贯穿的现实场域
路,作为人类社会中重要的空间实体,其意义和内涵本就不能只是从地理上或物理空间上去理解,必须结合历史或现实场景中去思考其隐含的社会关系和组织方式。爱德華·W·苏贾指出:“人类居住的地理对人类生存产生积极意义,亦可带来消极影响,地理不再是人类话剧的静止背景或无动于衷的物理舞台,而是充满可影响事件和经历的物质与想象力量。”[17]苗族的历史,是迁徙的历史,开路的历史也是求生的历史,王安江版苗族古歌第二部(黔东方言)唱道:
(32)ait gheb jef jangx gongl,ait hmub jef jangx nangl.[6]211
做 活 才 成 路 做 苗绣 才 成 穿
活路做得开,刺绣成衣穿。
苗语湘西方言中的goud(路)可以直接用来表“工作、活儿”,如“goud dongb goud liot活计”“goud dongb ghad力气活”“goud nzat农活”;苗语黔东方言中的gheb (活儿)与gid(路)也可以构成并列关系的词,表达“事情、家务”之义;苗语川黔滇方言的ged也可用表抽象的事务。这直接体现了农业社会中,“路”与“生产”合一的行为实践,“走出一条路子”便是一个“生产实践”的过程,这符合人类用具体表述抽象、用部分替代整体的转喻认知方式。如下苗族古歌中,用gid代“生产事务”的用例:
(33)黔东方言: Vut gheb gid dangx hvangb,hsangb bat diel dongx wib.[6]290
好 活 路 牲口 千 百 样 整齐状
活路有牲口,百千样发展。
(34)川黔滇方言: ndax deb dex nenb zhit dout ged uat gongb,dex vongf dex juad
人间 些 人 不 得 做 些 犁 些 耙
duax ncuad vongs,ndax ndranl dex nenb zhit dout ged uat naux.
长 青苔 盛状 世间 些 人 不 得 做 吃
人类没法种庄稼,犁头耙子生青苔,百姓没法种粮食。
事实上,在不少汉语方言中,“路”都有生计的含义,汉语湘方言娄邵片就有如下用例:
(35)明天冇得路做的就回屋里来。(明天没有活干就回家里来。)
(36)你在长沙做么子路? (你在长沙做什么生计。)
西南官话中表生计之义的词为“活路”,而“活路”一词的结构非偏正关系,而为并列关系,其中的“活”与“路”为同义词,都指“生计”之义。黄应贵曾提出空间有力,即空间的物质基础塑造人类社会生活的能力。“路”到“生计”义的转喻何尝不是人们对空间有力的朴素认识。
需要注意的是,传统苗族社会所谓的“gheb活儿”主要是指农活,苗语中西部方言表“活儿”的词形(黔东方言gheb,川黔滇方言ghongb)都可以用来表“庄稼”之义,而在表达“活计”这一语义上,“路gid”和“活儿gheb”又是相通的。可见,gid的语义从“路”到“活计”到“庄稼”的演变是一条具有语义相关性的演变链。以黔东方言为例,如下:
(37)nenx niangb bil ait gid gongb.他在坡上干活。
他 在 坡 做
(38)ait diel gheb gid nongd hxat dad wat. 干这种活太辛苦了。
做 种 这 难 长 很
(39)gheb gid ax vut jul ib hniut,wid yus ax vut jul ib sangs.
不 好 完 一 年 夫妻 不 好 完 一 生
庄稼(活计)不好误一年,夫妻不睦误一生。
(40)bib fangb dol gheb gid hsat vut. 我们地方的庄稼长得很好。
我们 方 些 最 好
苗族三大方言中,gid(goud/ged)都有表达“抽象事件”之义,在有的苗语方言中,gid还可以用作表达“事件”的量词(类别词),如:
(41)湘西方言: boub jex mex ghaob ped jid ncad ad goud sead,
我們 不 有 (缀) 办法 除 一 灾
jex mex had loul jid det ad goud zhangs.
不 有 行为 计 了结一 祸
没办法消灾,没办法除祸。
(42)黔东方言: lul lol ax ait gid ait gid. 年纪大了不是有这事就是有那事。
老 来 不 做 做
(43)川黔滇方言: ged chongb ged gol 婚事
婚事 甘心
在苗语中,gid除了可以表达经历、事件以外,还可以用来转指1经历或处于该事件中的论元主体,即由表达事件到表达事件的参与者。如ged ngoux ged ndrous在川黔滇方言中除“恋爱之事”以外,也有“情侣”之义。“路”作为社会空间实体,在迁徙的历史长河中,“路”是分支,在交通靠走、通讯靠吼的年代,路是实现空间联系和沟通的基本渠道,也是维系人与人之间社会关系的核心场域,用gid来表达亲属称谓,这一点在苗语东、西部方言中都有体现,如:
(44)湘西方言: goud bul 朋友 goud canb 亲戚 goud mel 姊妹
goud xeb goud weid 女婿 goud nel 兄弟
(45)川黔滇方言: ged nenx ged zhangd 亲朋好友 ged pongx ged yul 朋友
ged rex ged raol 邻居
(46)黔东方言: dail dlad xangk naix niul naix lias,dail dlas ax xangk gid gux gid niangs.[13]12
个 狗 认 人 生 人 熟悉 个 富 不 认 外 里
狗能认出生人熟人,富人不认亲戚朋友。
湘西方言中,goud不仅可以作为亲属语素,还可以用作表亲友关系的专用量词,如“ad goud lanl 一门亲戚”;但由goud语素构成的亲属称谓词,一般用来表达泛称或统称,极少用来表达面称或特定指称谓,也就是说,由goud构成的亲属称谓是对亲属关系的陈述,也就是苗语使用者用表地域空间秩序之语形“gid”来表述血亲、姻亲网络秩序。事实上,由“路”所建立起来的社会关系网无不跟苗族迁徙与分支有着密切联系。苗语中,“路”由空间义域到社会关系或社会秩序之间的语义隐喻关系亦如黔东苗语中所言的“xangs gid diot dail daib pid mongl”直译为“给女孩找条路子”,而实际语义为“给女孩找个婆家”之义;再如,苗语中mongl khat直译为“走客”,意译為“女子出嫁”,这种社会关系亦用空间位移语形来表达。
社会学家亦承认“社会空间的转化想象乃出于对心灵之具体历史形态”[18],可以说,人们认知层面对路所赋予的历史文化形象与象征,必然会转化为对现实场域的想象。“路gid”在苗语中的“场域”义是一个典型样本,是其他义域的隐喻源,还引申出了空间场域以外的时间轴上的场域义,如前文所述“ab gid”的本义是“一路”,还有表“一同、一块儿”之义,还有“一起、同时”之义。
四、结语
苗语使用者通过“路gid”来理解空间区域、空间向量以及空间网络关系,“路gid”在苗语中的意象图式,是苗语使用者认知体系中最为常见的意象图式,是苗族在迁移历史及其日常生活中,与客观世界互动过程反复出现而形成的最基本最简单的认知结构,是理解和认知其他复杂空间关系或复杂概念的基础。由gid之意象图式得到的基本逻辑就是每个实物乃至抽象事物都在由gid构成的空间内,从而产生了gid的一系列隐喻或转喻语义功能。正如洪堡特在《论人类语言结构的差异及其对人类精神发展的影响》中所言:“词不是事物本身的模印(abdruck),而是事物在心灵中造成的图像的反映。”[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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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 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