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双刃
王之春在现代人眼中可说是籍籍无名,但他实在是晚清军政和外交界的一代隽才,对俄、日两国尤有深刻的认知和取舍,绝不应轻易被历史磨灭。由钟叔河主编、岳麓书社及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走向世界丛书”,都是晚清人士出使或游历外国的见闻录,本在20世纪八十年代出了65种,前些年岳麓书社新版,又增加整理出版了60多种,堪称中国人最早的“世界观”。我这两天,认真拜读了王之春的《谈瀛录》和《使俄草》,深觉其在这100多种鸿著中足以名列前茅,纵与郭嵩焘、曾纪泽、薛福成、容闳、康有为、黄遵宪等名家大作相比,也毫不逊色。
很多人以为王之春是王夫之的后人,实际上他们只是同宗。王之春出于湘军系统,他和郑观应一样,都非出身科举,曾同为彭玉麟效力,也是彭的拥趸。郑、王二人交谊极笃,郑的《罗浮偫鹤山人诗草》中,酬和王者最多,如:
英雄肝胆才人笔,何幸于君两得之。
痛哭长沙余涕泪,罪言杜牧老栖迟。
濡毫扺掌谈当世,佩玉簪琼放厥词。
却笑吾衰甘道隐,坐看鹏翼奋天池。
(《题王爵棠方伯诗草》)
密电忽从海上来,委招通事计奇哉。
情同救郑须攻楚,志在得人岂论财。
万里行船宜慎重,三军战马勿虺隤。
那知瞬息风云变,不到黄龙志未灰。
(《接王爵棠星使电委雇通事约出奇军以靖敌氛感赋》)
战迹应推新息多,炎方远定汉山河。
丹心独具筹边策,赤手能平大海波。
像画云台图妙肖,功成露布墨研磨。
羡公指日歼群丑,一样殊勋颂止戈。
(《和王爵棠中丞小饮西山》)
宏羊怀抱匡时志,知我无如鲍叔牙。
诗史未能追李杜,著书欲学贾长沙。
(《怀王爵棠中丞并呈盛宫保》)
所谓“英雄肝胆才人笔,何幸于君两得之”,看得出郑观应对王之春推崇备至。“密电忽从海上来”一首,是指甲午战争期间,中方败局已定,奉命出使俄国的王之春路经英法,参与了一项绝密的军事计划。此计划由驻英参赞宋育仁提出,拟将阿根廷、智利向英国订购的运兵船五艘、鱼雷快艇十艘买下,招募澳大利亚雇佣军两千人组成水师,伪装为商队,偷袭日本东京和长崎。王之春支持该计划,向老上司张之洞报告,张亦重视,但遭到正在马关议和的李鸿章的反对,于是胎死腹中。
此类军事冒险能否成功,实难预料,所以郑观应说“万里行船宜慎重”。但王之春确是个“丹心独具筹边策”的忠臣干才,他的《使俄草》,记录了光绪二十年(1894)十月十六日至翌年五月十七日他的完整出使历程。他对沿途各国的了解程度令人惊讶,尤其是对欧洲各国以及美国的了解在晚清绝对属于凤毛麟角的水平。比如对俄罗斯历史的考证之详,旁征博引,就像是一位专门的学者。更为难得的是,他的头脑绝不像晚清绝大部分士大夫那么冬烘,虽原则上支持孔子圣教,却又对西洋政教礼俗不吝赞美之词,包括议会政治、女子接受教育、废除酷刑等敏感问题,均敢直陈纸上。他写道:“西人整理一切,上下一心,道路之间,昼无喧斗之声,夜无盗窃之事,加以民性好洁,街市皆日洗濯三四次。虽甚愤恨,或至划刃于其人之胸,而恶詈不出于口。”至于对军舰、制造、铁路、电气、电报等先进物事,更是赞美有加。这些见闻,他不仅详细做了记录,每日还咏之于诗,与他16年前赴日本时撰写的《谈瀛录》体例相同,全书形成诗文参半的奇观。
此次使俄,名义上是唁贺沙皇亚历山大三世逝世和尼古拉二世加冕,实则是因为甲午战后日本提出割让辽东半岛等苛刻条件,清朝寄望俄国出面干涉。朝廷之所以派王之春出使,是因为他任广东布政使时,接待过时为皇储的尼古拉二世。他奉诏之初,即有诗云:
凭将玉帛化兵戎,远慑强邻信使通。
国体自尊仍礼让,邦交宜固仗和衷。
文翻旧约存盟府,典重新君更会同。
译署清严聊下榻,侧闻天外有飞鸿。
待到了莫斯科见到新沙皇,故人重逢,又有七律二首,可惜尼古拉看不懂。选其一:
累朝修好固同盟,特遣行人数万程。
如日重瞻双凤阙,前星回首五羊城。
膺符应运新承绪,当璧征祥旧著名。
上馆缁衣荣使节,更蒙握手慰駪征。
尼古拉二世熱烈欢迎他的到来,给予赠送九枚头等宝星的极高礼遇,他有诗自贺:
仪不及物曰不享,名称其实斯懋赏。
陆离光怪重宝星,义非无取何所仿。
泰西诸邦取象形,维国之宝光夺星。
内酬勋庸外赠贻,下自臣工上阙廷。
我朝宽大邦交联,以大事小能乐天。
礼尚往来无畛域,宝星或用相周旋。
图开王会当佩带,珍赏不亚金鱼袋。
礼从所好制因时,仪重先施示无外。
适充专使歌卿云,微臣奉命通殷勤。
竟荷持赠表优异,金刚钻石镶成文。
此意何期达君听,受之有名佩亦应。
光采先增与国欢,珍奇亦属邦君赠。
事维其创非寻常,勿徒咋舌嗤荒唐。
那识此物异邦重,不佩亦应什袭藏。
万国和会相通商,此后奉使成旧章。
当时的驻俄、德、奥、荷四国公使即后来在“庚子之变”中因反对向列强宣战被慈禧冤杀的许景澄,他们二人惺惺相惜,这一程有很多酬和诗篇:
手捧天书出国门,烽烟猎猎望中原。
关河北地鞭先着,槃敦西邻体自尊。
足濯扶桑争赤壤,气凌绝徼谕乌孙。
殊方奉使同时少,何幸南针接馆垣。
(《谏许竹筼星使》)
去国心悬一寸丹,敢云奉币耀珠盘。
仔肩分任同舟济,握手联吟异地欢。
云物浃旬欣共览,雪花深处不知寒。
遥知大集添丁卯,临别无由借与观。
(《和许竹筼星使见答原韵》)
他也不吝笔墨描写欧洲各国的万种风情,比如贵族的舞会,他观念开明,写道:“茶后,亚君复命鼓琴娱宾,继而女宾二人及其父女相继跳舞为乐,盖西俗所以为是者,既可以坚强筋骨,使之脉息流行,亦借以宣畅和乐,俾不致湮郁致疾。”又云:“克鲁伯之夫人招同各官绅仕女大餐,列坐四十余人,极酒炙之盛。远召音乐,全部席散,群相跳舞为乐,继复男女对舞,行列整饬,殊有法度,亦可觇西人礼乐大意也。”其“俄京竹枝词”写得颇为孟浪:
乡景曾观跳舞场,大家拍手笑声狂。
曲终有酒须同醉,鱼籽鹅肝信口尝。
他的欧陆之旅极为精彩充实,待踏上归程、舟行大海之际,有踌躇满志的诗作:
吾家曾有威宁伯,往事空谈定远侯。
放眼古今一变局,抗怀寰宇各千秋。
鸿鹄音杳几人慕,蛮触风成何日休。
只惜王郎歌斫地,瞻天万里海西头。
《使俄草》因写于甲午战后,处处流露出对日本的憎恨厌恶之情,满纸复仇之念。甚至有牵强附会的泄愤之语:“综观地球五大洲,日本之地震,英伦之雾,俄之雪,皆所谓得地气之偏者也。故其人性情亦各异,俄人多沉鸷,英人多豪宕,日本多淫荡无耻,盖缘土失安贞之性故耳。”实际上,早在此次出使俄国的十六年前,日本吞并琉球,他便赴日游历一月,其实是一次军事间谍行动。回国后向朝廷上万言书,请缨收复琉球,未获重视。他便撰写了《谈瀛录》,由恩帅彭玉麟作序,公开刊行。此书篇幅较《使俄草》少得多,除卷三、四题“东洋琐记”专写日本历史与风俗大观外,关于游历的文字皆如流水账,未像《使俄草》那样铺展。其时恰逢驻日参赞黄遵宪《日本杂事诗》刊行,他有题识诗云:
洒落丰仪黄叔度,汪洋万顷浩无涯。
怀中握有灵珠在,写出生花绝妙词。
神仙自昔说瀛洲,我亦乘楂泛斗牛。
安得慧人加累译,一从蛮语解啁啾。
王之春本不过一名熟悉外国情况的洋务官员,后因与俄皇的几次面晤之缘,以及对日本根深蒂固的成见,成为坚定的“联俄制日”论者。他也因洋务、文治、军事、外交等多方面的突出表现,特别是出使俄国,使俄国出面调停,使日本未能吞并辽东半岛,遂被清廷先后委以山西、安徽、广西巡抚“正二品”的重任。不过,他开明开放的洋务思想,如“华洋合办”铁路实业等,引发守旧派和广大民众的不满,饱受“汉奸”之讥。而“联俄制日”的立场,更是为他引来杀身之祸。
他一生遭遇两次刺杀。一次是使俄归来途中,在越南西贡登陆小歇时,遭到不明人士枪击,贯穿左腕。凶手当场逃脱,他始终不知是何人因何事而为。到了光绪二十九年(1904),日俄在东北大打出手。当时虽然中国早已输了甲午战争,“庚子之变”中日本也是八国联军之一,但中国人对日本的看法,远没有1931年“九一八”之后那么负面。戊戌变法失败后,一批维新志士逃亡日本,而屡战屡败的革命党人更是云集日本,日本赫然成为中国新派人士的大本营,象征着国家的未来和希望。而俄国数十年来并吞中国领土最多,“庚子之变”中俄军进占东北主要城市,《辛丑条约》签订后,其他几国军队都撤出中国,唯俄军拖延推诿,后来更悍然成立以旅顺为中心的远东总督区,任命尼古拉二世的叔父任总督,并二次占领奉天,这就是要坚决推行它的“黄俄罗斯计划”了。所以中国人对俄国群情激愤,而日俄战争将起时,留日学生便组织了抗俄义勇队,明确表达了“联日制俄”的立场。这样一来,王之春便撞到了革命党的枪口上。
这一年,王之春因主张向法国借兵借款以平广西民变,遭到民意声讨,终被朝廷解职,闲居上海。革命党人由黄兴亲自坐镇指挥,参与者有章士钊、林白水、刘师培、张继等,他们锁定王之春为暗杀目标,由刚来上海加盟暗杀团的万福华担任刺客。此人出身地方经济事务官员,是革命学说和暗杀主义的疯狂膜拜者,曾说:“欧美革新,无不自暗杀始,今中国无其人也,有之,请自福华始。”他粗通文墨,也爱作诗,刚到上海加入革命组织时,有《秋日观太湖》:
惊涛触目连天黑,万顷风雷到眼收。
浩荡中流谁砥柱,安澜几见济时舟。
他们了解到王之春与淮军名家吴长庆之子吴保初為挚友,便冒用吴的名义,邀请王赴位于英租界四马路(今福州路)的当时上海滩最繁华之金谷香菜馆赴宴。熟门熟路,王之春自然毫不怀疑。暗杀团的刺客人选则拟定双保险方案,以陈自新为主,携章士钊新购之手枪,乔装为侍者,潜藏在餐馆楼上,俟机狙击;万福华携数人,携借自张继之旧手枪,埋伏于餐馆楼下,望风接应。
1904年11月19日7时许,王之春按时赴约,马车停于楼下,由侍者迎至二楼。王不见吴保初,正犹疑间,忽有一人近身附耳,以日本语要求笔谈。此人正是陈自新,他画蛇添足,欲接近王氏,逼之写出证据,然后诛之。然笔谈数语,不得要领,反令王大起疑心,乃回身疾走下楼。万福华与章士钊在楼下不闻枪声,亦在犹疑间,忽见王之春下得楼来,奔向马车。其势已间不容发,时手枪被一易姓同志放在怀内,万福华乃腾身跃起,从易同志怀中拔出手枪,突至王之春身前,执其臂厉声呵责:“卖国贼,我代表四万万同胞对你执行枪决。”同时屡扣扳机,但未能发出一弹。原来此枪为刘师培从张继处借来,撞针已老坏,万福华等自居望风接应之职,事先并未试用,因此事到临头,竟然不知手中枪的用法。
其时观者如堵,万福华叫骂之声、王之春呼救之声与群众喧闹之声交织,声震四向,引得巡警马上赶到,当即将万福华逮捕。万福华被捕之时,仍高声历数王之春的卖国罪行,引起周围一片叫好之声。章士钊、陈自新等分头散去。此次刺杀产生轰动效应。先是蔡元培任主编之《警钟日报》发表了《万福华传》;接着陈去病以此次刺杀为素材,写了《金谷香》剧本,发表在自己主编的戏剧刊物《二十世纪大舞台》上。革命党人普遍认为,万福华刺杀王之春,是继去年“苏报案”之后又一振聋发聩的壮举,将直接激发革命者杀身成仁的志气。万福华之后涌现的王汉、吴樾、徐锡麟等一批刺客,不能不说受到了万福华精神之鼓舞。其中吴樾在保定加入北方暗杀团,正是出于对万福华的崇拜。
其时中国为求自保,不得不在联俄、联日之间做一选择。俄、日两国为近代以来荼毒中国最甚、争夺中国最烈的两国,自日俄战争将双方在华矛盾明朗化后,双方不断变幻阵法,或划分势力范围,或寻找代言人,或经济侵略,或军事威胁,无所不用其极。中国的政治家们战战兢兢,非此即彼,必选其一。王之春对此洞若观火,而“联俄拒日”是其一贯立场,也有其道理可循。实则他对俄国也绝非毫无戒心,他的《椒生随笔》写到“俄国取伊犁城”,评论道:“忆咸丰十年间,俄人以洋枪等物,求易鸭绿江外地七千余里,朝命允之,遂启今日攘伺之端,处心积虑,非一日矣。”只是他不幸触了革命党的霉头,而革命党日后夺了天下,哪怕孙中山后来也要联俄了,他王之春却早已坐实了遗臭万年的名声。
万福华刺王之春后,诗人柳亚子曾赋诗二阕赞之:
君权无上侠魂销,荆聂芳踪黯不豪。
如此江山寥落甚,有人呼起大风潮。
一椎未碎秦皇魄,三击终寒赵氏魂。
愿祝椎埋齐努力,演将壮剧续樱门。
诗人当然可以畅快淋漓,但王之春为琉球上的万言书,与法国谈判中越勘界时争得的利权,出使俄国制衡日本保住辽东半岛,这些汗马功劳,还有几个人记得呢?此次遇刺侥幸不死,他便躲回湖南老家,不久便郁郁而终。这些年我越来越觉得,历史湮没了很多真相,这场刺杀并不华丽,王之春才是一位被严重低估的历史人物。